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皖在近午时分赶到了彭泽。
阳春风和,周皖随意找了个店,点了些饭菜。即使时人并无吃“午饭”之风,只是吃过这顿,他就该走水路了——还是珍惜这机会吧。
湖光渺远山色深,江上千舟泛波,有游客,也有商贩,或者几个渔人。像周皖一样风尘仆仆的行人自然很多,这场景,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当年他和迎枫的初识——迎枫与一个挑衅的大汉赌酒,迎枫偷下迷药,先干为敬,硬撑着比那大汉后昏倒。幸有周皖在此相助,迎枫才不至被那大汉处置。
也不知为何,他一念及迎枫,就会想到另一个影子。也许与他相识并不算太久,偏偏让他有了淡淡薄薄,却不可磨灭的影像。
葬花。
他忘不掉,但他可以付之一笑。
她去哪儿了?这一切不得而知。
周皖吃完了饭菜,要了几个馒头烧饼在路上带着,灌好了一壶水带在身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几乎是身无分文。他不肯收下玄城的盘缠,又赠给了黑斗篷与宁儿银子,当真是个倔强的人。如今路才走了不到一半,只怕之后的日子就难熬了……雇船也要花钱……
周皖愁容满面,强笑着——早知如此,自己何必不多带些?上次武林大会,他力挫蒙古鞑子,得众人佩服,赢得百两银子和十两黄金,如今这些盘缠……要么被他送给了朋友,要么被他周济穷人,要么被他存进了柜坊,换了几张会子,却因为新旧会子同时流通造成了“楮以太多而贱,楮以太多而轻”,倒让他莫名其妙地亏了点本。且局势反复不定,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目前他身上还有一张会子,大概还能换一缗,约摸七百文钱。
周皖只得去换了,不然没法慰劳船老大。七百文钱,在当时或许并不算少,只不过路还长着。且算节约着饮食,每日只花十文,勉强能熬到初夏就不错了,况且还得付船钱。周皖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一路……也没什么朋友叔伯。”
“客官,看你这模样,可是手头有些紧?”方才招待他的店伙看出了周皖的窘迫,低声询问道。
“的……的确。”周皖不好意思地苦笑道,“旅途很远,却没什么盘缠了。”“客官是做什么的?怎地要跑那么远?”那店伙奇怪道。
“江湖中人罢了。”周皖一笑,“总会有办法的。”
“的确有办法,我陈知道可是这附近的百事通。既然是江湖中人……彭泽城里近日有个姑娘比武招亲,说道是打赢她,她便将百两银子和自己,带着一兜子珍珠宝玉相赠……”陈知道一面说,一面瞟着周皖的脸色。
“我这一路太过危险,总不能让那姑娘陪我闯荡吧?罢了,我还需要急着赶路……”周皖微笑着推辞道。
“非也非也。”陈知道咳嗽一声,道,“她明着比武招亲,暗自里却在找人。”
“找人?”周皖听着稀奇,嘴角一扬,便追问起来。
“前几天有个功夫强些的女子扮成男子打败了她,用奇怪的功夫无意中将她的手帕打飞了。”
“哦?”周皖不禁被吸引了。
“那女子说了:‘我认识你要找的人,你何必用这种方式找他?’这句话。再看那台下众人,捡起手帕,那上面竟绣着‘伊于彭泽下擂,君于台下待敌。’”
“这话何解?”周皖有些糊涂。
“咳,那二人一阵耳语,当下那女子就对众人道:‘不错,我的确是在找人。但若是有人能胜得过我,我倒也愿意嫁。只是葛大侠说了,只有他能胜得过我,帮得了我。这人近日定会经过此地,小女子迫不得已摆下擂台,只因那人武功高过我,而且……有些特点。’”
“那又是什么特点?陈兄为何要与我说了此事?”周皖奇道。
“因为据说他不仅武功高强,平时很沉默,还习惯性地微笑。”陈知道咳嗽一声,“经过这里的客人一直都板着脸,要么就是朗声大笑。只有客官……从刚刚开始,不论微笑苦笑冷笑……都显得很沉默。”
“仅……仅仅如此么?”周皖哑然失笑,“我来此地,只怕没有别人知道。那葛大侠……又怎么知道呢?”
