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说了这句话之后,阿飞一定会追出来。
荆无命与阿飞,都以冷漠的快剑著称,一个狠一个稳,本就是最旗鼓相当的对手。有资格成为对手的两个人,反而容易彼此尊敬。
所以,阿飞毫不犹豫追了出去。
只来得及留一句话:“我很快回来,你先歇息吧。”
盯着桌上光华灿烂的水晶壶,以及杯中殷红的名贵西域红酒,李寻欢突然没有了喝酒的心思。
听刚才荆无命掠空的风声虽也不弱,但绝对没有恶意。李寻欢自然也就完全不担心阿飞能依约归来。
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比铁血厮杀微妙得多,但是也更麻烦的一件事:虽然彼此已经把对方当作厮守终生的人,但……怎么相处?
漫漫古道的马车上,李寻欢终于也成为了阿飞的男人,享受到了身心的完全满足。
那次,李寻欢的手指当然很小心伸入,似乎也找到了身体内部的兴奋点,可阿飞只是微笑着忍耐,性器也只对手和唇舌爱抚有明显反应。
不经过反复的习惯与磨练,大部分男人的身体,都不会因为被插入而觉得真正兴奋吧?
记得当时,阿飞的眼睛深处也有愉悦。
阿飞不懂伪装,李寻欢又太熟谙世态人情以及欲望的本质,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不是欲望的狂欢,而是为对方忍痛献祭而带来的满足。
阿飞之所以会欢喜,是因为“终于让自己在意的人得到快感”。而李寻欢,是天底下最不舍得阿飞有任何不适、最不舍得勉强阿飞的那个人。
有这一次体认,明确两个人之间并不是父子的情分,情欲也不会变成羞耻的冒犯,对李寻欢来说,已经足够。
多少人倾慕小李探花的文采风流、惊才绝艳,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向往的是他那备受时光摧残的衰老容颜,和温暖的灵魂。
所以他安静等待,等阿飞选择任何方式相处。
风尘路途,阿飞总是寸步不离地厮守在旁,野兽般警觉,小狼般忠诚。
随时都能倚靠他年轻强壮的肩膀,李寻欢一个眼神、一声叹息都能赢得阿飞第一时间的关注。
每三天一次的沐浴,阿飞还是坚持来服侍,如果发现李寻欢不小心勃起了,也就非常顺利成章地亲吻上去,顺便帮他用手解决。
阿飞血气方刚,路途相处躲不开亲昵,冲动来得相当频繁。
可他每次都只拉过李寻欢的手,毫不含糊地示意用手做就好。然后,坦然放松身体,把欲望和灵魂都交给李寻欢。
可从草原深处到长安,缓缓走了近一个月,再也没有过那种深入身体的激越交欢。
经历过最深的互相折损,挣扎走过巨大的猜疑和苦楚,突然相处得如此温馨宁谧,李寻欢相当舒畅。但时间长了,多少会有些焦灼:难道终阿飞一生,都只能这样简单处理情欲,安心陪着逐渐老朽的李寻欢?
实在不能忘记绿洲那夜,阿飞到达巅峰瞬间,脸上那种极乐的恍惚,震撼的狂喜。
不由庆幸这具躯体竟能带给阿飞那么激烈的快感,甚至内心暗暗希望可以再看到纵情的阿飞。于是,甘心被折辱的淡淡羞耻,很容易就转化为莫名的欢喜。
阿飞不会是不需要……但,怎么才能打破僵局?
想到阿飞灼灼的目光,李寻欢不由低叹——拥有这么多,已经不应该再感觉到寂寞。
但如果这份拥有只是李寻欢一人的惬意,需要阿飞无穷无尽的忍耐和付出,岂非变成更令人不安的摧残?
更漏沙沙。
声音极细微,但在静夜听来,就像时间走过的印痕,格外清晰。
李寻欢不由苦笑:子夜了,何苦心焦这些毫无助益之事?明天要是显得神情疲倦,又会惹阿飞无谓担心。
堂堂一代名侠,未必会为这些儿女之情辗转不寐,因为李寻欢并不萦怀得失。
只要确信不会损害阿飞,他便能心安理得付出全部。别说交合时区区一些痛楚羞耻,就算再做更多,又有何妨?
