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宗门的阵势果然了得,只见他们在林中才才成阵,就已足以抗拒‘金张门’突然之袭。胡不孤本只要退回阵中,得秘宗门之助,两势相辅、必然势张,但毕节却已困住他于秘宗阵外三丈之处。
那边‘金张门’与秘宗子弟已陷入惨烈搏杀中。金张门高手果然不俗,加上秘宗门遭骆寒重创在前,所以深林密斗,战况极惨。胡不孤一颗大头上冷汗滴滴而下,他已认出出手围攻的乃是北朝强手,一双小眼紧紧盯着毕结,忽开口道:“文府这次算计很深啊。”
毕结哈哈一笑,双眼却紧盯着胡不孤碎袖中的一双手,不敢稍懈。
胡不孤冷然道:“但你毕竟是外姓之人,纵亲为文昭公前辈外孙,全力相助文府文翰林,也不过徒然为人作嫁而己。”
毕结神色一寒,他不是甘居人下之人,这话自然也说到他心里。但他也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之人,自懂得一时隐忍,徐图大业,怎会为胡不孤片言所动?口里淡淡道:“胡先生看来是伤得不轻,不只身手有碍,连脑袋也糊涂了。我和翰林兄谊属至亲,我们的家门之事,就不劳先生操心了。”
他年纪不大,但一身功力承袭两家,虚其心而劲其节,当日与耿苍怀一校,已显其不俗。
胡不孤双手中指在袖中往复掐算,却也算不出如何出手才能在这少年手下率众逃出生天,何况,林外就是文翰林布就的天罗地网。
他们就这么冷冷对峙,俱欲图以一击搏杀对手于倾刻。只见毕结额上的疤痘在隐约月色下清晰可见,一张脸上却血气渐盛。胡不孤那一颗大头却在这初冬的冷风里冷汗滴滴、滚滚而下。两人俱在算计着对方的疏漏。
他们忽然出手,空中只听‘砰’然一响,他二人却已一击而退,稍一喘息,一个辕门高士,一个名门少俊,就已再度跃起,住复对决,不肯稍退。
华胄却是悄悄地溜下的石头城。他适才侃侃而谈,以一席言熄尽宗室二老争雄之心,局面看似平静,但他心里的紧张只怕料较被伏之米俨、常青与胡不孤犹甚。
只为他知道,能不能一挽辕门颓势,此时此夜,只有靠自己了。
他先悄悄潜向他估计胡不孤被困之密林,然后就见毕结与胡不孤正在林中树端往复对决、生死一战。
他先不助胡不孤,却盯着金张门高手,有一晌,确定再没埋伏后,忽手指一弹,手中一支刚折下的树枝就势如利箭般就向最边缘处那个金张门好手腰间射去。
他算计极准,这一射正赶上金张门与秘宗门对决的呼喝之间,没人能分辨出那树枝破风之声。那人腰间一痛,身手稍慢,已为一秘宗门弟子斩于刃下。那秘宗门弟子都一愕,万没料自己本居劣势,居然会一击得手——他和金张门之人都不曾察觉已有外人赶来。
华胄悄然潜行,每一出手,都是借秘宗门子弟杀对手一人,金张门下也就察觉不出林中对方援手已至。
他这番暗袭,一连伤了金张门下六七人,阵中局势果然逆转。毕结也觉出不对,金张门下高手生性强悍,犹不肯求援,攻击正猛。毕结得一击之隙,扬声高啸,欲向坡上求助。
坡上的金日殚也已连连听到那连连惨呼倒地的正是自己手下,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就向坡下林中扑来。
他这一跃,姿式极怪,竟像是要扑上一匹狂奔的烈马。庾不信手下“落拓盟”三祭酒相顾失色,一人道:“果然是‘搏兔图’中的功夫。”
另一人却道:“怕是庾大哥也无这等凌利。”
他们三人面呈忧色。‘落拓盟’与北朝向为强仇,见到对方这等高手,自然深惧。
华胄身在局外,自然眼观六路,一见对方援手将至,忽朗声一笑,所挟阔剑长击而出。他所习本为“一发剑法”——华胄的剑术是习于一个中原名师于南渡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这剑术何名。问名时,师傅曾目凝远方,喟然叹道:“青山一发是中原……国已亡,剑何名?如必欲名之,那就叫‘一发’剑法吧。当今天下危殆,千钧一发,我也望你姿质超卓,在习成之后,可以以这‘一发’之剑,心系家国,为天下赢得一发之机。”
华胄艺成已有十有七年,多年砥砺,他自信剑术已远胜乃师。名成之后,也曾屡败名家,号称剑艺之术,独步江南——这一句可不是他自许,而是袁老大说的。袁老大一向很少赞人,他原话是这样:“华胄以阔剑行这‘一发’剑法,妙得神髓,独占机先,朴质凝重,灿然华朗,一发不可收拾。就剑术之一道,就算把我袁某人算进去,他也称得上独步江南了。
所以胡不孤会给他起了个浑名叫做‘不可收拾’,既指他的性子,也指他的剑法,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此为辕门内经典隽语,本为闲话——却说华胄这一剑刺出,典雅朴厚,大方周全,果非凡俗能比。林中金张门高手只觉眼前一亮,因不曾提防,一接手间就已被他伤了三人。秘宗门趁势反攻,又杀二人,‘金张门’只有后退。
秘宗门下已认出来人是谁,心情大安,喜道:“华公子!”
