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显出惊讶,又嬉皮笑脸问道:“堕民我知道,可人家都是江南之人,你父亲是‘冰宫’主人,他儿子怎么会又是堕民?可是你妈妈偷……”
他想说‘偷汉子’三个字,想想还是一缩口。那海删删一个女孩儿家,倒真还不懂他的意思,叹气接道:“他跟我不是一个爹爹的。”
甘苦儿‘噢’了一声,不由更是好奇,眯起眼把海删删看着。只听海删删道:“我哥哥他出身好苦的,他的亲身爹爹,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和妈妈都是从江南逃来的。他们好象都是什么身在‘堕民’之藉的人。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还没有我,我爹爹那时也还单身一个人。本来,在冰宫中,他地位超绝,想要娶亲易如反掌,可他一直没有碰到自己中意的。”
“我听妈妈说,我哥哥他父亲似乎相当英雄了得,在江南一地大有声名。二十多年前,江南堕民里有一个不世出的人材,连我爹爹提起来也不由感叹夸赞的,叫什么‘炽剑孽子’剧天择。据说这人极为古怪,连他的名字都是他自己取的。他自居孽子,虽身为堕民,生来为世人轻贱,但为人好生骄傲。我不知‘堕民’是什么,也不知为什么生来就要被人轻贱——可能和我们北海那儿那此游牧人俘获的奴隶差不多吧?可爹爹说,那人的一身武功、一份狂傲,只怕当世之中无人能极。他修的是什么‘补天大法’,那武功非有大毅力不能修炼。但他练成了,并以独得之密修炼而成‘炽剑’。据说当日炽剑一出,天下披靡。他不服堕民在民间、官场,武林、江湖俱受欺压,于二十多年前,率众三万,揭竿而起,啸聚徒众于浙东括苍、天目一带,声势极盛。在市井与民斗,在朝廷与官军斗,在左教旁门中与魔教力抗,在江湖中与正派武林也势成水火。以一己之力,独抗四面夹击,屡战屡败,却能败而不倒,直近十年。那一份威风,却是当世之中无人能及的了。我哥哥的父亲似乎就是他身边的人。也是能独挡一面的高手‘三摧五颓’中的一个。他的名字里似乎也有一个‘海’字。可近二十年前,他们堕民为官军之逼,加上江湖中五派三盟所同组的‘大同盟’参与,堕民之势一时为其联手所破。我哥哥的亲生爹爹就是那时带着我娘于兵败之后逃到辽东的。他们此行似乎是为了重振声威,寻找一批财宝。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了。只知一路上,他们夫妇带着我哥哥一行三人迭遇追杀,一直追到海拉尔,哥哥他爹爹已是伤重不支。而娘、我们的娘她也受了重伤,偏偏这时他们又遇到暴风雪。那是我爹爹不耐北海苦寂,正自出行到海拉尔,就在暴雪中救了他们三人。”
“据说他们三个那时受伤已都极重,我哥哥那时也好有十多岁了,他爹娘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所以他神智还算清醒,是冻伤最轻的一个。我父亲把他们救出后,就施救疗伤。”
她忽看了甘苦儿一眼,轻声问道:“甘苦儿,你要是碰到那样的情况,一行三人,伤得都重,一个是十多岁的还好小的孩子,一个是他重伤的父亲,一个是他容貌极为美丽的母亲,你会先救谁?”
甘苦儿一愣,迟疑了下道:“当然先救孩子。”
他是小孩儿,自然觉得小孩儿的命是天下最重要的了。可心里却在想,救得了那孩子,要是他双亲都不及救助的话,生存下来,抛在世上,孤苦伶仃,那对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他念及自己身材,心里忽升起一丝凄凉之感。
海删删点点头,看来甘苦儿与她想的一样,接着她问:“要是那孩子救活之后,那你接下来会救谁呢?”
甘苦儿嬉嬉一笑:“当然是那容貌极美的女人了。”他挠挠头:“——只要是个男人出手来救,一定就是这个次绪的。除非那受伤的男人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
海删删容色微黯:“你说的可能不错,我想普天下的男子,要是遇到这情况,都会按这个次序来救的。何况,就算我们家世居北海,惯疗冻伤,可爹爹毕竟也只有一颗雪魄珠呀。他也是按着你说的顺序来救的。那孩子冻伤得浅,我爹爹费了些力,也就救好了。可他妈妈,他妈妈却伤得极重,不只是受了冻伤,身上还有刀箭之创,也中了内家掌力。爹爹堪堪把他救活,可如不继续疗上三天——不只动用雪魄珠,还要加上爹爹那一身‘凛冽长风’的内力——爹爹说,她的那一张容面只怕就毁了。而且虽得生存,却一生一世要受那痛风之苦。甘苦儿,你要遇此情形,你会怎么做呢?”
