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听见这么坦荡的话,李寻欢竟痴了。
白天羽拥有名声地位权势财富家庭,竟甘心为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死在毫无希望追寻的沙漠路途。
而李寻欢自己,却走在远离阿飞的路上,自怨自艾。
悄立良久,他才喃喃地:“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死?白堂主知道珍惜缘份,李某佩服。”
白天羽大笑:“奇怪!平时这些话,我死也不会说出来。老兄你好象有种奇异的力量,不知不觉,我竟对你说了这么多。”
这话里面,明明有互相结纳的意思,却又颇厚道,留下了推拒的余地。
心一热,李寻欢微微笑:“我一眼便认出了白堂主,是因为你的兵刃。”
这话,是非常明显的提示。
白天羽笑着随口答应:“兵刃……如果按当年百晓生兵器谱去想,天机老人年龄不符,荣辱有异,但小李飞刀归隐,金钱环、嵩阳铁剑死……还有几件兵刃能傲视江湖?——啊,不对,天——”
憔悴但英俊儒雅的面容,随身带酒的著名习惯,咳嗽……面前这人……
白天羽像被雷击。
紧接着,嘴巴不知不觉张得老大,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敬佩、狂喜:“小李飞刀!天,你竟是小李探花……”
这几年,因为白天羽刀法高明、人有够交情,神刀堂的实力扩张得很快,隐隐然已经成为跟万马堂分庭抗礼的关外势力。
可是跟二十年前已经名满天下的小李飞刀相比,神刀堂那点名声,算得了什么?
白天羽欢喜得简直像醉了,只咧开嘴傻笑:“我的运气怎么会好成这样?就算明天死了,这辈子也不枉了!……但,后辈不才,竟有那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听凭前辈责罚。”
李寻欢叹口气:“天意难测,有些事情不是对错可以判断的。只要你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有妻子,尽力少伤害旁人些,也就对得起良心。”
白天羽拱拱手,眼神更崇敬:“朝闻道,夕死可矣。得小李探花的教诲,白天羽五内铭感。”
看进白天羽充满热情的眼睛里,李寻欢还是那样一个春风般的微笑:“你还要去见你的姑娘,怎么会死?”
白天羽搔头苦笑:“我装备那么充足的时候,大兜圈子细细巡查,也没找到活人的踪迹。现在粮水将尽……”
李寻欢又认真思索片刻,问:“你能不能肯定,是在这附近遇到那位姑娘?”
白天羽毫不犹豫回答:“能肯定。”
抬头看着天际星光,李寻欢叹口气:“这方圆三天的路程之内,只有一个地方有漂亮的姑娘。”
白天羽忽然握紧了拳头,声音都嘶哑了:“哪里?”
“魔教的古楼兰地宫。”
刚刚燃起希望的脸,瞬间又像被浇了一盆凉水。
白天羽苦笑:“我倒是真不介意自己喜欢上魔教的女人,了不起约她私奔。但加上少林峨嵋等等名门大派,全武林的精英全出动了,也没摸到魔教的影子,还被他们零星攻击,死了不少人。我……我上哪里找她去?”
李寻欢垂首思索片刻,道:“如果你真的是去找心爱的姑娘,并带她跟你走,我可以试着带你去。”
——楼兰地宫中,那些姑娘们也就是太寂寞了,也没机会碰到好男人,才会对李修平那种年届不惑的男人也感兴趣。
白天羽去带走他喜欢的女孩子,也算件好事吧?
听到太意外的建议,白天羽的眼睛顿时被点亮了:“当真?”
依然低头,盯着自己握刀和握酒杯同样寂寞的双手,李寻欢悠悠地:“在下或许不是聪明人,但也绝对不容忍被欺骗。如果我发现你在说谎,只是借我的力量带你寻找魔宫的话……总之,除了找人,一旦你在地宫里做任何不利于魔教的事情,我的飞刀定会出手。”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只要他的飞刀出手,就从来没有落空过!
李寻欢的这句话,是非常实在的威胁和警示。
并没有被李寻欢的警告吓着,但认真一想,白天羽反倒犹豫了:“我并不认为小李探花你本来就是要去魔教,况且你的物资带的也并不充足。为我奔波这一趟,会不会影响你去做原定的事情?”
