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了,矜持的杜若则依旧面无表情,微撇的嘴角也多少添了些“活该”的意思。
李寻欢站直身体,神情肃穆得有些迂阔,就像朝堂上御史拼死坚持信念的架势:“圣人讲出天地间的至理,现在听不懂,将来自然明白。简单说,就是一个人要有辅佐明君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先修身、齐家。而这一切的基础,是诚意和正心。李某不敢受教主的礼,至圣先师那是一定要拜的。自汉以降,千年来,哪个君王束发受教时不拜孔夫子?”
阿飞听得昏头胀脑,多少有点不以为然。
合欢忍不住好心提醒:“我说教书先生那,我们是江湖中人,又不当皇帝,会用武功杀人就够了。教主耽误时间来听你讲书,还不是看在王前教主请你来……”
夜来则笑:“这迂腐书生,也挺好玩的……”
李寻欢抗声:“武的境界不是杀人,那不配称作武;文的境界也不是四书八股,那只是浪费时间。”
阿飞突然挥手制止侍女们的叽叽喳喳,盯着面前的书生问:“你觉得文武的境界该是什么?”
又一次惊喜于阿飞的敏锐和天生灵慧,李寻欢欣然:“习文练武修道参禅的都只是手段,不过是用不同的途径,借别人的智慧帮助自己超越混沌生命的原始界线。”
阿飞继续问:“武功的最高境界不是杀人,是什么?”
李寻欢傲然答:“再绝顶的武功也抵不上弩机的速度和力量,将来也许还会出现更高明的杀人之器,但文武之道能达到的,远远超出这些。我们是人,不能像野兽一样满足于饮食男女的原始冲动。真学问不是钓功名的金钩,而是天地间沛然莫之能御的正气,是解民倒悬、致君尧舜的信念,是超越一己私欲的人担当众生苦楚的慈悲。”
阿飞死死盯着他半盏茶时分,突然纵声长笑:“有意思!我父亲他亲自教我一切本领,只有念书请了你来教,果然很有见地。但这圣宫里不该有我的长辈,所以我还是不想拜你这个师父,只想跟你做个朋友。”
李寻欢身躯一震。
朋友。
这珍贵的两个字竟已久违,令他眼眶差点湿润。
而天地间,真正配得上做李寻欢朋友的人,不过寥寥数人,而且大多已死去。他还活着的朋友,也只有一个阿飞了。
阿飞走到孔子像前恭恭谨谨拜了三拜,转身重新盯着李寻欢:“你说话中气有些不足,是路途累得没有恢复,还是没睡好?”
李寻欢不愿说阿飞的侍女架子奇大,竟没指点怎么用膳,这虚弱是饿的。
他只微笑:“我们今天就从《大学》的‘明明德’这一章开始讲?”
然后开始翻书,垂首琅琅念起来。
假装没有看见两个小姑娘投来的感激眼神。
十一 媚药
作者有话要说:媚药这东西确实俗了点
但为了怜花公子的各种水平得以发挥,只好也俗套一下…… 猫儿般轻捷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随着门推开,淡淡药味也变得清晰。淡绿衫子一闪,细琐衣声响了会儿,和浓郁的药气一同传来的,是略带清苦的香草气味。
李寻欢继续写字,就像什么也没察觉到。
毕竟李修平一介书生,感官太灵敏,多少有些不妥。
耳畔是一个圆润动听却似乎有些冷淡的声音:“老这么替大家写信,手腕累不累?还是先趁热把药喝了吧。”
冷冷的辞气深处,是差点掩饰不住的关心。
李寻欢忍不住暗暗叹口气,刻意做出迂阔腾腾的样子,起身拱手:“哪敢劳动杜若姑娘亲自送药来,帮忙吩咐下人熬药,已经很僭越。到了时间我自会去大厨房取……”
稍微有些无奈的皱皱眉,杜若幽幽地:“啊,先生原来在写什么东西?我还以为又帮合欢那妮子写信呢。”
一边缓缓喝着药,李寻欢回答:“这黄沙万里,找个顺路带信的人也难,哪有那么多信要写?昨日教主提及唐末黄巾与北宋梁山,我便做些史书的摘抄,下次进讲的时候,教主看起来方便些。”
表情冷漠惯了的年轻美丽脸上,慢慢露出她自己都不知道正在绽放的笑容,竟有些天真:“先生你学问真好,教主也一定爱听,把听您讲书的时间调整得越来越频繁。背后提起先生,飞教主说很佩服您的硬骨头呢……连我们这些丫头,字都不太认识的,听先生讲史书也觉得很有意思。”
面对女孩子钦佩的眼神,李寻欢一愕。
仔细咀嚼她说的话,心突然有些乱:“教主提我做甚?”
