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来得好快。转眼间奔过草坪,又把花坛践踏得七零八落。月光下空无一物,但见一坛娇艳怒放的玫瑰自己纷纷倒伏、压扁、断折……流出鲜红的浆汁,仿佛死神的镰刀降临到它们头上。这诡异情景令人寒毛直竖。
九头鸟桀桀悲鸣,九个头分别向四面八方旋转,寻找逃路。但那无形的妖物总能在一眨眼间出现在它选择的方向,被摧毁的植物显示出它所在的方位。它的速度比九头鸟的目光更快。
“还会瞬移啊?”白玉唐眼看着九头鸟被它逼得走投无路,不禁叹服,“老公,这又是什么怪物?”
汪丹十分迷惑:“不知道啊……我只查出九头鸟在车家,可是……这半路上杀出来的是什么玩意?”
“九头鸟好象很怕它的样子。”
“啊!难道……”汪丹目光一转,突然大喝一声:“现形!”
他掌心亮起一团急速旋转的青光,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五指一收,那面用了半池水构成的巨大水幕源源被吸到他手心里去,却不见溢出。汪丹看准一架正在断裂坠落的紫藤,手掌向天一送,自那团青光中突射出一蓬水光,有如从一个巨大无比的莲蓬头里喷出,将整个花园笼罩在这场“人”造的暴雨中。
顿时都被淋了个落汤鸡。这花园里的每一个“人”——昏迷的车建强、他的劫持者九头鸟、白玉唐和汪丹自己。
还有,那头凶猛、阴险、杀气腾腾的隐身魔物。它猝不及防,甚至没来得及使用瞬移,在那架紫藤之下被大雨淋了一身,水气勾勒出一个半透明的轮廓。只见这妖怪,果然好生吓人,它四足、尖耳、吻部突出、尾巴摇动,越看越像一头……
“好象一条狗啊!”白玉唐率先叫了出来。
“就是一条狗。”汪丹说,“你看——”
那个因为罩了一层水雾才显出轮廓的虚幻形体在月光下发着亮,水滴迅速滑落,半透明的轮廓线淡化消失,但内里隐隐地,凭空发出一种暗光,如弥漫的黑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黑,终于……
白玉唐睁大了眼睛。紫藤架下站着的是一条巨大的黑狗。它遍身漆黑,没一根杂毛,身形矫健强壮,比普通狼狗大二三倍。残花簌簌掉落在它皮毛上,黑狗屹然不动,一双血红的眼睛如两块火炭,在夜色中灼灼烧着,向这边望过来。
白玉唐躲到汪丹身后。出乎意料地,这神奇的妖物竟然是条狗。除了身体大点儿,眼睛是红的之外,也就是一只寻常黑犬的模样。今晚连续见识了羊面尖嘴吸食人脑的媪、诱人入死地的傒囊与形状狰狞、九颈流血的九头鸟——按理说这时忽然无厘头地见到一条狗,该陡松一口气才对。可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
那条黑狗眼中发出她从来没见过的目光。见过媪的凶残、见过傒囊的仇恨,但她从没见过像这双血红狗眼中滔天的杀机、刻骨的怨毒、不带一丝温度的残酷。
那双眼睛如同血池地狱,充满无可救赎的深重杀意。白玉唐微微眩晕,仿佛听到万千灵魂哭喊的声音。这条隔水相望的黑狗像是天生为了杀戮而存在的嗜血神魔。
念慈恩11
“好凶的大狗……比咱家QQ可厉害多了。”她喃喃说。
汪丹撇嘴:“QQ?有比它还不如的吗?你倒找一只出来我看看。”
“嘘,家丑不可外扬……”
夫妻俩窃窃私语间,听得那条大黑狗的呼吸声,咻咻逼人,喷着食肉兽的凶残与贪婪的气息。
汪丹一面跟老婆胡说八道,一面却无时不在密切注意着两只妖兽。说也奇怪,九头鸟先前仿佛怕得要命,这会儿它的克星现了身,它反而镇定。或许是明知已无退路,只能背水一战,这笨重狰狞的庞然大物一旦安静下来,倒也有型得很。只见它松开抓着车建强的铁爪,将他平放在草地上,低头端详片刻,忽然用喙梳了梳昏迷中的中年男人的头发,竟似爱怜无限。
白玉唐一见它低头,顿时就要冲上前:“它要吃人!——老公你干什么,车建强要给吃啦!”
