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陈淇微露苦笑:“不必了。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庄子的主人,该是就算当今天子,也会为之头疼的人物。你再怎么准备,都已不必了。”
前面那小儿已蹦蹦跳跳地穿过甬道,蹦上了台阶。到了大门口,他喊了一声:“爷爷,他们来了。”
到了此时,众人就是硬着头皮,也只能跟上了,何况人人心中已被撩动起无限好奇。一时,封师进与张师政打头,杜荷、赵节随扈,瞿长史与众侍卫殿后,簇拥着太子与魏王、汉王,走进了那屋。
一进屋,人人忍不住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那大屋之中,布置得文彩辉煌。四壁之上,几乎挂满了花纹精密的挂毯,地上厚厚地铺着红毛锦绣毡,与屋外的朴素之态全不相同。可细看之下,却见屋内并没有糊顶,从粗大的梁木上,直接悬挂下一大盏一大盏的羊角灯。屋内深处,放了好大一张原木案。那案子只是粗粗地被剖裁成形,纹理尽现,案后有一人席地而坐,他坐在一张虎皮毯上,身后的背壁上,装饰的都是凶猛的野牛头,长达丈二的粗枪大戟之类。
案后坐的是个老人,那小儿一蹦就蹦到那老人身边,笑叫道:“爷爷,你一向光说中土大唐如何热闹,如何好玩。我跟你来了后,却连着几天,只呆在这空庄子里,什么人也见不到,只道你是骗我的,没想今天就来了这么多人,也当真热闹好玩了。”
那老人含笑听着,一双虎目向下望来,不怒自威,一下就看得才进屋的人等个个只觉自己像矮了半头。只听那老人问道:“来者何人?”
杜荷才待考虑要不要实说,却听张师政为震于那老者气势,有意要显显己方威风,脱口答道:“是当今太子殿下与汉王、魏王两位藩王。何处草民,见了还不跪迎?”
那老人却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李家的两个小儿来了。”说着,他望向李承乾道:“你父亲这一向可好?”
李承乾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自幼以来,所遇之人,对他无不礼遇有加,更别提提到他的父皇时,真还从未碰到敢如此蔑视自己,甚至礼数间还似要与父皇分庭抗礼的人。但震于那老人威势,却一句痛叱的话也说不出。那老人拿眼把他们扫了一遍,才一肃手,简洁地道:“坐!”
他那张大案之下,东西两侧,原还有几张小案。案后也是锦茵绣褥,铺陈得极为华丽。那老人不怒自威,虽说口气听起来像是命令,李承乾与李泰等人一时也觉推拒不得,只有依命坐了。
他们一共坐了四桌,左边上首是李承乾,下首李泰。右边上首李元昌,下首却只有一个人,那是柳叶军的陈淇。
却听那老人吩咐道:“狸儿,拿酒来。”
那叫狸儿的小童就奔进后面,一时,一大盘一大盘,一大瓮一大瓮的就搬出斗酒彘肩来。那菜肴烹制得甚是粗放,整大条整大条的桂皮,整大片整大片的丁香叶,还有连李泰等也辨认不出的香料,就垫衬在下面,越感觉香气扑鼻,浓烈异常。连饮酒的酒器也都大得惊人,竟是偌大偌大的一个个海石碗。
那老人已端起好大一个金杯,冲下面无声地让了让酒,自饮了一大口,方才问道:“你们所来何事?”
李承乾眼见他威雄至此,心中已老大不服。他顶着天字第一号的父亲,除了父亲,又怕过谁来?岂甘平白忍受一个老人的颐指气使。只听他冷哼了一声道:“抓贼来的!”
“什么贼?”
“抢了我宝马、快刀、名姬的小贼。”
那老人盯了他有一刻,忽放声大笑,笑过后道:“原来是抢的!那又怎么叫做贼?你现今的一切,难不成不也是你父亲当年抢过来的?难不成你管他也叫做小贼?
“他抢的可比现今谁抢的都多,抢了窦建德,抢了杜伏威,抢了王世充不说……如果所传不虚,据说他后来还抢了他自己的哥哥弟弟,甚至还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你们开口闭口,倒喊起捉贼来了?”
他这段话大是忤逆,底下人等听了已人人变色。只有陈淇像不出所料地微笑摇头。紧接着,那老人侧目望向李泰,眼神睥睨,口里轻视已极地道:“你就是魏王?那个传说中李世民嫡子中行二的李泰?这排行却与李世民相同了。”
未等魏王答言,已听他接着道:“难道你此时心中,不是也正想效仿你父亲当年行径,把这东宫之位,乃至整个天下,都抢到怀里来?”