终于找到这位方正先生感兴趣的话题,杜若微笑着,侧头回想当时的场面,道:“好像是说过冬的事。每年到了枯水期,这里起居不便,都去白龙堆绿洲住几个月。可是那里没这么大的宫殿,去不了这许多人。大公主写好随教主移宫的名单,可教主指名要加您的名字,说功课不能耽误,不然对不起父亲的苦心。当时正说着,金法王就掉头出去了……”
过冬。
上一个冬天,风雪夜看到归来的阿飞,那惊喜得心脏似乎停跳的感觉,还刻还萦绕在四肢发肤。一转眼,到这沙漠地底的宫殿,竟大半年。
宫中无昼夜四季,只听云板度日。不知不觉,又一个冬天居然近了。
虽然很想多听听阿飞的事,又怕丫鬟谈论这些,被人听见担风险,李寻欢微笑着改变话题:“杜若姑娘的窗课呢?另外三位姑娘的窗课册子都带来了吗?”
痴痴望着李寻欢的笑容,等回过神来,杜若的脸慢慢染上红晕:“教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得下人学写字,先生会不会厌烦?”
问出口之后,她的眼神变得紧张,洁白的牙齿轻轻摇住嫣红的唇。
握住帕子的手指也情不自禁用力了些。
李寻欢熟谙风月,怎么会看不出小姑娘这点心思?
温和地笑笑,语气格外带出些慈爱来:“傻孩子,仓颉造字原为人间,我被请来这里本就是教书,只要有人想学,我当然乐意教。”
杜若轻轻蹙眉:“先生……”
还没说完,被一个虽然圆啭动听、却冷漠而威势的声音打断:“杜若,你怎么在这里?”
杜若浑身一抖,根本不敢转身,直接就地跪下,匍匐在地:“奴婢叩见大公主!今天该班伺候教主的是香椽和夜来,杜若不敢偷懒。”
生怕这平时架子大得不得了、其实颇善解人意的小丫鬟被责罚,李寻欢立刻起身跟着长揖:“杜若姑娘好心为在下送汤药过来,不知兰公主有什么吩咐?”
杜若确实很美,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疏淡气质,如香草幽兰般楚楚动人。
可是掌管宫殿内务的大公主花白凤简简单单那么一站,顿时如同牡丹骄傲迎朝阳绽放,杜若还是那花坛边陪衬的一株小草。
听见李寻欢开口求情,花白凤轻轻一笑,便风情万种:“这些小丫头胆子大得要命,才没那么好心。来的第一天,不是就把你给饿了?在教主面前,如果不是先生好心帮着掩饰,她们早就遭殃了……既然您都说话了,我当然不会责罚这丫头。”
李寻欢暗暗松一口气,笑:“公主有什么事情吩咐,实在不敢劳动。派人来传唤就行了。”
花白凤挥手示意满眼感激的杜若退下,浅笑:“我哪敢传唤?这圣宫上上下下百来人,我圣教遍布中原西域的子弟数千人,个个都把教主奉为效忠的神祗。见到教主不用跪拜,被他称为朋友的,也就是李先生你了吧?”
听这话里面,多少带些央求的意味。
并不是不想帮这美貌且性情爽朗的女子,可身处魔教地下宫殿,惹来任何多余的麻烦,对长久留下都是妨碍。
李寻欢皱眉,俨然当年翰林前辈的道学模样:“大公主,夜已深了。虽然李某年纪不小,多少有些不方便……”
眨眨眼,花白凤好像终于想明白,这话的意思是“男女授受不亲”,不要引来误会。
她突然乐得前仰后合、笑靥如花:“偏你们汉人男子那么麻烦,我们焉支的姑娘才不管这些啰嗦。”
李寻欢苦笑致歉:“是在下迂腐。”
花白凤眼里写着向往:“当年王教主在位时,四法王四公主每年来朝拜,当时的兰公主是我七姨。我们一起烤肉喝酒唱歌,开心极了……”
李寻欢一怔:“除了金法王,难道……还有别的法王?”