沙漠是公认的死亡区域,没有必须做的事情,谁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闲逛。
而且在漫漫黄沙中,有谁胆敢突然不按原计划改变行程,这实在极其危险——在干燥的沙漠里,一旦迷失了路途,或者耗尽了水,那就是死!
看着白天羽友善而关切的神情,李寻欢心一暖,微笑:“我自有办法取得补给。”
对于别人来说,去找魔教的地宫,那是探险;对于李寻欢来说,却是想走而又不敢理直气壮踏上的归途。
十七 死生一线
作者有话要说:看见关于阿飞身世的讨论,忍不住跟着说几句
首先,一定会尊重古龙原著里面的任何线索,肯定不会刻意修改阿飞的身世'尊重古龙原著的意思,基本上局限在“小李飞刀系列”的几本中,像《碧血洗银枪》《飞刀又见飞刀》通常被认定是丁情续作,我把它当作另一种同人,就无视袅……'。认为他不是沈浪的儿子,实在是出于性格分析,与对白飞飞的判断,并不是一时兴起。
其次,古龙每次提起,阿飞听人说到“前辈名侠们”就神情不同,表示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同时,“沈、王、朱、熊”四人永远并提,说他是王怜花的儿子,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但,读完一本书,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断。
谢谢66、水、生生不息朋友的指正。
更谢谢每一位理解安迪的想法、愿意接受这种设定的朋友 这一段路途很艰苦。
虽是冬季,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烈。飞鸟不渡的罗布泊沼泽地区没有朔漠的厉风飞沙,天地间一片静寂,只有清脆的驼铃,不时发出悦耳的零星声响。
沼泽杀机四伏。
老天爷无意布下的陷阱,往往比任何人的诡计都要来得可谓可怖。
仔细辨认着荒草、泥泞之间的道路,李寻欢表情相当凝重。他只到过一次古楼兰地宫,全凭着奇异的记忆力,二人在草径泥泊小心翼翼策驼穿行着。
幸好这骆驼本就是魔教之物,多少也有点识途。
时时刻刻提着一口气跋涉了数日,终于,听骆驼的蹄声,是走上了干燥的土地。二人互相看一眼,长长透出一口气,眼底都泛出些微笑的意思来。
远方似乎隐约有人声笑语。真凝耳力细听,却又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白天羽眯着眼看看天色,又掉头端详并辔而行的人。
李寻欢舒舒服服倚在驼峰中间。他雕刻般线条清晰的面颊边,鬓角已夹杂零星的灰白。
这一路上,李寻欢的沉稳机警从容,令白天羽崇敬之心早就充满胸臆。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敢相信这位公认当世第一人的名侠,竟这样消瘦苍白? 想到这里,白天羽脱口而出:“走这种鬼路可真耗神,是不是休息一下?”
听出关切之意,李寻欢微微一笑示谢。
他春风般温暖的眼睛旁边,隐隐有不少皱纹,一笑会变得很明显。但你只要看见他眼睛里充满的活力与体谅、了解与从容,顿时会觉得天地都温暖起来。
环视静寂的四周,李寻欢回答的语气却绝不是闲聊般轻松,甚至有些沉重、有些忧郁:“我只希望天黑之前能找到进地宫的道路,不被人发现。”
突然感到沉重的压力,白天羽神情还能勉强保持镇定,语气多少有些紧张:“李前辈发现了什么?”
李寻欢神情凝重,缓缓摇头:“什么也没有。我只是知道,这条路上有死亡的气息。你要是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我也回答不出来。”
白天羽眼中的神色更尊敬了。
他懂得,李寻欢说的,是一种难言的直觉。诡谲的江湖中,必须能及时觉察危险。李寻欢的直觉敏锐之极,当年曾帮他看穿五毒童子的追杀,揭开百晓生的计谋,甚至预知天机老人的危机。
这种预警,有时因为一声意外的鸟啼,有时来自一枝刚刚断裂的树杈,有时只是看见一片不该飘零的黄叶,有时是一点来自人体温的触觉,有时只是一丝不同寻常的泥土气息……有时,甚至全无征兆。
李寻欢毅然陪白天羽回来,不是他不知道这一路艰险,只是认为这件事情应该做。
这不是徒逞血气之勇,而是扪心自问之后,“纵万千人吾往矣”的大勇。
李寻欢神色相当凝重,突然直视白天羽的眼睛,问:“白兄还记得约定吗?”
