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暗恨的是,阿飞毫无困难接受了我,也绝对信任,却始终不依赖。
他自己就是一棵笔直的树。
海岛四季常绿、终年温暖,可时序已是秋,我不得不去起身去罗布泊,主持圣教礼仪。
想到万里行程孤独枯寂,晚饭桌上,忍不住怂恿阿飞,不如索性跟我一起去,顺便接掌教主。
朱七七正笑吟吟看儿子绕桌欢腾乱跑,听见我这么说,不禁皱起好看的眉头:“折腾了一年多,阿飞才找到这岛上,这半年,你们几个又天天逼着他学这学那,还没好好歇过呢。就算父子情深不舍得乍离,也不必就非万里同行,这也太累着他了吧?沈浪,你私下也常说阿飞的悟性好得出奇,能传你的心法,可阿飞这就要走,来不及学……你倒是说句话呀?”
沈浪抬头,深深地看着我——就像要透过肌肤骨骼,看进我魂魄里。
我心中暗笑,就像没感觉到这目光,一幅悠然从容模样,只看着阿飞,刻意表示一切他自己作主。
沈浪似乎看懂我的意思,不出声轻叹口气,转头对阿飞说话时,笑容依旧轻松亲切:“你愿意去大漠当教主吗?”
阿飞根本连想都没想:“我爹早厌烦了那些事,自然是我替他做。”
简单的话里面,有对我不假思索的信任。
更有乐意替我担当一切的……宠爱。
多少有些哭笑不得:王怜花纵横江湖,怎么竟被一个大孩子呵护起来?
愣了片刻才恢复常态,浑若无事道:“作圣教教主被千万人崇敬跪拜、起居豪奢,挺荣耀舒服啊。我好像从没说过厌烦了这么有趣的身份,阿飞,你凭什么肯定?”
阿飞看着我的目光清澈如碧海:“我就是知道。”
这孩子,直觉竟如此精准。
我能感受到的,沈浪一定也能。
眼睁睁看着儿子资质卓异,却只能看着,那滋味……我暗暗观察沈浪,果然,他虽然还保持了微笑,眼神已多少有些不同。
可能这段时间沈浪、熊猫儿对阿飞常常赞赏有加,朱七七也颇觉舍不得,不禁一片好心遗憾:“大漠那么远,阿飞你这一走,我们很难再看见你了。这岛上冬天的阳光很舒服,要记得回来探望沈伯父伯母啊。”
阿飞点头答应着,却只看着我。
我一亮已见底的酒杯,长笑起身:“七七如果你当年嫁给我,现在就不用遗憾见不着阿飞啦,哈哈……沈兄,告辞。”
沈浪沉吟片刻,微笑道:“我送你们一程。”
说话的表情很客气,语气是典型的沈浪风格,不容推却。
………
这一送,沈浪陪我们走了近两个月,直到洞庭湖畔,才依依作别。
沈浪并不仅仅是不舍得阿飞。
一路上,沈浪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全教给阿飞,顺便细细讲解分析江湖所有势力,也谆谆叮嘱接掌圣教之后该注意的事情。
沈浪越不自觉流露出慈爱,我越是心中暗爽。
想到将来,阿飞多半会毫不犹豫助我对付沈浪,更是从心里乐出来。
挥手作别后,目送一人一骑挺拔背影逐渐远去,阿飞突然问:“既然沈伯父让你很有压力,为什么还偏要留在海岛,还住他隔壁?”
熟悉之后,阿飞惊人的直觉还是会让我赞叹,却已不会吃惊。
怅然策骑而行,我随口回答:“这世上如果没有沈浪,我王怜花定然无往而不利。但既有了我……为何偏偏又有他?”
阿飞摇头:“有时候你老辣狠毒,简直精明极了。怎么碰到跟他相关的事就想不开?”
我笑吟吟腾身而起,落到阿飞的马上,向后一倾身子,舒舒服服靠进他怀中:“沈浪对你好像也好得很呐……我要跟他一决胜负,你帮爹吗?”
阿飞早已习惯我过分亲昵的动作,随手抱住我。
能用另一个人体温取暖的感觉……真好。
可惜,阿飞的目光常常像是透过身边一切,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温暖凝视着某个不在场的人。
正胡思乱想,听见阿飞毫不犹豫回答:“沈伯父好像总让着爹。如果还打得起来,定是你成心挑衅。”
沈浪的儿子,终究是偷不来的?
