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四合,木叶萧萧,大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那奔腾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听不见了,只听得天枫十四郎与楚留香有节奏的呼吸,越来越重。
这“静”的对峙,实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只因在这静态之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谁也无法预测天枫十四郎这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他鼻端沁出,但天枫十四郎一张蜡黄的脸,却像是死人般毫无变化。
突然,两只木屐落入绝崖,久久才听得“噗通”两响,木屐落入水中,只因天枫十四郎移动的脚步将之踢下。
天枫十四郎已一步步逼了过来。
楚留香已不能不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动。
天枫十四郎赤裸的脚板,磨擦粗糙的石梁,一步步向前移动,脚底已被擦破,石梁上留下了血丝。
但他像似毫无感觉。
他全心全意,都已放在这柄刀上,对身外万事万物,都已浑然不觉,他身形移动,刀锋却仍挺立着。
甚至连刀尖都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此时,突然一缕锐风,直袭楚留香腰胁。
天枫十四郎掌中刀虽未动,刀鞘却直刺而出。
楚留香全身都贯注在他的刀上,竟未想到他会以刀鞘先击,一惊之下,身形不觉向后闪避。
也就在这时,天枫十四郎暴喝一声,掌中长剑已急斩而下。
他算准了楚留香的退路,算准了楚留香实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这一刀实是“必杀之剑”。
这一刀看来平平无奇,但剑道中之精华,临敌时之智慧,世上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实已全都包涵在这一刀之中。
天枫十四郎目光尽赤,满身衣服也被他身体发出的真力鼓动得飘飞而起——这一刀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这“迎风一刀斩”,岂是真能无敌于天下?
刀风过处,楚留香身子已倒下……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竟自石梁上纵身跃了下去。
他虽然避开了这必杀无赦的一刀,但却难免要葬身在百丈绝壑之中!南宫灵眉目皆动,已不禁耸然失声。
谁知他惊呼声还未发出,楚留香身形突又弹起。
原来他身子虽倒下,脚尖却仍勾在石梁上,刀锋一过,他脚尖借力,立刻又弹起四丈,凌空翻了个身,如飞鹰攫兔,向天枫十四郎直扑而下,他故意走上石梁,看来虽冒险,却不知他竟早已算好了石梁下的退路.远在还未动手之前,他竟已算出了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这翻身一倒,凌空一跃。不但正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身法,正也包含着他临敌时之应变机智。两人交手虽只一招,这—招却又是武功与智慧的结晶。
天枫十四郎一刀击出,已无余力。楚留香应变之速,轻功之高,委实远出他意料之外。
这石梁形势绝险,天枫十四郎本想扼险制胜,淮知有利必有弊,此刻情势一变,他反而自食其果。
楚留香身形扑下,他也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只听“铮”的一声,刀锋砍在石梁上,火星四激,楚留香却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长笑道:“阁下还想往哪里……”
笑声方起,突又顿住!
——楚留香手里抓着的,竟只不过是一堆假发,还有一张附在假发上的蜡黄面具而已。
只见天枫十四郎身子翻滚着直落而下,突然又是“铮”的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钉入了石壁。
他身子随着丝线荡了几荡,飘飘落了下去,竟是毫发无伤,只见他在奔泉旁涉水而行,纵声大笑道:“楚留香,你瞧这伊贺‘空蝉术’,是否妙绝天下?”
笑声未了,人已走得远了。
楚留香竟只有眼睁睁瞧着天枫十四郎扬长而去,追既追不着,拦也拦不住,手里抓着那假发和面具,竟呆住了。
只觉一粒粒水珠,正面具上滴下。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有这张面具挡着,我还以为他已完全麻木,连汗都没有哩!”
南宫灵这时才走了过来,笑道:“伊贺谷的武功,果然是奇诡凶险,不可思议,若非楚兄独步天下的轻功,今日只怕是谁也逃不过他那一刀的了。”
楚留香凝注着他突又笑道:“他武功虽是传自伊贺,但他的人却非来自伊贺的。”
南宫灵怔了怔,道:“楚兄怎见得?”
楚留香道:“他若真是方自伊贺来的,又怎知我叫楚留香?”
南宫灵想了想,失声道:“不错,小弟方才并未提起楚兄的名字。”
楚留香笑道:“何况,他若真的是来自伊贺的忍侠,你我根本就不会认得他,他又何苦以这面具来易容改扮?”
南宫灵沉吟道:“但此人若非伊贺忍者,却又是谁呢?”
楚留香目中光芒闪动,道:“到此刻为止,我虽然猜不出他是谁,但却已知道他必定是认得我的,我也必定认得他……”
他日中光芒更亮,一笑接道:“这范围已不太大了,只因天下武林中,能认得出我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有这样武功的人更不多。”
南宫灵道:“据小弟所知,天下武功高手中,精通伊贺忍术的,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楚留香笑道:“忍术自然不会是他本门武功,他在那般危急时,都不肯使出本门武功来,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使出本门功夫,我就能猜出他是谁了。”
南宫灵眼睛也亮了起来,道:“如此说来,此人是谁,岂非已呼之欲出?”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南宫灵大笑道:“不想楚兄竟也会卖起关子来了。”
楚留香伸了个懒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终于该能见着任夫人了吧?”
南宫灵笑道:“楚兄若再见不着她,只怕连小弟都要急死了。”
两人相视大笑,走过石梁。
到了这里,山势已尽,林木掩映,有三五茅舍。
南宫灵当先领路,走到茅舍的竹篱前,朗声说道:“弟子南宫灵,特来叩问夫人起居安好。”
过了半晌,茅舍里一人缓缓道:“你既已来了,就自己推门进来吧!”