这话可问得人人失惊。要知李承乾与李泰心中虽为此事芥蒂日久,但还从没有人敢当他们面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过。
李泰怔了怔方才答道:“老丈所言,小王一概不懂。小王只知道,好像是老丈手下,适才将我打算送与王兄的宝马、快刀、名姬,一概掳了来。就算那抢夺之事也算得上豪雄,可老丈这番巧辩,其文过饰非处,却足以令人齿寒。”
那老人很觉有趣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撇嘴一笑:“敢做不敢当,谁说你像你父亲的?原来不过是一诡诈小儿罢了。”说着他望向李承乾,“你却怎么说?”
李承乾已经暴怒道:“快快交出我的手下!还有我的宝马、快刀、美人儿,否则别看你老,我就杀了你这个老杀才,再烧了你的庄子,看你到时还有什么好强嘴!”
那老人不由大笑道:“这个倒是有些气性的。不过,暴躁鲁莽,不足为训。可笑啊可笑!可笑李世民一世英豪,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当真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吗?”
李承乾已经怒道:“你交还是不交?”
那老人似全不在意他的怒气,转过头对那小童吩咐道:“去给我把棠棣找来,我要问问他,可是他淘气,把人家的什么马儿啊,刀子啊,还有美人儿啊都给抢了过来?”
那狸儿笑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得堂外脚步笃笃,竟走进了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来。众人拿眼一望,可不就是刚才抢马的黄衫客?
——这个黄衫客他们适才已追了一路,却也被他嘲笑了一路,可恨仗着骑术了得,竟一直未能追得他上,这时就算化作了灰他们也认得。
一见他进来,李承乾忍不住就一跳而起,怒得面红耳赤:“我的刀、马与美人呢?”那黄衫客却一改一路上调笑他们的粗豪,全不理会李承乾,竟极恭谨地朝上面行了个礼。
上座的老人笑道:“罢了。可是你淘气,真抢了他们的东西?”
那黄衫客脸上微露笑意:“回陛下,正是。”
他声调清朗,声音也并不如何大,可这短短一句,却也震得众人耳中一阵轰响:陛下?那老者究竟是何人,当今天子在位,他竟敢在这大唐境内,自居陛下?
众人适才为自己安危,屡屡隐忍,这下干涉到国之大体,却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却见封师进已一跃而起,以手按刀道:“你说什么?”
那黄衫客转过脸来,神色冷冷地道:“我自答陛下的话,关你何事?”却听张师政在旁边大笑道:“可笑啊可笑,当真夜郎自大!不知哪里的乡巴佬儿,闭门自高,竟敢叫人称呼自己为陛下……唔!”
他一语未完,却发出了一声“唔”的声音。众人看时,却是一个牛蹄从那老人座上飞了出来,这时正打在张师政嘴里。那牛蹄来势之疾,让他都不容略有闪避。那老人这一下手劲极大,那牛蹄子紧紧地镶进张师政口里,一时竟吐它不出,好容易吐出,上面却带下了两颗门牙。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色变,不只李承乾手下,连上魏王府下的几名护卫,已忍不住人人按刀地跳了出来。那黄衫客也就一跃而起。眼看一触即发,那老人忽摊开双手,两只大袖从两侧垂下。他一脸虬髯,头上斑白之发无风自动,口效龙吟,竟自朗吟起来。
他这一声长吟,直听得人人色变。那一声长吟当真如龙游大野,虎啸百川,不用出手,已惊得在座之人个个惊惧。更可怕的是,人人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刀随着那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李承乾手下侍卫与魏王府的贴身护卫个个忍不住全力去捏住手里的那把刀,可那刀越颤越凶,合着那长吟声,直到最后,竟震得裂了虎口,断了佩带,一把把锵然地跌落下来。
只听那老人这时长吟方止,大笑道:“老夫避隐中土日久,没想这次跨海横来,原来已没人知得老朽威名了!”满座之中,唯有李承乾还不改悍烈,怒道:“你到底交还是不交。你快快还了我的刀、马与美人,然后再自杀谢罪,到时我就放过你这一整个庄子。”
却听那老者已震怒大笑道:“交什么交?你爹抢的天下难不成交给谁了吗?今日我不只不交那什么马啊刀啊美人,我还要连你们也一起扣下来,等李世民绝了嗣,让他再来跟我说话。”
李承乾方待怒叫,却见那老人一拍案,面前那斗大的金杯已一跳而起,连带着满满的一杯酒,就向李承乾面门上飞扑过来。
旁边封师进救主心切,口里大喝了一声,拔刀一击,正砍在那飞袭而来的金杯上。他已尽全力,没想到星火一溅,封师进空被震得双臂酸麻,也不过略缓了那金杯之势。
瞿长史这时也顾不得了,早不管东宫与魏王府一向的成见,脱手一抛,袖中蕴势已久的一把钢匕首就冲那金杯打去。
只听锵然一响,钢匕首倒是准准地击在了金杯之上,可登时落地。那金杯却不过去向稍歪,去势一缓,终究还是正中李承乾额头。
李承乾忍不住大叫一声,仰面就倒。他属下大惊,张师政不顾自己方才受挫,忙跳起来挡在李承乾身前护卫。李承乾的属下也连忙扶起了他。
却见太子额上已经血流满面,还好神智清醒,看来并无大碍。
只听那老人笑道:“你们且再试试,看我是不是留你们不得?”
