洒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国元帅再度拆开来、慎重地读了第二遍。
那是来自云荒最西边空寂城里的密报。
虽然已是第二次查阅,信上的文字也简洁寥寥,可见过了多少生死的元帅还是被其中传达出的浓烈杀气和血气震慑——
“日出,少将提兵至苏萨哈鲁,围搜村寨,得鲛人所用器物若干,不见复国军踪迹。遂令所有牧民出帐聚于荒野,一一查认。亦不获。押族长及其两女、拷问复国军去向。沙蛮性烈、怒骂恶咒而已。以刑求断族长全身之骨、终不承。少将怒,令提两女出营帐,吞炭剔骨、一毁其喉一断其足,缚于村寨旗杆顶,震慑全族。”
巫彭短促地吸入一口气:那些马背上的牧民天性骁勇骠悍,岂能坐视族中女子被如此凌虐?严刑逼问如此,只会适得其反——这一点,从讲武堂毕业的少将心里也是有数的吧?云焕那个孩子,在大漠受挫后竟然施展出了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沙蛮族长状若疯狂,以头抢地,连呼三声‘杀敌’而死。族中男子闻得族长临死之命、一夕尽反。持刀上马,袭杀镇野军团,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围。少将围而不攻,命人散布恶言于大漠:若七日之内不获如意珠,则屠尽曼尔戈部。此时,赤水上下已成毒河,军士依令封井锁泉,断鲛人归路。七日期满,少将按剑而起,举双头金翅鸟令符、令下屠城。激战重起,曼尔戈部全族拼死反击。”
“日落时分,苏萨哈鲁已无一人一牲存活。共计屠人三千六百余口,兵刃尽卷。”
那样触目惊心的一场血战和屠杀、落在纸上不过寥寥数百字。
巫彭却不自禁微微一个寒颤,不知道是入夜冷意还是心惊。那个云焕……那个寒门少年,如今怎生变得如此绝决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报、看到如此惊人的死伤就立刻来谒见智者大人,抢先求得了赦免——只怕就算云焕拿着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还会受到更严厉的诘问和罗织罪名吧?
“唯余数百沙蛮携二公主突围逃逸,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神灵在彼,纷纷下马叩首号哭、祈求保佑。少将提兵追杀而至,见之忽失神。沙蛮余党躲入墓中,负隅顽抗。军中有献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将神思恍惚,却步墓前多时。稍顷墓门大开,竟有鲛人从墓中走出,遍体溃烂脓血,持纯青琉璃如意珠,为曼尔戈部乞命。”
“少将失声长笑,获如意珠而返。”
如果不是在追杀那一行曼尔戈幸存者来到荒漠古墓之时、鲛人复国军果然及时出现,交出了如意珠……那么,这个破军少将又将如何收场?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对着的还是军法严厉的处置,甚或是更残酷而名誉扫地的耻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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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屠城(8)
——看来,在不顾一切地做出屠戮全族的决定时,那个孩子只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必死之心。狼子啊……焕那个孩子,有时候实在是有点像自己的——特别是被逼到了绝境时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和那不择一切手段的反击。
帝国元帅微笑起来,眼里忽然有了一种慈爱却又危险的表情,微微摇着头——被截断了归路,复国军就算无法迅速返回镜湖大本营、居然也就这样受了胁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优柔懦弱的民族……难怪千年来只配做奴隶!
然而元帅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视着这段文字时凝滞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古墓?糟了!”
“怎么,主人?”兰绮丝第一次看到主人脸上这般震惊的表情,脱口惊问。
“牧民祈祷不应?这般杀戮都不出手制止么?难道是古墓里那个人已经!……”巫彭冷彻的眼睛忽然间就有些涣散,喃喃低声,似乎长年残废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来,蓦然截口、用急切的语气命令身边的女子,“快!给我写密令给狼朗!”