这语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听得这样的语声,已可想见说话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楚留香精神不觉一振,悄声笑道:“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令人神清气爽。”
南宫灵也不答话,缓缓推开竹篱,蹑足走了进去。
到了这里,这叱吒风云的丐帮帮主,竟似变成了个上学迟到,怕被塾师责罚的学童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茅舍外的木门半掩。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门隙传出,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翠鸟,却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浓阴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优雅的语声已又缓缓道:“门是开着的,你们为何还不进来?”
吱呀一声,翠鸟惊起,门已推开。
楚留香第一眼,便瞧见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女子,木然跪在香案前,动也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
她背向门户,也瞧不见她的面目。
但她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优雅的姿态,却已令楚留香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他从未想到一个背面跪着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香案上有个形状占拙,颜色苍劲的瓷瓶,瓷瓶中香气氤氲,任夫人并未回过头来,缓缓道:“南宫灵,你带来的是谁?”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夫人。”
任夫人道:“楚留香……”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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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颠倒众生
她将这世上最富有传奇性,也最浪漫的名字又念了一遍,语声竟仍是平淡的,像是丝毫不觉惊异,“楚留香”这三个字被人瞧得如此淡然……尤其是被个女子瞧得如此淡然,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南宫灵躬身道:“弟子本不敢带领外客前来打扰夫人,但这位楚公子,与本帮渊源颇深,而且他此来,又关系本帮的事……”
任夫人淡淡道:“帮中之事,与我已无关系,何必来寻我?”
楚留香道:“但此事却与夫人有极大的关系。”
任夫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瞧了南宫灵一眼,沉吟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位前辈,夫人想必是认得的,在下此来,正也与他们四位有关。”
他一面说话,一面正留意着任夫人神情的变化,虽然不见她面目,但却发现她平静的肩头,似乎突然起了阵颤抖。
然后,她突然长身而起,回过头来。
楚留香一直在等着她回头,等着瞧一瞧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她的头转动时,楚留香心跳竟不由加速。
但等她回过了头,楚留香却完全失望了。
她面上竟蒙着层黑纱,甚至连一双眼睛都蒙住,她对自己容貌竟如此吝惜,不愿让人瞧一眼。
楚留香只觉她一双明锐的眼波,已穿透了黑纱,瞧在他脸上……甚至已穿透了他的躯体,瞧入他的心。
但他并没有低下头,天下没有人能令楚留香低头的。
任夫人目光凝注着,良久良久,等到她说话时,她语声又恢复了平静,她终于缓缓道:“不错,我是认识这四人的,但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连我自己都已遗忘的事来打扰我?”
楚留香道:“但夫人最近却曾写过信给他们,是么?”
任夫人茫然道:“信?”
楚留香日光直视着她,道:“不错,信!那封信上说夫人有些困难,要他们赶来相助,在下此来,正是要请教夫人所说的那困难是什么?”
任夫人默然半响,淡淡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信了,你只怕是看错了吧?”
楚留香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个夹生的柿子,心里只觉又苦又涩,又是发闷,他想不通任夫人为何不肯说出这封信的秘密。
但他并未死心,大声道:“夫人的确是写过那信的,在下绝不会看错。”
任夫人冷冷道:“你怎知不会看错?难道你认得我的笔迹?”
楚留香又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任夫人转过身子,又跪了下去,说道:“南宫灵,出去的时候,自己掩上门,恕我不送了。”
南宫灵悄悄一拉正在发呆的楚留香,道:“夫人既说没有写过那信,那信想必是别人冒名的,咱们走吧!”
楚留香喃喃道:“冒名的……不错。”
目光突然转到那古拙的瓷瓶上,道:“任老帮主的遗骨,莫非是火化的?”
任夫人还未说话,南宫灵又抢着道:“丐帮门下,死后大都火化,这本是丐帮历代相传的遗规。”
楚留香长笑道:“只恨我连任老帮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当真遗憾得很。”
任夫人竟又突然道:“你也不用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你还是快走吧!”
楚留香眼睛突然一亮,道:“多谢夫人。”
任夫人道:“我并未能帮你什么忙,你也不用谢我。”
楚留香道:“是。”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在咀嚼着任夫人最后的两句话,这本是两句极平常的话,他却似觉得滋味无穷。
两人一路回到济南,南宫灵像是知道楚留香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陪伴在一旁。
到了济南,已是第三天的深夜了。
南宫灵这才叹道:“楚兄徒劳往返,小弟也觉失望得很。”
楚留香笑道:“我自己多管闲事,却害你也陪着我跑一趟,正该请你喝两杯才是。”
南宫灵笑道:“陪楚兄喝一次酒,起码又得醉三天,楚兄还是饶了我吧!”
楚留香正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大笑道:“这趟就饶了你,但你若还不走,我只怕又要改变主意了。”
话未说完,南宫灵果然已大笑着抱拳而去。
南宫灵一走,楚留香就赶到大明湖边。
这一次,他毫不费力,就寻着了黑珍珠,黑珍珠一见着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发亮,自小舟一跃而起,道:“你见着了秋灵素?”
楚留香道:“虽然有人一心想拦住我,但我还是见着了她。”
黑珍珠道:“她是真的很美么?”
楚留香笑道:“你怎地也和女孩子一样,不问我她说了什么话,反而先问我她生得是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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