我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正转念,已听见阿飞沉吟着继续道:“熊猫儿叔叔打架多半不比我差。伯母是弱些,沈伯父那两个儿子现在还小,将来却不能小看。”
他这是在认真分析对阵的形势。
我顿时喜上眉梢——也许这世上只有这个阿飞,这个我冒认来的儿子,会明知我并不占理,还愿意陪我并肩去打胜算渺茫的仗。
阿飞还在说着:“胜负的关键,是金伯父。他的实力,似乎比爹胜一筹。”
我笑吟吟道:“是啊,沈浪对我还算留朋友情面,金无望却经常恶狠狠威胁要杀我。江湖传说我世外仙游,只有阿飞你最清楚,我是不得已接受沈浪‘劝说’,当这个劳神子教主,时时刻刻被人监督不说,还不停被人‘感化’……这日子,换了你,是不是也会胜负置之度外,只想痛痛快快打一架?”
阿飞叹气:“爹,沈伯父他们并无恶意。”
我点头:“沈浪对我不但没有恶意,还颇有诚意。但换了你,愿不愿意被这样的‘朋友’管教一辈子?”
阿飞目光突然变得悠远,甚至有些伤痛。
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曾经我也像你这样想,甚至当面骂人自以为是,凭什么想主宰我的命运。后来我才知道,能够被那个人管教,是我的幸运。”
这种神情的男人,是不可以触痛的。
我微笑,柔声道:“管你的那个人,一定对你非常好。”
阿飞闷闷点头,没说话。
我想想,又道:“但是,沈浪从来不在意什么事会让我王怜花开心。他是一片好心,希望我照他的那种‘正确’去做,跟着他的路走。可惜不管他多英明神武,我偏偏不喜欢那种活法,可怎么办?”
阿飞缓缓摇头:“沈伯父跟爹不是一种人,他心在天下,并不真想管教谁……你实在太执着于胜负。”
我说不出话来。
阿飞找到我们才短短半年,却看穿了所有真相。
——沈浪对我之义,确实重然诺、轻生死。
但,那些他以为很重要的,我偏不喜欢。
王怜花被沈浪压制多年,半生不能畅快胸臆。世间人人称颂的名侠沈浪,我却只视他为沉重的枷锁。
所以我不惜一切争胜,就是要沈浪也尝到受制于我的滋味。
明知这份放不下的执着危险而多余。
但这场不得不应对的争斗已耗费我半生,如果始终找不到制胜的契机,只能认输放弃挣扎,从此俯首帖耳做沈浪欣慰的那种“好人”,之前的种种隐忍委屈、徐图反击,岂非全成了笑话?
不无同情地看着我,阿飞的眼神明晰而直接。
苦笑一下,他随口岔开话题:“金伯父长年守在大漠吗?”
我一向忌惮冷厉的金无望,恨恨道:“幸好他成年累月守在地宫。偶尔来趟海岛,也没什么好声气。你刚找到我时金无望凑巧在,还威胁要杀我。那丑脸,那恶狠狠的样子,何苦来,不就是当年我废了他一只手?那一战,我受伤其实比他重,竟不得已受制于朱七七……”
阿飞愣了一下:“杀你?怎么会?金伯父明明很温和,甚至有些同情。”
我脸色顿时变了——王怜花何等样人,那轮得到金无望来同情?
感应到了情绪剧变,阿飞苦笑:“听说武功能练到上乘境界的人,骨格都清奇。金伯父功夫甚至比你强,可面容……”
我微怒:“金无望比我强?洛阳公子文才武艺、琴棋书画、医卜星象、暗器歌舞,哪种本事不是海内独步?如果我少点情趣,从小一心练武,别说金无望,就算沈浪,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阿飞笑:“你文才确实比他们都好。不过,最起码我知道,小李探花的书念得比你好。”
说起小李探花这个名字,阿飞的眼神突然亮起来。
就像整个人突然焕发出光彩。
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如果懂珍惜缘份,也就只能好好跟阿飞作父子——他的心里,已经满满装着另一个人。
轻叹一声,我无精打采换了话题:“骨格之说当然有理。不过金无望的丑脸并非天生,是他故意用岔气劲,活生生折腾成那样一张鬼脸。”
阿飞漫应:“自己毁容?”