“是!”兰绮丝立定身形,迅速从怀中拿出信笺,就着女墙执笔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内之详细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残废左手的肩膀,帝国元帅注视着西方尽头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这样一句密令,眼神也沉郁如铁——如果古墓中的那个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个他多年来一直秘密监视着的女子已经不在人世……那么,是再也无法牵制住那一颗雪亮冷厉的破军星了……
他多年来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乱!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抖,有一种一着走错满盘皆乱的感觉。狼朗,狼朗……为了监视那座古墓、我将你安置在空寂大营里那么多年,这一次你定要给我传回确切的消息。
“主人,还有什么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么?”兰绮丝写好了密函,恭谨地问了一句。
“没了。”巫彭声音冷而促,“给我连夜秘密送往空寂大营。”
“是,主人。”兰绮丝看着元帅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将用特制药水写就的密信收入怀中,静静跟在身后——狼朗,狼朗……那么陌生而遥远,她几乎记不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同族哥哥。
当年不过九岁的哥哥,是族中长房七子,当时人人当时都叹息说这般聪明的孩子、只为不是长子而错失了进入了###院的机会——可不料大难来临之际、正因为年纪幼小,他才堪堪逃过了一劫。
族中成年人全部被斩首,十岁以下被逐出帝都、永远流放属国不得返回。昔日的天皇贵胄,一时间流离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个孩子里、如今还有几个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关照,只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国成为一堆白骨了吧。
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监视着云焕、不知道又是多么艰难的任务。不知道哥哥能否对付那个全军畏惧如虎的破军少将?——那个现任“巫真”的弟弟。
听说巫真云烛的妹妹、圣女云焰不久前触怒智者,被驱逐下了白塔,云焕少将也身陷荒漠,帝都到处都在流传着云家大厦将倾的谣言。
难道二十年后,新的“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么不测?
帝都争斗惨烈异常,翻云覆雨之手不时操控着整个局势。金发的冰族女子望着西方尽头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有复杂而疲惫的神色。
巫彭离去后,云烛依旧匍匐在黑暗的神殿里,但是满脸都浮出了欢悦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罢……”忽然间,背后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里,那个低哑模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用她才能听懂的语调含糊冷笑。似乎是沉闷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个惊雷,“一切刚刚开始而已。”
云烛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说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远一些……”智者的声音从黑暗最深处传来,带着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毕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云烛撑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转过身、向着黑暗最深处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过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将赐给他……”
九、复生(1)
那已经是那封传向伽蓝帝都的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血腥味依然弥漫。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云焕提兵追杀曼尔戈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然而因为师傅尸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马彷徨。
古墓的门忽然开了——轰然洞开的古墓大门里,站着骷髅般满身脓血淋漓的鲛人。
毒应该已经侵入了心肺、腐蚀了每一块肌肉,然而去而复返的复国军右权使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里,血肉模糊的脸上只有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是有生气的,炯炯逼视着手握重兵包围了古墓的沧流少将。
“如意珠在这里,放了曼尔戈人!”已经腐烂见骨的手握着宝珠,骷髅缓缓开言。
“寒洲,你果然还是回来了。”看得如意珠果然重入彀中,云焕一怔,脸上掠过百感交集的神色,却在马上纵声长笑,提鞭一卷、取去了如意珠。剑眉下蓝色的眼睛如同冰川,斜视着返回的寒洲,冷谑地一笑:“你猜,我会不会守诺呢?”
“穷寇莫追。”复国军右权使的眼睛同样冷定,回答,“少将讲武堂里不会没有受过这样的训导吧?反正剩下不足寥寥数百人,你即将回京复命,何必多费精力?”
“哈,哈……说的好。”云焕冷笑点头。他将如意珠收入手中,在残余牧民惊惧的注视下,马鞭霍然挥出——鞭梢点到之处,大军退后,让出了去路。
“不过,”少将的鞭子指住了满身是毒血的寒洲,冷笑,“右权使,你得留下。”
“我既然带着如意珠回来,就没想过还能逃脱。”那个全身都露出了白骨的鲛人依然站立在墓口,只余一双眼睛静如秋水,看着幸存的曼尔戈牧民扶老携幼地从古墓中鱼贯走出,踉跄着爬上马背、准备离去。没有一个牧民去管这个给他们带来灾难的鲛人的死活。
“不错,复国军果然不怕死!好汉子。”想起二十年前叛乱的惨烈,云焕颔首赞许,鞭子一圈,指向那些满身是血的牧民,冷嘲:“只是妇人之仁了一些。嘿,为了这些不相干的沙蛮子,居然拱手就交出了如意珠?”