“稍安恶躁!”汪丹极力拉住冲动的老婆,沉声道,“——我想车建强没危险。那只九头鸟看来对他没有恶意,你看,它只是要替他理头发而已。”
“哼,说不定它跟那只‘袄’一样,要在人脑袋上选个下嘴的地方,呆会儿就要把他的脑袋啄个洞吃脑浆了呢!”虽然对这位大老板没有任何意见,为了挽回面子白玉唐仍然乌鸦嘴地咕哝着。
“我看不会,它明明是很疼爱他的样子,好象在哄孩子睡觉呢……”
“那它抓他做什么?”
九头鸟对二人鸡同鸭讲的争执恍若不闻,只顾专心致志地把车建强被淋得透湿的头发理顺,让他舒舒服服地平躺好,还衔了一捧藤蔓给他垫在脑后当枕头。随后它抖抖身子,将全身如利刃怒张的羽毛收敛起来,蹲下身去,展开一只翅膀覆盖在沉睡的男人身上,像是生怕他着凉。
可怖的怪鸟发出咕噜噜的温柔声音。此时它看上去完全像一只孵蛋的母鸡,年近半百的宏力集团总裁、叱咤风云的商界巨子安静地睡在它羽翼的保护之下。
“车建强看上去真像一个蛋啊……”白玉唐小声说。忽然,静夜中一个苍老的女声陡地响起。
“贱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谁要害我儿子,先跟我拼了这条命!”
这声音苍劲嘹亮,充满愤怒。白玉唐的嘴巴登时张得能塞进一个她刚刚提起的那东西——当她环顾四周、终于确定这声音是从泳池对岸的九头鸟口中发出的时候。
它昂然高举九个头颅,虽然淌着血,怒睛炯炯地瞪着几十米开外的那条黑狗。白玉唐却没察觉,她高喊:“谁要害你儿子啦!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认识小九头鸟!车建强是我的病人,我只想救他,死鸟,有种的就把他放下,过来跟你姑奶奶大战三百回合!”
衣袖急被人一扯:“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人家不是说你!”
白玉唐撅着嘴不依,汪丹还在絮叨:“真是!说话之前也不看看清楚,别人说‘贱人’你也接口?有捡金捡银的,没有捡骂的……”
黑狗微眯双眼。那两汪血红颜色,被挤得狭窄,因而更深浓。
浓得像千仞血海。一个不小心跌进去了,许就万劫不复。
“哈哈哈哈!我怎么会害您儿子呢?他可是我最心爱的人儿,我疼他爱他还来不及。害他?我说婆婆大人,您别多心,我只想和阿强在一起啊。”
“这狗!”白玉唐指着它上蹿下跳。健壮如小牛犊相似的大黑狗会说人话不奇,奇的是它的声音如此美妙、悦耳、回肠荡气——她所听过的最深沉动听的女中音,咬字不是很标准,反倒更增了几分娇柔魅惑。
九头鸟恨道:“不要脸的贱人!谁是你婆婆,你害我儿,拆散我好好的一家人——你这狠毒无耻的贱妇,我与你不共戴天!快把我儿子放了!”
“阿唷婆婆大人,您这话可就说差了,阿强不是好好的在您那儿么?”黑狗的声音仿佛十分委屈,却伸出红舌来舐了舐嘴唇,“我今天登门造访,就是想求您大发慈悲,放我和阿强一条生路吧,我们两情相悦,您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阿强是喜欢我的!婆婆大人,您扣着他不放,怎么反倒说起我来了?”
“呸!我养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再不济也不会喜欢你这装腔作势的狐狸精!还睁着眼说瞎话,建强的魂魄不是你给扣下了却是谁?今天居然欺到我家里来了,狐狸精,你逼人太甚!”
黑狗咯咯笑了起来。女人的娇媚笑声发自这头仿如来自地狱的黑色魔物之口,委实令人说不出地别扭。
“狐狸精?哈哈,狐狸精!婆婆大人,虽然您有两千岁了,您的眼睛还不至于老花到这个地步吧!我是——狐狸精?哈哈哈,笑死人了……我说您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谁还是装糊涂哪?今儿的事,您老以为装装糊涂就能混过去是么?”
“我当然知道,你是狗——是我族的天敌——你是犬鬼,你这东洋贱妇!”九头鸟啐道,“不错,犬鬼,你是我天生的克星,我很怕你,我一直都怕你!我忍了你很久,我一直都不敢跟你当面对决,可是今天我不怕了!是你放不过我,我不会允许你霸占我儿子的!他有家,有媳妇,我孙子都二十多了,你这贱人要是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别缠着他!”
