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笑容里闪现出一丝揶揄,“覃统领难道忘了我的出身吗?”
——李浅墨很少想及自己的出身,但这时,他却不能不想起他那个身中秦王一箭的生身父亲。
覃千河叹道:“没忘。但我想推荐的还是你。李泽底与崔缇都出自天下五姓,且与魏王、长孙无忌脱不了干系,秦玉乃凌烟阁上功臣之后,我想,圣上也不想找一个跟外界有太多牵系的人当此重任。用你,他恰恰最为放心。肩胛的徒弟,应该不会傻到以杀人复仇为己志的。”
说着,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而以圣上的度量,你也可以放心。”
李浅墨只觉世事荒诞,他不会去刺杀李世民,也不意味着他会去做这个皇帝的臣僚侍从。他微微一笑:“我身无长物,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的总是那些富有四海之人。”
覃千河微微一笑:“答不答应,当然由你。但这是你重返长安的一个最好的时机。此外,无论你以其他何种方式重返长安,都未免名不正而言不顺。小兄弟,勿谓我言之不预。”
李浅墨不由一笑,暗想:他刚刚还感叹着长安城对自己的桎梏,这时,却又把“重返长安”这个宝贝无比重要地捧到自己面前引诱,人的感情真的都是复杂的。
然后却听覃千河压低声音道:“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今天,我正好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李浅墨不由愣了愣,以覃千河如今的地位,居然有什么忙请自己来帮?
“我想请你,去帮忙打一场马球。”
只听覃千河无比认真地道。
“马球?”
——什么样的马球?居然要覃千河开口请托自己去打?
李浅墨忍不住一皱眉,却听覃千河叹声道:
“圣上这两天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摆弄着面前的杯子,神情郁郁。
不言而喻,李世民的心情不会好,因为许灞的死。许灞跟随李世民多年,而李世民终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年袍泽一旦横死,难免令他这中年皇帝大起伤感——且,只有死了的人,才可被证明是终其一生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因为、所有活着的人都未盖棺,还难定论。而这种忠心之臣,毕竟是死一个少一个的。
却听覃千河道:“圣上甚至想亲自为许灞服丧,想当年,在极危难中,许灞最少也救过圣上十余次吧。但为了国礼,此举多有不便。我想,圣上一旦心情不好时,多半又会想去打一场马球。圣上一直酷爱马球,这个你知道吗?”
李浅墨摇了摇头。
只听覃千河道:“圣上爱马之名,天下皆知。他也酷爱马球,只是当年外有魏征,内有长孙皇后,他们数度进谏,圣上才不再公开亲自游戏了。不过,以我所闻,以往圣上但有心情不快之时,就会由监护宫禁的许灞兄偷偷护卫他出宫去打一场马球,我与袁天罡兄虽说知道,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圣上如今心情正不好,为了许灞的死,也许仅仅出于纪念,也会出宫再去偷偷打上一场马球的。”
他叹了口气,“但以往,这种微服出行,自有许灞护卫。如今许灞去了,我和袁天罡兄都不方便跟随护驾,因为,这事圣上本就不想让我们知道。所以,明日傍晚,我想请你去和光校场一次,暗中护卫一下圣上。现在的长安城,确实并不那么太平。”
李浅墨不由怔了怔。
覃千河说得不错:也许,仅仅为了纪念,李世民也会这么做的。
可、刑天盟……
但以李世民胸襟,自不会怯惧于他们。这个马上皇帝,哪怕在如今端居垂拱之日,也忘怀不了他曾经的“马上”的。
想了想,李浅墨允诺道:“好。”
“但有一个交换条件。”
覃千河微微一愣。
却听李浅墨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我近来得知,有人想对太子身边的人下手,借以离间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承乾兄如今怕只剩下那一个好知己了,我也算与承乾兄相交一场,不忍心见他倚重的人横死,所以,交换条件就是,我代你暗护皇上,但你要答应我,恰当时机时,要救那称心一命。”