“我们鲛人挣扎数千年,只为回到碧落海……”仿佛力气不继、寒洲扶着石壁断断续续回答,“但是,怎忍为了本族生存、却让另一族灭顶?”
那样低哑、却斩钉截铁的回答,镇住了所有踉跄上马准备离去的牧民。
原本不是没有怨恨的……当知道鲛人确实冒充流浪琴师、混入了部落执行计划时,所有曼尔戈族人对于给他们带来灾祸的鲛人是恨之入骨。化名为“冰河”的右权使在和湘接上头时迅速离去,没有给牧民留下半句话——倾慕他的摩珂公主在遭受酷刑折磨时,都无法说出他的下落。那时候看着父亲死去,被毁去了声音的她是恨着那些鲛人的。
后来,穷途末路的牧民、不得已冒犯女仙冲入古墓求救的时候,却看到了古墓最深处已经成为石像的慕湮——女仙飞升了?她离开了这里?
所有希望都破灭了。然而就在那时,地底冷泉忽然裂开,那位给全族带来灾难的“冰河琴师”居然去而复返——从剧毒的河流里泅游数百里,复国军的右权使带着如意珠、返回到了这个古墓——只为解救不相关的另一个民族。
“冰河,冰河!”看着那已经溃烂的骷髅,把失去双腿的妹妹抱上马背,准备离去的黄衣少女忽然痛哭,嘶哑不成声地呼喊着那个虚假的名字。摩珂公主跳下马背,奔向那个垂死的鲛人战士:“冰河,冰河!”
“姐姐!”红衣的央桑在马背上呼唤,大哭,“回来!回来!”
“你们走吧!”摩珂远远奔出,注视着劫后余生的族人,用已经哑了的嗓子竭力大声回答,“央桑,墨长老,带着大家走!去得远远的!沙漠上有的是绿洲泉水、有的是羊儿马儿成长的地方……再也不要回到苏萨哈鲁。”
“摩珂公主!”族中的长老颤巍巍地开口,却被摩珂一语打断:“我是不跟你们走了的!”
居然要留下来和那个鲛人在一起么?
云焕微微一怔,看着那个曾经有着天铃鸟般歌喉的黄衫女子,却不阻拦,只是举起鞭子一挥,厉叱:“数到三,再不滚就放箭!”
“姐姐!”折断了双腿的央桑扒在马背上哭叫,云焕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
“回去!和族人走!”看得摩珂下马奔回古墓,寒洲却也是呆了,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狠狠将她推搡回去,“快走!”第二句声音却是放得极轻:“我是必死了的……等会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二!”云焕有些不耐,蹙眉,屈起了第二根手指。
旁边狼朗挥了挥手,身后一片调弓上弦之声。
“走!”曼尔戈族中的长老在最后一刻下了决断,一把拉过尚自哭闹不休的央桑公主,嘶声力竭地下令,“大家走!”
九、复生(2)
砂风卷起,数百骑裹着血腥味奔入茫茫大漠。
“三!”云焕低喝、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冷笑,掉转手腕、长鞭直指向破围而出的牧民,厉声下令,“放箭!”
狼朗一声应合,手臂划过之处、漫天劲弩如同黑色的风呼啸射出,将那一群踉跄奔出不远的牧民湮没!背对着敌人的牧民根本来不及还击,纷纷如同风吹稻草般折断在大漠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惊变起于顷俄。
“央桑!央桑!”摩珂不顾一切地惊叫着、扑向中箭堕马的红衣妹妹。然而“夺夺夺”三箭射在她面前,阻拦了她的去路。狼朗持弓冷睨,没有得到少将的命令、他既不能射杀这个女子,也不能放她走。
“云焕!你出尔反尔!”寒洲厉声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