要知,张师政出身大野,封师进出身军马,瞿长史出身技击名门,他们三人,论起技击之道,可以说在座所有人中之翘楚。可三人迭翻出手,却挡不住那老人一掷之威。魏王李泰眼见之下,已忍不住面色大变。人人都在估量眼前的局势,看似己方人多,对方人少,但根本不知对方这庄子里究竟还埋伏了有多少人。就算没埋伏有人,自己一众人等,究竟挡不挡得住那老人的一击之力?
只见瞿长史已抢身护卫在魏王身前,沉声道:“休得无礼!老丈,今日就算你占了上风,日后就不怕我煌煌大唐的无数高手、百万雄兵吗?”却听那老人哈哈大笑道:“怕?”说着他转头问身边的那小孩儿道,“狸儿,怕字怎么写?”
那狸儿笑嘻嘻地指向魏王与李承乾一干人等:“爷爷,这字不正写在他们这些人的脸上吗?”
在座之人个个尊贵,没想有一天居然会受辱于一个黄口小儿,忍不住人人羞惭。却听瞿长史道:“老丈,你这般设计,诱得我们前来,却是所为何事?”那老人笑着摩挲着狸儿的头,冲他道:“狸儿,答他。”
却听那狸儿慢条斯理地道:“我爷爷跟我说了,他因眼见李世民的两个儿子为了储君之位争斗不休,好久都没个结果,实在看得都不耐烦。想那李世民平生杀伐决断,英雄非常,没想遇上了子女之事,却也婆婆妈妈的扯个不清。他今日要拘了李世民的两个儿子来,好当面看看,看看究竟谁能担得了大事。爷爷说他要卖李世民一个交情,要在这两个儿子中,选一选,看着谁顺眼,就帮谁。哪个要懂得讨爷爷的好,爷爷甚至可以帮他出手杀了另一个。那里,剩下的一个就好坐稳了日后的江山……爷爷,我说清楚了没有?”
那老人面含微笑,微微颔首。这一番话却打入了众人心中。当此大变,也没人知道那小孩儿所言是真是假。可看那老人气派,当真是做得出的。魏王与瞿长史最是心意相通,两人听说,虽不知是真是假,俱忍不住心中一动。
那老人这时一挥手,“坐!”眼见己方势弱,东宫、魏王与汉王一干人等,终于不敢违命,竟自重又各入各座。
却听那老人吩咐道:“棠棣,那一地的刀好是讨厌,给我收拾掉了。”
地下那黄衫客“诺了一声,大踏步在地上走了一圈。他并不弯腰,伸手虚抓,袖中却弹出了一条不知是什么做的索套,那一把把刀就被他拾入手中。刀方入手,他就伸出一双虎掌,将那刀在手中一阵乱揉。可怜东宫与魏王府的侍卫所用兵刃,俱还称得上好刀,却在他手中如烂泥般被揉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单只这一手,就惊得封师进、张师政与瞿长史个个胆寒,自料,就是自己单对上这名叫棠棣的黄衫客,只怕犹自输赢难料,何况还有那老人在旁。
只听那老人笑道:“棠棣,听说你刚才抢了漫天王的那把什么刀,到底有多快,我倒好奇,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