华胄已冲他们喝道:“退!”
‘秘宗门’下应声而退。
然后华胄以阔剑飞朴毕结。以他与胡不孤之交,相知极深,一望之下,就知胡不孤在骆寒手下受伤非轻,又于陷伏之初,逆行血脉、独抗毕结与金张门高手,伤势郁结,此时已是强驽之末。
毕结未料他来,一接之下,已遭他一剑击退。
秘宗门弟子已向秦淮河畔退去。华胄伸手一拉胡不孤左臂,喝道:“退!”
两人把臂而退,胡不孤在疾拂过耳边的风中道:“还有萧姑娘。”
华胄沉声道:“坡上有金日殚。我无把握胜他。何况好象还有‘落拓盟’的人在,他们也没一个是好果子。文翰林绝不会伤她,咱们此时救她不得,先图与米、石相会,速退虎头滩才是唯一的上策。”
身后毕结却已疾追而至。华胄与胡不孤心意相通,他们并不松开把臂之手,以华胄为轴,他手臂一悠,胡不孤已成弧旋起。这一势极快,两人与疾扑而来的毕结几乎碰了个对面,
毕结身形一滞,然后胡不孤出右手,华胄出左手,齐攻向毕结。毕结硬挺一接,哪知他二人内力原有相通之处,水火相济,坎离同汇,这一反一正、一奇一变之力登时压入他胸中,毕结不由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华胄一击得手,并不乘胜追杀,反一拉胡不孤,两人仍向河边退去。
身后已闻怪啸连连。那啸声如响自塞上沙场的兵戈之声。华胄与胡不孤神色一变,华胄已低声道:“高手!”
胡不孤道:“金日殚?”
华胄道:“不错,你先走!”
他左臂一抡,胡不孤已追上江边秘宗子弟,他们正在等他分派。当此危急。胡不孤只有咬牙道:“渡河,与‘长车’相会!”
秘宗弟子惯习秘术,俱是游泳好手,闻言已携受伤伴伴下河泅向对岸。
胡不孤回首望向已反身向追来的金日殚疾扑过去的华胄,华胄一身华服在风中飘拂。他深知华胄根底,听适才朗啸,已知虽高朗如华胄,只怕也已遭遇平生大敌。
只听华胄厉声道:“你退,助长车,退虎头滩,别管我。”
胡不孤暗暗一握拳——要说辕门有什么可以让他这一个久经砥励的老狐狸也甘于效死的,除袁老大的枪负,就是兄弟间的这一点血性了。但此时不是搏命的当口,他不再回头,扑入江水,向对岸泅去。
耳中只听华胄已与来人接手。那人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北朝土语,华胄却朗声高吟道:“本为贵公子——”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材。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华胄一向极爱这首陈子昂的这首感遇,也的确与他情怀和出身相称。
西驰零丁塞,北上单于台。
登高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能惧罗祸,磨灭成尘埃?
——石头城一夜冬风冷,华胄阔剑华服,力斗金日殚于秦淮水畔。
萧如坡上闻华胄放歌,就已心头大定。
她知华胄才调,论武功虽不见得辕门第一,较‘双车’之锋锐犹有小逊,但其智谋胆识,足以担负今夜大事。
她抖抖袖,竟在茅寮上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开心——只要不是全军覆没,辕门一向并不怕暂败。
文翰林怒道:“是华胄!姓赵的两个老儿在干什么?以他们一身修为,合力出手,连辕门右士都留不下来,还和袁老大斗个什么斗?”