“是吗?可您怎么不问问您的好儿子,是谁先来招惹谁的!”黑狗轻佻而刻薄地笑着,“是谁先缠上谁的?您问他!哼,他也知道他有家,有媳妇,他儿子都二十多了——可他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为什么?!”
她的嗓门越来越尖,失去了控制,不复方才雍容优雅的沉着。黑狗怨毒地尖叫起来,猛然一团黑雾腾起,宛如千万条乌梢蛇于夜色中乱舞,一阵血腥味弥漫开来,人人都禁不住闭眼屏息。
待到再睁眼,那架紫藤下立着的赫然是一名丰满白皙的妇人。长发拖地披散,浑身穿着黑色衣裳,一袭黑大氅横扯过来裹得严严实实,全身消失在夜的底色中,只有一张没血色的玲珑白脸仿佛浮雕出来,冰冷、没有生命的白玉石,一双眼睛是嵌的血玛瑙,比血更红。
这妖艳、邪门、鬼气森森的妇人,她的长发被风掠在身后平飞,长而直的黑发,如一匹黑缎,如中毒的瀑布,直下三千尺。嘴唇和脸一般煞白,除了那一抹斜斜挑起的冷笑,几乎失去在面庞上的界线。她的头发突然倒卷上去,像一窝蛇虫,自行其是的活物卷住了架上半残的紫藤花,狠命一扯。呼啦啦架倾花颓,开得正盛的藤花没了支撑,委顿在地,纷纷披拂。沾着她身体就燃烧起来,烂漫的淡紫花朵一朵朵烧成青惨惨的磷火,在女人发间、身上、胸前、面颊……点点跳动着碧绿的光芒。
即使她的形象如此鬼魅,白玉唐还是认出了她——“是……景雅丽!”她惊叫,几乎没把汪丹的手指捏断,“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又变成了狗?”
专做汽车生意的美国大企业蒙克斯集团中国地区总代表、精明干练、华贵高雅的本城名女人景雅丽景小姐,她为什么会在此地,如此奇诡万分地出现?
并且以与她的公众形象大相径庭的造型?
她是狗倒也罢了,怎么又成了“东洋贱妇”?
车建强的灵魂竟是她扣留的?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她——是景雅丽,可她为什么又要帮助宏力集团度过危机?
九头鸟真的是车建强的母亲吗?它怎么会有一个人类儿子?
一连串的疑问在白玉唐心中翻涌。景雅丽和九头鸟,两个女“人”,她们双双对峙,一时没人注意被晾在一边的龙貘夫妻。
“我真的爱阿强!是他先对我讲他爱我的!他说他爱的是我!你不能把他夺走,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我什么也没有了!我不会害他的我真的只想和他在一起!”景雅丽嘶声叫道。她情绪激动,周身不停冒出磷火。白玉唐忽然心念一转,借着夜色的掩护,把左手放在背后,小指悄悄指向地下。
一缕细若蚕丝的黑色光线自指尖流泻而出,垂落在地后贴着地皮蜿蜒爬向前去,它绕过泳池、爬过草坪、越过花丛……人不知,鬼不觉。它爬到红着眼悲愤地喊叫的景雅丽身畔。
沿着她的黑大氅一路向上、向上。颜色相融,天衣无缝。
轻轻地,它像条渴血的小蛇,在女人面颊上探索一会,扬起“头部”无声地没入景雅丽的太阳穴。
她丝毫未觉。
这一生……如何,从头说起呢?
在那云海般滔滔暗涌着的思想中,从头到尾,这错乱的一生是个背景,不管她愿不愿意想起,它永远都在那儿。
在那儿,在貘的寻索中,她的一生像一轴打开来的古绸缎,那些山水楼阁,那些花卉人物,那些光怪陆离却满是伤痛的颜色,不得不一一展开,从卷成圆筒状密密掩藏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记忆里被迫呈现在这以梦为食的神兽眼底。
这个名叫景雅丽的女人。
一切的一切。该如何——如何,从头说起——最开始,是在母亲温暖的腹中。是的,谁说胎儿没有知觉,她记得那黑暗而稳妥的世界,不见天日,潮湿甜蜜,兄弟姊妹们紧紧挤在一堆酣睡,偶尔蠢蠢一动,母亲好象吃得很好,营养充足,通过脐带传输给他们她有力的心跳。一切都安稳,大伙儿抡拳伸腿,只等待出世的那一天——那些在生命成型最初的、短暂的好日子。
有一天终于等到了。一道强烈的光划破睡眠。突然间,这整个坚硬而冰冷的白日世界轰然砸到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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