我冷笑:“听说金无望少年时也号称貌比潘安,不少女人为他害相思病。他嫌这些女子纠缠,不能专心练武,竟发狠自毁容貌。之后忽然性情大变,非但对女子恨之入骨,对男子也不理不睬。话是这么说,可他一看见金不换,就那付被人抓了小辫子的有苦难言模样,可见当初毁容的缘由,也未必那么简单……这其中关窍……”
多年前从金不换那里听来的旧事,被阿飞无意间问起,却令我心中却一动:金无望毁容的秘密——是什么?
阿飞分析得对,就算他肯全力帮我,沈浪身边有金无望和熊猫儿,我们并无胜机。但若能争取金无望中立,情势顿时不同。这人从来不轻易答应什么,一旦承诺,就定会做到。
惜金无望对沈浪友谊深厚,且阅历深厚性情沉稳,想巧言说服他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如能找到金无望当年毁容的隐情……记得他的眼神常常寂寞苦楚,甚至连金不换那种无赖,都能恶意要挟他。
这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突然变得很有兴趣。
〇三 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忍不住蹦出来说……老金此刻没有爱上小花儿 阿飞的气质更像千里独行的狼,而不是狮子,都怕他做不好数万人之众的教主。但正式接位两个月,他却以惊人的天分,快速学习统御之术,连我都为他的潜力而吃惊。
但凡有选择,谁都不会想跟阿飞这样的人为敌。
幸运的是,从一开始,我就选择珍惜这个当世唯一信任亲近我的人,就像他真是我独子一般。
这天发现金无望径自出门,我向阿飞解释了药方中的君臣佐使之道,又扔下一堆医理的书让他自己琢磨,此刻的我,易容成普通客商,跟着就出来了。
我当然不会指望跟踪一次休沐假期中的金无望,就能有什么进展。但闲着闷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不如出门走走,就当散心。
不紧不慢跟在两驮波斯地毯之后,远远跟随前面负手悠然走着的金无望,在酒泉城里转悠。
回首城墙,如血的残阳正逐渐变得暗淡,静静照耀守卫森严的城池。
前面的金无望施施然停步,熟门熟路地弯进一家纱灯低垂的齐整院子。
从小见惯风月场,我一眼就看出,这里做的是最古老的交易:让男人发泄欲望。
但挂灯的样式稍有不同,说明此间比较特别——里面只有美丽的少年,对有特殊兴趣的男人提供服务。
风月场中的事我也见得多了,当然也抱过很多美玉般娇滴滴的少年,很懂得怎样揉弄男孩的身体,找到令他们呻吟狂乱的方法。我从不认为喜欢漂亮娈童有什么要不得,但从没想过,气度冷漠高傲的金无望,对我向来悍狠而不容情、却常常长兄般安抚朱七七的金无望,竟然会走进这种地方!
——难道金无望的秘密,竟如此简单?
心中暗暗扫兴着,但还是想看个究竟,仗着易容神妙,我只找个角落,小心遮掩了嘴角那颗识别用的痣,也尾随了进去。
边荒兵城,当然不会有太讲究的销金窟。
这小院子只能算干净,花香酒香脂粉香浓腻流动,红幔轻拂的内堂,容色还算齐整的少年们按管轻歌。
瀚海边沿,这也就算行人能找到的最华丽的温柔乡了。
我自如地坐下,点花牌子叫小哥儿出来陪酒。
一边漫不经心应付着热情的招呼,一边暗暗观察那边金无望的举动。
他似乎是这里极熟的客人,刚进门,便有人像看不见他那张丑脸般,热情迎上前招呼:“金爷,弄玉天天盼着您,眼泪都快哭干了……”
金无望冷冷一笑,用简单手势示意快带人上来。
他甚至不肯坐下等,只静静站立在院中,明显是预备直接去房间。
我不禁暗暗叹气。
在洛阳家中,母亲开的院子里全是姑娘,但想必对客人的判断是一样的:金无望不吃花酒不听小戏,进门那架势就目的鲜明,多半会直接抱着人急吼吼进房间,只求痛快一逞欲望。下九流的暗娼门子里,自然都是这种客人。但讲究些的地方,最不喜这种不调弄风月的急色鬼。
况且金无望相貌丑得如此吓人。
就算他一掷万金,来接待的小倌也未必是全院最好的品相;就算老板爱钱,派来的是花魁,也不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