萧如一双眼却有些悲悯地看向文翰林,淡淡道:“难不成这世上只有强权武功吗?他成功了——华胄本善用攻心之术,也不枉他事先找我问询琢磨亡国之义……”
文翰林神色一愕,已听华胄在坡下咳声大叫道:“拔剑起蒿莱!”
萧如却在茅寮顶低吟。
她的语音细不可闻,但意兴萧飒,虽为女子,这番低吟之下,却吟出一种跃马壮夫也不能比及的气慨。
她目光微扫,却见“落拓三中”闻声眸中似大起知音之感。
文翰林冷冷道:“陈子昂郁郁至死,这句子,还有什么念头。”
萧如掠掠鬓:“苟利国家,自当生死以之,岂能因福祸而趋避——我虽不是什么奋志报国之人,但好多事,翰林,你原是不懂的。”
坡下剑风激荡,华胄之阔剑奇彩颇盛,夹在他朗吟高歌的击刺中。只是,他也已受伤——金日殚果非凡手。
一柱香功夫,对岸忽有“长车”欢呼声起。看来,“秘宗门”与“长车”已然会合。萧如脸上浮起丝笑意。
文翰林面上却阴晴不定。今日之事,功败垂成,就是败在那赵姓二老的手里。他的牙齿恨不得咬出声来。但他不能不惜文府精锐。知“长车”与“秘宗门”虽伤病过半,但对岸已方之力只怕远不足以将之围歼。拖战下去,吃亏的怕正是自己。
他咬了下牙,一拍手,喝道:“撤!”
有人把他这下特殊的信号一声声传出。果然对岸疏林中,就见两拨人马分头而退。文府门下退向河边,残落的‘长车’和‘秘宗门’子弟却向虎头滩方向退去。
坡下剑影忽散。夜黑林遮,他们也看不到金日殚与华胄对搏的战况。
不一时,一个人影腾跃而归,却是金日殚。
文翰林询问的望向他。金日殚一挥手,他颊上也有新伤:“我伤了他,他正向下游逃去。”
至此微顿。他解释道:“我如出全力,也许可以杀得了他。但因克日可能要与袁辰龙一斗。他这个手下右士,功夫极为不错。我现在,还受伤不得。”
萧如抱膝望月,得知华胄已全身得退,似全不觉自己孤独无助之境,脸上只见安然。
走了——都走了,这喧腾近一夜的秦准河与石头城又恢复了它惯有的岑寂。毕结已过河收束文府之众。长车、秘宗门、胡不孤、米俨、常青、华胄退避虎头滩。这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子坐在黯黯的夜里,独面对方五大高手,抱膝待旦。
文翰林已恢复平素的脸色,拂了拂袖,似要掸落这一夜的灰尘,重现他文士风流的洒然之态。
只听他口中脱略道:“罢了,虽未竟全功,但能这样,也不错了。”
只听萧如在茅寮顶开口道:“你们这次一意伏击,是想推袁辰龙下马,以期执掌缇骑吗?”
文翰林情知不必对她隐瞒——萧如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有所猜,无不中的——口里答道:“不错,我们只需把他江湖上的势力挫败杀散,朝中则自有朝中的手段,他这缇骑统领的位子也就坐不住了。”
萧如微微一笑:“可辕门……就是那么容易摧毁的吗?”
文翰林望着萧如的眼,柔声道:“阿如,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华胄救胡不孤、解长车之围,逃窜而去。他们明知坡上还有你,却弃你于不顾。他们,也确实薄情寡义之至。你也该看清辕门之为人了。”
萧如望向建康城方向,她不屑辩答。文翰林就是文翰林,哪怕自己是他最在意的女子,只要一有机会,文翰林还是会想法儿来刺伤她的。
她是——伤心。但也不伤心。她知道,就是袁辰龙自己来,如当她身处困境之时,也是可救则救,不可救的话,他顾及大势,纵心伤如沸,也不会救的。
她微微抬起眼,欲追逐天上那风吹云散后露出的一两点星星——谁叫,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个男人呢?他是会把身边所有一切都裹挟入他的大事的。为了大事,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况自己是‘他的女人’。
他不会想到萧如也是一个人,一个能独自生存、独自判断的女人。如果她爱他,在他看来,就注定该将自己的身与命都托付与他的那些大事的。
所以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