心神一旦宁定,李寻欢无声微笑一下,挥手灭烛,躺下。
………
醒来,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的粗重的呼吸声。
两个人寸步不离、同寝同起已经一年多了,李寻欢已经非常习惯被阿飞死死搂抱着入眠,而且常常一夜无梦,绝不会被阿飞的呼吸声惊醒。
但阿飞简直是在喘息。
李寻欢被紧抱着,有种“快要被揉碎变成阿飞身体一部分”的错觉。
阿飞有敏锐到极致的直觉,当然发现李寻欢已经醒来,便拉着他的手往下伸,紧贴着耳朵轻声道:“还困就接着睡,我自己也可以。”
李寻欢当然顿时睡意全无。
他跪起来,预备俯身去含住,却被阿飞一把拉住。
黑暗中,依稀能看见阿飞灼灼的目光:“要么你用手,要么我自己来。”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阿飞是不舍得李寻欢太辛苦。
而且,他已经半坐起来,身体姿势表达的意思更清楚:假如李寻欢还坚持刚才的动作,阿飞一定会直接出去。
虽然李寻欢满心不情愿只用手帮阿飞,却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快速捋动着坚硬火烫、紧抵在身上的它。
努力了许久,李寻欢额头已细细密密渗出些汗湿的意思,阿飞才身子一僵,滚烫浓浊的精液冲出来,大部分被掌心接住,零星溅了些在两人身上。
闭目恍惚片刻,阿飞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抱着你我就……”
李寻欢报以温煦微笑,让阿飞放松下来。
过了数息,等阿飞的呼吸恢复了正常节奏,李寻欢才轻声问:“林仙儿怎么了?”
阿飞无声咧嘴笑:“为什么问她?”
李寻欢语气依旧淡淡地,却会让任何人感觉到,你可以放心依赖他:“荆无命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长安,本来他也没理由一定要找你。”
上官金虹一死,荆无命早绝迹江湖。
荆无命跟阿飞之间剩下唯一的共同熟人,就是林仙儿。
阿飞手臂又收得紧了些,道:“荆无命说,上官金虹唯一的儿子上官飞已经死了,却还留下一脉骨血。”
李寻欢略微有些动容:“林仙儿为他生的?是男是女?”
皱了皱眉,阿飞缓缓道:“叫上官小仙。”
这是个女孩的名字。
阿飞又道:“荆无命说,林仙儿求他为上官金虹身后想想……她只相信我。”
提起林仙儿,他的语气已经像说上官金虹一样,非常平静。
很容易看出来,只要不是跟李寻欢相关的事情,阿飞都完全没有兴趣。
略沉吟片刻,李寻欢叹息:“不管换了谁,替林仙儿考虑一下,也情愿相信你阿飞,而不是荆无命。”
阿飞有些无奈:“你这算是在劝我?”
李寻欢微笑:“我不劝你。你自己决定罢。我只是想,上官金虹背叛魔教后也轰轰烈烈过,但风光一时,身后仅有的骨血竟只能托付他人……”
以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可怕,他们的孩子,足以为祸江湖。
如果是阿飞照顾这孩子,让上官小仙偶尔接受一些被关怀的滋味,也许无形中能消弭无数仇恨和祸患?
阿飞怎么会听不出李寻欢的没说出口的倾向?
于是,他深深点头:“照你的意思就是。”
………
淡水墨画般的江山寒气初聚,荻花已白,枫叶初染。
深灰色瓦的白墙根下,早菊疏疏落落初绽,几竿翠竹倒还精神得很。角落里的一株杜仲、一树合欢都还苍翠,椴木叶却有了些萧瑟的意思。
桌面上几道的菜肴,除了应季的清蒸湖蟹与桂花盐水鸭稍显富丽气象,另外大多是淮扬清淡风味,水鲜菜蔬如菱、藕、茭瓜、茨菰、水芹、鸡头果都青白可喜,配熏鱼银丝面、桂花夹心小元宵。
见到久别近两年的阿飞,王怜花明显很高兴。
接风宴上,连向来沉着的金无望嘴角都带一丝笑意。
跟兴致极好的王怜花说说笑笑,阿飞固然神情开朗,但几次举杯都只是动作而已,根本就不沾唇。
王怜花不禁有些纳闷:“你什么时候戒的酒?”
阿飞随口回答:“你们走后。”
略一偏头思索片刻,王怜花故意不看李寻欢,只悠然笑:“你怕勾起这位的酒瘾,索性自己先戒了?”