“客官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那……”周皖汗颜,“那那个扮成男子的女子又如何了?”
“那个女子多半是与葛大侠有些关系,看过葛大侠手里的画像。她声称见过那个人,并且知道他是谁,现在也想找他。”
“也想找他?”周皖愈听愈奇,“那更不会是我了!”
“不……还有关键的一点。我私下与那二位聊过天,她说,他们找的人总是佩着一把剑,看起来并没什么特色而背面却有……金玉宝石。”陈知道手快,趁周皖正在凝神听,一下子将周皖绑在腰间的剑翻了过来,“剑名谦常。”
亮闪闪的彩石在阳光下闪烁。
虽然不是真正的宝石,却比宝石更加溢彩。
周皖一愣,肃然。
“女子……葛大侠……我帮她……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周皖疑惑不已。
“嘿嘿,周公子,你还是去城里看看吧。”陈知道的眼睛眨巴了两下,装作没事人一样,转身向店铺里走去。
“等等,陈兄……你可是知天命的……”周皖试图叫住陈知道。
“非也非也……我陈知道,只是看江湖看得久了点的过客啊……”陈知道一掀帘子,把疑问通通丢给了周皖。
周皖只得入城。
城中很热闹,各处的店家也开始招揽生意了。
周皖左顾右盼,只是在找那“比武招亲”。这位置倒也好找得紧,就在进城不久右手边的一块空地上。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背对着周皖站在擂台之上。远远见她头上反绾着双刀髻,留着个燕尾垂在肩头。她身着竹青色的单色半臂襦裙,腰间缠着雪青色的腰带,虽是衣裙,倒也合她身材,仍旧显得十分简洁干练。这还不算,她的手中竟握着一支铁桨,正舞得虎虎生威!
在她身旁,站着一个头戴草帽,身形略显瘦小的人,她右手提着一把柳叶刀,左手中却握着一根棍,支在地上。
“这位姑娘的武功当真不差。”有个身长六尺有余①的瘦高汉子桀桀怪笑着晃了晃脑袋,呛啷啷地举起了九环大刀,“我徐虎豹若娶了你做压寨夫人,就不愁弟兄们不听话了。”
他的刀让周皖想起了楚西泠,他的笑让周皖想起了焦鹧,而那“压寨夫人”竟让周皖想起了北行时与葬花劝退山贼的场景。
徐虎豹扑通一声跳到擂台上,把众人吓了一跳。
“这位,若是踏坏了台子,还得劳烦您老人家修。”那比武招亲的女子哂笑道。
“不必了!从今你就跟我走,那需管这破台子?美人儿,我可是特意为你赶了三里地过来的,你可要手下留情!”
“不过是三里地,就让我手下留情?我等的那个人,只怕走了百里地。”
“嘿嘿,既然他没来,凑活着跟我过吧!”徐虎豹咧开大嘴,露出了他发黄的牙。
“那你得有真本事!”那女子唰地举起铁桨,“小女子盖青——盖聂之盖,青冥之青——不吝赐教!”
“好名字,好名字!”徐虎豹大笑,也横起了刀。
“名字好不好,得看用在谁头上!”盖青“咣”地把铁桨往地上一磕,死死地盯着徐虎豹。
周皖好奇地走近了去看。
盖青的正脸终于在兵器交攻的间隙中被周皖瞧见:小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并不显得温婉儒雅,但有着异样的,有些许异域风情的美。虽不是绝世美女,但有些江湖气息,侠客气息。
周皖在角落驻足观看。
盖青以铁桨挡住了徐虎豹拿刀背的一砍,徐虎豹翻刀截断。盖青矮身立桨,徐虎豹收刀再攻。
周皖的眼中立刻浮现了徐虎豹这招中的六个破绽,那盖青自然能也看得出来。
可是盖青并没贸然进攻。她后退,待徐虎豹紧随而上,出其不意地划桨绊去。徐虎豹大呼“哎呦”,险些被绊倒,往前一个趔趄。这且不算,盖青“呼”地换手持桨,“啪”地扣向徐虎豹后背,劲风骇人,看来徐虎豹根本躲不开。
周皖暗自叫好,心道:“这招的确妙。不过我爷爷早就会了,还知道如何躲开。”
桨离徐虎豹后背还有三寸就停下了。
“先前何必把话说满,请了。”盖青收桨,请徐虎豹下台。
“的确很厉害啊!”徐虎豹挺身,低头看着盖青,突发攻势!