小苦儿笑了笑,知道她其实不是在问自己,而是要抒解她自己心头的一点郁结。只听海删删道:“我听爹爹说:其实他当时都没有想什么,只是看着那女子的脸,怎么也不忍心让她那天羡地妒的容颜就那么被冻伤污毁成丑怪模样,不忍心她虽活过来,却一生要受那蜷手蜷脚鸡爪样的痛风折磨。他当时都忘了还有那个男子的存在,此后三天,我爹爹一意用力,救好了那女子。可那男子生命力虽强,毕竟重伤之下,没能挺过来,就在那三天我爹爹闭门疗那女子之伤时,撒手而去了。我爹爹为这件事一直自责到今天,可他说,如果重来,他想,他就是明知日后会愧悔,他还是会这么做的。他说:你没见到你妈妈当时那一张脸——其实还不是仅为了那一张脸,因为,爹爹觉得,这人就是他等了三十多年才等到的那个女人。如果没有等到她,他这一生,哪怕修为绝顶,哪怕贵为冰宫主人,哪怕声名扬于天下,他这一生还是等于白过。他当时为救妈妈几乎损失了过半内力,苦修数年后才得恢复。可哥哥,他却不那么想呀。我知道,他为这事几乎怨恨了我爹爹一辈子,可能让他更怨恨的就是我了——因为他不忍怨恨他的妈妈。三年之后,守服期满,他妈妈也就跟了我爹爹。一个女人,丈夫去世后,难道就真的不能再嫁了吗?虽然妈妈说,她真的真的好爱青哥哥的父亲,可她也真的真的好感激我爹爹呀。那以后,他们就有了我,我哥哥的妈妈也就成了我的妈妈了。我小时总记得,哥哥对我很好的,但总是有些怪。有时,突然突然,玩得正高兴时——他正找到最好看的鸟儿尾羽给我时,我正兴奋着呢,他就会忽然神色一变,把正抱着的我一下就摔到地上来,面色铁青。那时我还不懂,不知他为什么心情会变化那么快,现在,我明白了。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恨呀。他爱我,也恨我。我记得小时,他一发脾气,我都不敢做声,要等好一会儿才敢凑到他身边说:‘哥哥,哥哥,你不喜欢删删了吗?’”
她脸上浮起一丝惶惑,又有一丝忆及往事时的温柔喜悦,那一份亲情,虽没心没肺如小苦儿,也觉不好嘲弄的了。海删删讲着讲着似已把自己带入到旧事里去,似想起自己八九岁时的样子——自己一双小手摇着海东青的大手,那么喃喃爱娇的讨饶卖好……
“哥哥过一会儿,似才能重新喘过气来。他一般不答,而是抱起我一抛抛得好高,我好喜欢他那样呀。”
她说起这段,似乎心里还在回味着兄妹同嬉的那种快乐。“
但有一次,他说话了,他那句话我以后记住了一辈子——当时就觉得——好怪,也觉得——他的话里好悲凉好悲凉。那是那次,我又拉了他的手讨饶时,说:‘哥哥,哥哥,你不喜欢删删了吗?’我看见他的脸色半天铁青,然后眼中才露出一丝疼爱来,他轻轻摸着我的头,说:‘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他盯着我的脸,脸上的神情好古怪好古怪,半晌才轻轻叹道:‘可是,只喜欢一半儿。’”
“他下句话没说,但就是没说,那时我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了:他是恨着另一半儿的,那是属于我爹爹的一半。在心里,他其实一直没有原谅他妈妈就那么跟了我爹爹的。这样的事其实我猜父亲也知道,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他似对哥哥一直有点抱愧的心思,他教我们正宗的海家子侄练功都从来没有象对哥哥那么尽心过。可哥哥好骄傲,他一直不肯真正和爹爹学武功。虽说他现在武艺很好,但是,那几乎都是他偷师学来的。我还记得他偷看父亲练功时的表情,一半是惊佩、一半是痛恨似的,咬着牙,眼里却放着光。他练功我从来不敢看——他简直是在折磨自己。我知道他心里的苦,一个男孩的苦,所以以后,哪怕他对我有时再不好,再欺负我,我也不怪他。”
海删删的脸上流下了泪,她轻轻道:“因为——我懂得他。妈妈常说:因为明白,所以慈悲。好多时,我都猜,其实她并不爱我父亲的,只是:因为明白,所以慈悲。不忍见父亲孤孤单单一辈子,所以才违心嫁给了他。不过,他们也过得好幸福的呀。”