白天羽点头:“晚辈时刻铭记在心。除了找人,不能在地宫里做任何——”
李寻欢突然扬手打断,说道:“不完全是这些。我再重复一遍,拜托你定要牢牢记在心头。无论发生什么,都请白兄绝不要对任何人出手;除了眼睛和腿,不擅自动用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你可做得到?”
勉强克制惊愕,白天羽恭恭敬敬拱手:“任何情况?可万一前辈遇到什么危险,晚辈实在很难袖手。”
李寻欢懒洋洋倚在骆驼背上,傲然一笑:“我自有办法。”
——只要李寻欢手中有一枚飞刀在,谁又敢藐视那璀璨的光芒?
看着苍白虚弱的脸上并不张扬却令人服气的自信,名列“三堂一帮九联盟”之首的白天羽才算真正明白,“小李飞刀”名满天下,不只因为他人品风流、举止潇洒、飞刀震慑群小,更因为李寻欢内心极其强大的力量。
这力量来自信念。
更来自对正义、对理想的坚持。
想通了这点,白天羽的回答就轻松多了:“在下一定从命就是。”
李寻欢表示嘉许的微笑还没有全部从唇边消失,已经听到一个熟悉的笑声,非常有礼貌地问候着:“探花郎别来无恙?”
开始透出淡淡金红的夕阳下,马上月容星目、风神俊逸的人,可不正就是王怜花?
也许只是眼神凝定了些、笑容豪迈傲岸了些,连说话的声音都比从前冷峻了一些,今天王怜花的音容笑貌有微妙的不同,端坐在鞍辔之上,很自然地流露出统帅群豪的气度。
熟悉的人突然以完全陌生的姿态出现,李寻欢没有吃惊,只从容欠身微笑:“有缘再次拜见洛阳公子,幸何如之。”
王怜花拱手,语气肃杀:“我身后这些黑衣骑士号称‘十八飞骑’。平时训练严格,且总挑选我教中最有悟性的骑士培训后充任,擅长集体配合长途奔袭,大宛良马结合他们手中的劲弩,威力很大。且每个人单独战斗的实力都不在中原成名的英雄之下。小李探花公认当世第一,王某并不敢炫耀,但这番提醒绝不是多余。”
以端方姿态侃侃而谈的王怜花,竟充满威慑力。
李寻欢只点头微笑:“飞刀再快,终究是人力;跟劲弩的机簧之力相比,速度与霸道上面,终究是逊一筹。要杀李某,王公子选择带这十八飞骑来,实在是很有道理。”
王怜花语气沉重:“谁敢轻易挑衅小李探花的飞刀?但真没想到,堂堂李寻欢也会加入所谓中原武人‘除魔’联盟,来进犯我教。飞教主养病暂时不能率队迎敌,我们就是只剩最后一个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周旋到底。”
慷概悲凉的话音刚落,王怜花身后十八黑衣骑士陆续长啸。
莽苍黄沙天地,豪迈的战意突然沸腾。
如果是李寻欢只身出现,大概不会被认定是来进犯之敌吧?可白天羽是人人都认识的神刀堂堂主,怎么解释都没有意义。
李寻欢不过一片好心带路,却被连累面临生死大险。
白天羽的心里多少有些歉疚,刚想开口解释什么,很快看见李寻欢制止的手势。想到刚才的约定,也只好强自忍耐。
面对陌生但教主威势十足的王怜花,李寻欢客客气气拱手:“李某绝不敢冒犯,这次只是……”
王怜花冷笑着截断他的话:“如果是你一个人想进圣教宫殿看看,绝对是受欢迎的贵客。如果你坚持要带身后那人进去,那就前方就只有一条路。死路。”
站在一群手持冷森森金属强弩的骑士中,王怜花的话显得格外有分量。
再次以手势止住白天羽跃跃想说话的冲动,李寻欢苦笑:“实在抱歉,我答应了陪他进去。一诺既出,实在不便反悔。可是请王前辈放心,我已跟白天羽约定,他绝不会有机会做任何有伤贵教的事。这一点,李某用性命担保。”
王怜花摇头,神情冷然:“这些侠义之士的信用,我可早就领教够了。即使李探花一片好意,这位白堂主未必不辜负你。所以,你只有三个选择:一个人进去,两个人离开,或者,就都死在这里。”
轻抚着不知何时已在手中的刀锋,垂头沉思片刻,李寻欢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