“可真不要脸。”一旁戴草帽的人发话了,听他的声音有五六分像个男子——也可能是伪装的。
徐虎豹乱舞环刀,影成一片,连成半个球型——破绽呢?看似没有破绽的屏障并不是真正没有破绽……真正最危险的破绽……便在球的中心!周皖只用了片刻就发觉了这个事实,可台上二人并没有准确地发觉。
盖青拿着铁桨想要以硬碰硬,却被那草帽客拦下:“这人无赖得紧,姑娘还是小心些。说不定他的刀是切金断玉的宝刀。”
周皖也是这么想的。
眼看着徐虎豹逼近了草帽客和盖青,周皖心急不已,在手中暗扣了两粒石子。
“戴草帽的家伙,给老子让开了道!”
草帽客咳嗽一声,左棍右刀,先施“绊”字诀绊住了徐虎豹双脚,迫得徐虎豹手上减速,随后单刀直入,柳叶刀寻觅到缝隙,立刻攻入。
徐虎豹也不含糊,一个后翻躲过了柳叶刀,又下撩一刀。草帽客返棍欲拦,那木棍竟被徐虎豹的刀砍作两截。不得已下,草帽客向后撤步,一仰头,那刀顺着他鼻尖就划空了。
草帽被划落在地,连带着簪子飞了出去,青丝如水般泻铺。她惊惶的眼神落在台下,叫周皖看了个清清楚楚!
“哟,原来也是个美丽的小妮子,你们俩和我一块儿走吧!”徐虎豹色眯眯地笑道。
“出言不逊,伤我朋友,老娘可顾不得什么宝刀宝剑了!”盖青怒喝,挥桨“啪”地打向徐虎豹。
徐虎豹纵身一跃,再扑通一声落地,躲了过去:“美人儿,要不要我教你两招?看着!”徐虎豹一抖九环大刀,猛然间,一个环飞了出去,盖青侧身躲过,又一个环打来,盖青转桨磕环,却看噼里啪啦,又飞来了四个环,盖青翻桨防守。
“只有一个了。”盖青只觉得方才环上的力道奇大,令她双臂发麻,不由心道:“再磕掉最后一个,看他还有什么法子!”
可接下来,不止一个环!
徐虎豹的刀上还有八个环!
原来刚刚是徐虎豹偷发的暗青子!
“小人!”盖青倒吸一口冷气,聚力于掌,猛翻船桨。方才带草帽的女子也挥刀助阵,持刀挡在盖青身侧。
徐虎豹大笑,一甩大刀,八环并飞!八环之后,更带子弹。这就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霹雳子母弹的改良版本——环中有**,弹中有迷药,环弹并施,令人防不胜防。
“这一招叫:兵不厌诈!”徐虎豹手上不停,“我可不忍心伤了两个美人儿,只用了十四个环,八枚弹子。”
“虽说兵不厌诈,你这可是奸诈得要命!”周皖自见到那草帽客的真面目,一直到刚才都没有恢复过来——你道她是谁!
可不正是周皖心中的那个薄影:葬花!
周皖终于按捺不住,窜上了台。
①按照宋朝尺寸,六尺大概有一米九。当然了,更早时有邹忌身长八尺,那是年代不同,尺寸不统一。如果是宋朝八尺……两米五的身高有点吓人。不过有人说古人的身高都特别高0▽0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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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兰舟一渡
周皖轻飘飘地落在台上,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他拔剑,蕴着愤怒与惊喜的剑气荡开了未裂开的子母弹与充满着硝烟和迷雾的空气。
“嘿嘿,来了个年轻的小兄弟,功夫挺俊。不然把这妞儿送你了,我俩交个朋友如何?”徐虎豹指着葬花,又看了看满面怒容的盖青。
“坦荡之人,不与小人为友。你还不赶紧走?”周皖肃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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