“三年前,妈妈去了。她走的那天,好美好美,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妈妈那么的美。父亲那一天一下子似乎就老了。他忽然有话对我说,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他对我的嘱托。他说:‘删儿,你也长大了。妈妈去了,能给你哥哥温暖的,能稍一拴住他的心,不让他永远那么痛苦的人,也只有你了。’我现在一想起这话都要流下泪来。爹爹那时就开始打算把冰宫交给哥哥了,虽然有好多好多的族人反对,但爹爹一意如此。哥哥却不情愿。我们这些年,一直没有回冰宫,因为妈妈说:哥哥不想离开他父亲身死的地方,她对不起哥哥,所以不想违背他的意思。哥哥那些日子总是走得好远,越走越远,好难得回来。好久以后,我才知道哥哥原来已另立门户,创立了一个马帮‘海东青’了。——他就是这么给自己改的名字。”
“有一天,我爹爹好象知道自己身上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叫我一定要把哥哥找回来。我用了一个月,连哭带笑,终于把哥哥骗回海拉尔,才发现,爹爹已经走火入魔、风瘫了,风瘫后的爹爹连话也不会说,他只是静静地把哥哥看着。我还记得哥哥那天脸上的那种表情,不知是悔愧还是惶惑。我猜,在他心底,斗得也好苦吧。因为:在感情上他不能接受这个影响了他一生的人却不是他生父,可他又逃避不了他。他把我爹爹当做父亲,但又不能接受当他做父亲。哥哥那天的脸铁青,接着,他就叫人把爹爹送回冰宫了。他送爹爹走时,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执掌冰宫的’,他说完抬了下眼,对爹爹又说:‘但以后,只要冰宫有事,也就是我的事了。我但凡听到,绝不会不理的。’”
“爹爹那时虽病得不能说话,但我看到他眼里还是笑了。那以后,我也不肯回冰宫,一直跟在哥哥身边。虽然爹爹也好要人照顾的,但我知道,他更情愿我在哥哥身边。哥哥以后跟我谈起爹爹只有一次,还是在他醉后。他说——爹爹的风瘫是为了妈妈的。他当年为救妈妈,一定使同了‘同心结’。那是种我们冰宫独传的心法。这心法一用,施为者毕定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绾结在受治者身上,只要一用,他们一生之中都要息息相关了。‘同心结’所结之人一旦不在,活在世上的那一个人也必定全身如废。所以我想,爹爹倒情愿先走的是我妈妈吧。这个秘密我想爹爹一定没给我哥哥讲过,但哥哥他那时练我北海一门功夫已修为日深,所以他猜得到。”
海删删一抬眼,眼中亮光真如深海珊瑚,一瞬间美丽明亮不可方物——她是在骄傲,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骄傲,也为她的哥哥而骄傲。她的容光一时极灿,而自己一生,能结下一回这‘皎如山上雪、皑如云间月’的同心之结吗?
小苦儿一时也为她面上容光所映,他赤子天性,也不知避忌,轻轻伸手就握住了海删删的手。海删删的手在他火热的掌心传出一股冰凉,两个人一时——那懵懂于心底的一双渴望恋慕的眼睛似都睁开了,虽然山洞外风声吼啸,可心底那一刻却暖意浓浓。
“然后,这三年来,哥哥就一意在探听‘孤僧’的行踪。你问我什么叫做‘八千子弟今何在’,我也不全懂。只知道,只知道当时堕民孽子剧天择手下的亲兵子弟一共近有八千人。他们势力全张时,徒众几近十万,可为官兵合同大同盟所破后,就只剩下这八千子弟了。妈妈说,可这八千子弟,后来在一夕之间,就在括苍山消失了。他们都怀疑,这八千子弟是为‘孤僧’所卖。我一直不相信,可妈妈说,除了他没有别人有这个能力——是‘孤僧’把这八千子弟连同数千父老的性命一起卖给了‘大同盟’的。所以哥哥才这么恨他。他说,他唯一可报答生父的事就是找出释九幺祭他父亲的亡灵,将他锉骨扬灰才能以消此恨了。所以,‘孤僧’的消息一出,他才不惜与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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