金无望的功力已臻化境,面前这位花白凤虽然年轻,奇诡的武功和摄魂术也不可小看。如果这般水准职位的人居然各有四位,那魔教的实力强大得可怕。
但,这样的一个组织,怎么会甘于寂寞,龟缩在人迹罕至的罗布泊地下深处,不争雄中原呢?
一旦魔教动了入主中原之念,又有什么人、什么势力挡得住?
李寻欢的手突然汗湿了。
听见李寻欢脱口而出的问话,花白凤伸伸舌头,明摆出“我不小心说多了,你再问我就犯错误了”的讨喜样子,然后笑:“李先生不问我来干什么吗?”
多少有些不习惯魔教中人喜怒无常的怪异逻辑,李寻欢垂首凝定心神,淡淡道:“公主想做什么,该说的自然会说。不愿说的,李某问又有何益?”
花白凤笑得更甜了:“李先生的镇定气度,连金法王都很佩服呢。得法王指点,我特地请求先生——花白凤要对教主下药,想请李先生帮个忙。”
李寻欢脸色顿时煞白,失声:“你说什么?”
看着慌乱惶恐的李寻欢,花白凤抿嘴:“书生害怕了?中年人不想冒什么险了?还是先生忠于教主,琢磨着怎么告发我这个叛徒?”
李寻欢全身已做好准备,右手的指尖已触及飞刀的刀柄。
面对言笑晏晏、如花绽放的兰公主,内心一旦警觉,李寻欢的神情反而更淡漠:“李修平不过一介书生,不懂江湖的事。兰公主何苦要来找像我这样一个容易坏事的人,商量这么危险的计划呢?”
花白凤微笑道:“教主会摄魂与读心之术,你越忠于他,他越不会发现。”
李寻欢摇头:“恕在下除了会讲几卷书、认几个字,简直是一事无成、半生奔波,实在是不会下药。”
花白凤笑盈盈的眼睛更亮了:“药我来下,只要你端给教主喝就好了。”
李寻欢皱眉,又问一遍:“为什么选我来敬这酒?”
花白凤嫣然:“除了某些重要的场合,或者心情特别坏,飞教主从来不喝酒。可教主既然公开说你是他的朋友,你敬的酒,他一定要喝的。别告诉我你不会喝酒,我可经常发现小丫头们偷偷给你送酒。”
李寻欢依旧摇头:“李某未束发就学圣贤书,做不来端毒酒给人喝这种事。祖宗会不安,天良也不允。”
欣赏够了李寻欢的慌乱,花白凤才微笑:“如果谁敢对教主下毒药,不等李先生的天良有意见,我先第一个杀了他。”
李寻欢有些疑惑:“那?”
花白凤神情突然变得郑重悠远,而又向往:“我想请教主喝的药,是媚药。”
………
魔教的地宫有华美绚烂的装饰,更有借助地下河床开凿出来的水系、通风道,舒适便利都巧夺天工。
但是真正坐在星空下、感受晚风拂过身体,还是难以形容的舒适。
放松心灵,感受老天爷赐与的一切,李寻欢却无法真正完全松弛下来,因为对面坐着的人,是金无望。
这位只有一臂的孤峰法王,常常穿不起眼的灰衣,神情也总是落寞遥远、若有所思。但他简简单单那么一坐,李寻欢就能感觉到深不可测。
能接受沈浪与王怜花的嘱托代管魔教的人物,确实不简单。
如果可能,谁都不希望跟这样的人为敌。
盯着李寻欢慢慢喝下第十一杯酒,金无望淡淡地:“兰公主找过小李探花了?”
怅然盯着手中的酒杯,李寻欢呆一下,缓缓点头:“是。”
然后,就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他宁愿听。
抬头望着远处,金无望缓缓道:“圣教的源流并非出于中土,而是来自波斯,中间夹杂了很多吐蕃悍狠的风俗。但流传数百年,目前的圣教,已经有超过一半人来自中土,包括我,也是汉人。”
没想到会猝然听见魔教的密辛,李寻欢一愣。
看出李寻欢为什么惊诧,金无望淡淡一笑:“前任王教主曾说,既然要请你帮忙,就只能解释清楚。对小李探花来说,威逼利诱根本不管用。”
沉默瞬间,李寻欢苦笑:“多承怜花公子看得起在下。”
金无望淡淡地:“小李探花不必太谦,上次一战,前教主说竟然差点死在你手里。举世滔滔,大概没有人敢小看小李飞刀。”
再多说无益。
所以李寻欢舒舒服服坐进椅子里,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金无望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