——覃千河是李世民身边的人,也极得李世民信任,魏王如要扳倒东宫,从称心身上下手,定是要进谗言以动李世民之杀心。可如有覃千河这等皇上贴身的护卫统领暗中襄助,只怕终有令皇上缓颊的机会,称心也就有了活命之机。
只见覃千河低头想了想,终于一点头。
只听他道:“和光校场上,近年来,一直有一个少年子弟们的击球会。长安城但凡酷爱马球之人,都会按着会期聚众出城去打球。这事你一个人去不好,找些朋友,凑成一队,一起去打,也不致惹人猜疑。”
金锤玉鉴千金重,
宝杖雕文七宝球。
奔星乱下花场里,
初月飞来画杖头。
——这首诗,说的就是马球之戏。
有唐一代,能令长安城中举城若狂的,大概无过于马球了。
马球不同于蹴踘,蹴踘是徒步之戏,马球却是马上之戏。游戏时,双方洒油筑场,垒垣为门,各骑骏马,以鞠杖击球,击入对方球门为一筹。先击中者,谓为“拔得头筹”。
比赛用的球是用轻木掏空制成的,上面漆成红色;而球杖杖头,多为偃月形状,即是诗中所谓的“初月飞来画杖头”了。
——李唐以来,天下承平日久,长安城渐渐就流行开了打马球。据说,此戏本出自波斯,原名为波罗球,因为最初球场就是筑在波罗林下。其后传入大秦,再一路东传,直至西域,最后传至长安。
当然,玩得起马球的大多还是当今富贵子弟。长安城中,所有豪侠少年,几乎无人不嗜此道。甚至当今圣上也曾一度痴迷于此,因为内有长孙皇后,外有谏臣魏征不停地谏劝,他才不好再公开操弄此戏。
可这游戏却在一般长安子弟中风行起来。连梨园弟子、西域诸蕃、军中健儿、闾里少年,甚至中榜的进士,都无人不嗜此戏——当时进士中榜之后,于曲江池宴饮、大雁塔提名罢,几乎都要齐会月灯阁下打球,以此为乐,足可见出当日朝野之间痴迷的风气。
长安城出名的球场,除宫中的御球场外,还有曲江池边的月灯阁,左右神策军的专场,以及靖恭坊等地。
以上这些都是明场。
而一自马球盛行,就有些有闲之人聚在了一起,专门约了一个暗会,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他们都约在城外的和光校场彼此较技,以搏胜负。
之所以要约成暗会,是为马球比赛实为一种极危险的游戏,碎首折臂者不乏其人。而长安城中豪侠子弟,大多年少,自负不羁,不愿为城中明场规矩所缚,所以才暗中结会。
这暗会中的马球比赛,着实要比明场中的危险很多。
和光校场即属于暗场,它就在长安城外十余里处。
这个校场源于隋末,李唐以来,久遭废置。直到近几年来,这里才被人重新利用上,细铺黄沙,精雕门垒,竟成了一个上好的马球场。
这般较技之会一般都选在晚上,因为赛会中常有纵酒胡为、赌博斗殴之事发生,兼之要逃避宵禁以及一干闲杂小民,所以也就自然选择在了城外。
另外,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这样较技的晚上,与会者大多都会戴上面具——可能因为长安城中藏龙卧虎,大家都不想为一场马球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若有伤人,戴着面具,也可逃避万年县或长安县的稽查,所以这竟成了这个赛会不成文的规矩。
李世民能每逢郁闷,便微服私访来这里打球,多半也是借了这蒙面规矩之利。
此时,李浅墨与索尖儿一众人等已出了城。
天上晚霞方炽,铺罗列锦般的华灿。他们一众人等年纪都不大,除了李浅墨与索尖儿,另有几个,也都是嗟来堂中会骑马的兄弟。
这一干小兄弟们一出了城自然心情大好,眼见到晚霞明灿,夏木葱茏,个个心里撒了欢儿似的快活。况且他们今日出城是有目的的,要护卫当今天子,碰上如此大事,只怕无论是谁,都不免情怀激动。
只听索尖儿笑嘻嘻地冲着李浅墨道:“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有了这样的巧活儿,终究还是没忘了兄弟我。”
李浅墨微微一笑,见到兄弟们开心,他自然也是开心。只是隐隐觉得:这个索尖儿与当初相比,多少是有些变了。
——具体怎么变了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的骨子里,似乎多了分“热衷”。
今日,索尖儿知道自己有机会见到当今皇帝,一直就表现得相当兴奋。
李浅墨侧头望了望索尖儿,却见这个嗟来堂主骑在马上,英姿勃发。不知怎么,让李浅墨突然有点羡慕又有点伤怀,羡慕的是他那份青春意气,伤怀的却是彼此间的距离像已渐行渐远。
才出得长安城,就见又有几匹马凑了过来,索尖儿一见,不由一愣:“你还约了人?”