阿飞皱眉,但懒得辩解,只默默吃完碗中的面——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对食物始终尊敬。
两人这一路沾染了大漠黄沙、草原劲风,又斜穿大半中原。
虽然刻意慢慢行来,还起居小心、时时汤药调养,可毕竟路途遥远,李寻欢又思虑略重,多少还是显得倦怠,连举杯的动作都透出一丝寂寞。
本来自顾垂首喝着,骤然听见王怜花犀利而入情入理的猜测,李寻欢僵了片刻。
——阿飞从来不管李寻欢喝酒。他懂得尊重李寻欢的选择,从来不用“我是为你好”这样理由来约束他。哪怕再亲近。
——但实在太担心酒多伤身,阿飞只自己默默戒了酒。他只希望李寻欢想起喝酒的次数少一些。
正因为阿飞从不提及他努力过什么,这些沉默中做的事,才格外令人动容。
只沉吟了片刻,李寻欢抬头一笑,轻声道:“螃蟹烧酒就菊花,再点染些金桂,王公子的宴席果然精雅。想这秦淮河畔,沉淀了六朝金粉脂香,初秋风烟中,就算不喝酒,偶尔煮水品茶,遥想笛在月明楼,也是颇风雅的。”
阿飞说话依然很直接:“你没必要非戒酒。我爹说话喜欢带刺,你别在意。”
微叹喟一声,李寻欢潇洒起身,向主人席上的王怜花与金无望举手一揖:“父子久不相聚,又正值无事之秋,不妨闲话家常……难得到金陵故都,我出门闲走几步,看看秦淮风光。可能会晚些回来歇息。”
除了对阿飞,跟其他任何人说话时,李寻欢都语态谦和,却隐然有傲气,不那么好接近。
王怜花笑吟吟拱手回礼:“探花郎但请自便,千万不要见外。阿飞你别担心下人服侍不好,我这里收纳清官人,多少绝色的女子甘愿来充当丫头……这兰菊苑虽是青楼,敢说就算来个亲王,比天家风光也毫不逊色的。”
李寻欢什么也没说,只颔首淡淡一笑,表示同意。
然后,起身步出庭院。
阿飞视线一直目送他萧索的背影,目光中突然有一丝痛苦。
李寻欢就是这样特殊的一个人。
再绝望的境地,他都依然能保持淡淡的微笑,看见他的眼角笑纹和稳定的手,你的内心总是会涌起不绝如缕的希望。
拥有再多,李寻欢的萧疏依然触目惊心。
某些心灵就像凌绝顶的山峰,可以仰视,可以亲近,却没法替代他高处的痛楚与孤独。
李寻欢的寂寞气质与生俱来——似乎已看透了生命寂寞的本质,永远是孤身旅者,品味着苍凉与无奈,慢慢走向世俗荒原的归途。
阿飞是离他最近的人,却也不能真正解除李寻欢的寂寞。
一直留神看着阿飞的表情,直到那寂寞的背影消失,王怜花才笑:“除了李寻欢,阿飞你还有没有关心的事情?”
阿飞一愣:“我还需要关心什么?”
金无望倏然站起身:“李探花的飞刀当世第一,出门散散步而已,阿飞你实在不必想多了。不过有些抱歉,怜花你们父子难得闲话家常,我失陪一会儿,去对几处帐。”
王怜花会意地看看他,点头微笑:“有劳金兄。”
就剩下父子二人,阿飞坐姿依然挺拔,却不再硬撑,放任眼神流露出担忧和疲倦:“他一直忧虑,可我找不到头绪。”
王怜花故意幽幽叹气:“你贴身守着他都猜不透,我最多劝你喝两杯睡一觉,又能如何?”
阿飞点头:“你说得对。”
王怜花突然笑:“看他对你虽然亲切,却并不是应对夫君的举止……到现在,你还不能算李寻欢的男人罢?”
阿飞震惊:“这话什么意思?”
把阿飞的彷徨看在眼里,王怜花悠然:“或者,你做了他的女人?”
阿飞沉吟片刻,似乎弄懂了些话意。
他很快摇头。
认真打量阿飞的气色,王怜花语调依然不急不慢:“你这不是新婚燕尔的容光焕发,也没有滞欲导致的气脉不畅。我算李寻欢的身体底子,调养恢复得好的话,今年春天就可以行房事。这么算起来,本该最蜜里调油的时候,你们怎么还不温不火的?”
阿飞苦笑:“我几乎夜夜都难熬……全靠他帮忙。”
“帮忙?”王怜花有些忍不住眼底的笑意,“用手做?”
并不觉得这种话题有什么不好意思,既然王怜花猜出来了,阿飞也就大大方方点头:“你问这些做什么?”
慢慢倒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