李浅墨看了周围兄弟一眼,含笑不语。
他虽不言,索尖儿已经明白,以嗟来堂这几个小混混的力量保护当今天子,李浅墨自然不放心。
却见那几乘马上来的是柳叶军中人,带头的是耿直,另外还有市井五义中的方玉宇,个个都是马上好手。
索尖儿不由轻声笑道:“难怪,如此好事,你自然要叫上准老丈人家的人。你是想把他们荐入骁骑,还是神策军?”
索尖儿已知道覃千河邀李浅墨接替许灞职位的意思,所以才有此言。李浅墨不由微微后悔,觉得自己实不该把这话告诉索尖儿的。
一众人等略作寒暄,就再度前行。
行了不远,却又有几骑靠了上来,索尖儿一见不由一愣,低声道:“怎么,你还约了幻少师?”
李浅墨低声道:“他身怀家国之恨,一直无缘面见圣上陈情。我想,若有这么个机会,成全一下他也好。”
索尖儿苦笑着摇摇头:“看来,兄弟我今日揽不得全功了。不过你,可也真是个滥好人。”
李浅墨只有微笑而已。
快到和光校场时,天色已经擦黑。只见校场四周,早已珠灯长悬,油炬高举,照耀得一个球场亮如白昼。
索尖儿身为长安城包打听的首领,自然早听闻过这个马球会,只是他一个苦哈哈,一直未能身赴其会。
今日,李浅墨叫了他与嗟来堂下的兄弟同来护驾,如此场面,他们自要打扮得鲜衣怒马。有趣的是,嗟来堂那一众小混混闻说此等热闹,早搜罗来了好多傩戏的面具,这时已个个戴在脸上。
分给李浅墨戴的却是照着当年兰陵王的面具做的,整张面具是由青铜制就,份量不轻,看着青面獠牙,好不吓人。
他们要隐藏身份,所以面具选的也格外夸张。
却见和光校场外已集聚着好多人,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哪怕如此,也隐隐分得清各人的身份。那些腰身颀长、身形便捷的看来颇似教坊子弟;而那些玉勒金鞍,于球具上极讲究的,不外长安城中的贵族少年;也有些人衣饰简陋,举止朴拙,看来却是市井间的闾里小子,他们专职此戏,心态紧张,因为他们是要以此博彩谋生的;另有些五陵豪侠,虽戴着面具,也个个显得意态遄飞,语笑无忌。
灯火照亮了这一拨一拨人脸上的面具。李浅墨等人都是头一次到来,见到如此热闹景象,不由都小小吃了一惊。
只见满场中人,攒三聚五各聚成团,想来是彼此配合熟了的团队。却听耿直一笑:“果然和当日大野蒿莱的局面大是不同了。”
他在与会中人身上看到的,想来是他同样有过的想照亮自己年青生命的热力与渴望。
索尖儿一拍手,他手下的嗟来堂子弟已各自散开,他们要潜身四周埋伏着,以发觉警情,好预告消息的。
耿直也目光灼灼,四处张望。
他出身大野英豪,阵前军中,也曾十荡十决,这时目光如炬,一时忙着将他柳叶军麾下安排在紧要之地。
李浅墨看了一眼场中,不由大是不解,低声冲方玉宇道:“这么多人,一会儿却怎么上场?要是这些人都要一队一队比过,就算比到天亮,只怕仍完结不了吧?”
方玉宇微微一笑:“看下去便知。”
说时,却见幻少师带着男装的魍儿与木姊,已悄悄行到场边停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更漏,那水晶更漏很大,奇的是,里面装的却不是沙,而是水。
他小心地把那个更漏倒置在地上。方玉宇朝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笑道:“还要等上一小会儿,据说,是酉时开场,现在只怕也快到了。”
果然,酉时方届,就见场中跃出一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