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日子过得有点艰难
在阿宾家里住下的第二天,庄梦蝶开始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找来找去,她觉得做家教最合适,其他的工作都要扣押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家教,能比较快拿到钱。而且,现在正是暑期刚开始,她能同时做几份家教,万一幸运的话,遇到一个好的东家,还能预支一点工钱。师父年纪大了,睡眠本来就不好,阿宾家里有小孩,晚上吵得师父难以入睡。她必须先把师父从这个狭小的屋子里搬出去。庄梦蝶没有任何高校的结业证,不能证明自己的文化实力。她就跟东家说自己是从东北流亡到落河的,证书在路上全部弄丢了。庄梦蝶的形象实在不像一个骗子,她成功骗过三个东家。有一个东家愿意预支她半个月的工资,让庄梦蝶高兴极了。
她拿着钱兴致冲冲地回到阿宾家,推开门,却看到白秋月。庄梦蝶笑着说:“秋月,你来啦。”白秋月只是点点头,看来她对那件事还是心存芥蒂。
阿宾和他老婆都去工作了,阿宾女儿带着小弟弟在家,玉麒坐在椅子上看书。庄梦蝶见白秋月站着,知道她嫌弃凳子脏,就拿出手帕擦了一张椅子,搬到她身后。白秋月也不坐下,继续站着说:“师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何有铭在一起,我也永远都不能像梦蝶一样招你喜欢。可是你毕竟是我师父,我欠|无|错|小说 m。'qul''edu'。了你的,我不能看着你受苦不管。这些钱是我唱戏挣来的,是干净的。”
庄梦蝶这才看到,白秋月手里拿着一把钱。
她说话的时候,阿宾六岁的小儿子看到白秋月漂亮的旗袍很好奇,忍不住走到他脚边去扯她的裙边。白秋月嫌弃地挪了几步,庄梦蝶连忙把小家伙拉开,他姐姐走过来带着弟弟走出门去了。
玉麒继续抄书,看都不看白秋月一眼,也不说话。
“师父,秋月也是想尽一份孝心,您就接受了吧。”庄梦蝶小心翼翼地说。
玉麒还是不说话,也不停笔,白秋月和庄梦蝶都觉得很尴尬。
“这钱你先拿着吧。”白秋月不耐烦地把钱交给庄梦蝶:“给他找一个好一点的房子住下,不够了再来找我,我先走了。”白秋月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玉麒和庄梦蝶了。
“师父,我知道你心里还是顾念着和秋月的师徒之情的,她如今来看你,你就不该对她那么冷漠。”庄梦蝶说道。
“我当然顾念与她的师徒之情,她好歹知道务本业,没有把戏完全丢下,不枉我教导了一翻。可你呢,如今还去找什么家教。造孽啊,我玉麒自以为最得意的门生弟子竟然只想着给别人当家教。你怕我没有地方住,没饭吃,想挣钱养活我。可我宁愿睡大街,吃粗粮,也不愿意看着你把戏荒废了啊。”说完他就咳嗽起来,庄梦蝶连忙上前替他捶背。玉麒一激动就咳嗽,庄梦蝶早就习惯了。
“师父,你别激动,唱戏的事可以慢慢来。我们先找房子住下,然后你去检查一下身体,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好不好。”
“不行,我不能等了,你是唱戏的,不要荒废正事啊。冯东来找过我,他向我要你,不过我一看他就知道他不是真的喜爱悦戏,他只是另一个何有铭,我没有答应他。我虽然希望你上台唱戏,可我不能把你卖了,你父亲把你交给我,我得看好你。我们必须清清白白做人,清清白白唱戏。我想好了,我们和以前一样,去街头巷尾唱,总会有真正懂戏爱戏的人欣赏我们,出资为我们建一座干干净净的舞台,梦蝶,好不好,师父求你了。”
庄梦蝶听到冯东找过师父却被师父拒绝的话,早就泪水盈眶。
“师父,你别说了。我唱就是了,只要有人请我们唱,我们就去唱。”
“真的?”
“真的。”
敲门声响起了,庄梦蝶去开门,是邹焱。
邹焱和玉祺的相识源于悦戏,悦戏越来越被落河的主流社会接受,玉麒是非常开心的。作为悦戏的开拓者,最近常有一些记者来采访他。他起初还很高兴地接受他们的采访,他跟他们讲悦戏的前身——月戏是怎么兴起的,讲原来的戏班子生存如何艰难,讲悦戏和北戏之间的区别。可是他发现他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反而想方设法问一些白秋月和何有铭的八卦新闻,有的还直接问他的戏班子和何有铭之间的合作是不是桃色交易。玉麒一怒之下,把记者都赶了出去,从此对所有来访者一律拒之门外。
有一个记者有些与众不同,被玉麒赶了一次,竟然又来了。来了玉麒又把他赶出去,他又来了第三次。还是庄梦蝶看不过,好说歹说,说服了玉麒见他一面。这个记者说他叫邹焱,从小喜爱戏曲,对悦戏很有兴趣。玉麒起初以为这是故意跟他套近乎,便毫不客气地问了很多时分刁钻的问题,谁知这个邹焱不但对答如流,还抛砖引玉引出许多别的问题。玉麒兴致一下子提上来了,拉着邹焱谈到深夜。庄梦蝶饶有兴致地陪着一起聊到深夜。
邹焱在离自己住所不远的地方,帮玉麒找了一间房子。庄梦蝶则和邹焱报社的一位女同事合住一处,租金平分。也是在邹焱的帮助下,联系了好几家东家,都愿意花高价请庄梦蝶去唱戏。但是都不是正式的唱戏。因为没有班底,庄梦蝶一个人一会唱生,一会唱旦,挑着精彩的部分唱。主人家也是因为家有喜事,只想她请来助个兴。要说出资建剧院,主人们一听,都婉言相拒了。庄梦蝶一边带家教,一边唱戏,钱倒是够用了,可要说存钱建剧院,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第二十八章 一个关于思念的故事
玉麒最近老咳嗽,庄梦蝶不免有些担心。她几次劝他去医院看看,玉麒都说是多年的老毛病,不碍事。转眼到了七月,这天是玉麒的六十岁寿辰。庄梦蝶跟东家请了假,来到玉麒住的地方,张罗晚饭。邹焱下了班也早早过来了,带来几瓶酒。阿宾值晚班,不能过来。
几杯酒下肚,玉麒对景伤怀,“一眨眼,我六十岁了。一个人六十岁,应该是安享晚年,儿孙绕膝的时候。我这辈子都献给了悦戏,人人都说我性情古怪,我没有几个朋友。你们两个,一个和我是忘年之交,一个是我亲手培养的弟子,今天有你们陪着我过这个生日,我很高兴。”
“师父,我们以后每年都会陪你过生日的,您的福气在后头呢。”庄梦蝶笑着说。
玉麒听到这话,笑了笑,“梦蝶,师父想听你唱几曲。”
“师父想听什么?”
玉麒看着屋檐上的雨一滴一滴落在门前的小水坑里,溅出朵朵水花,“唱一段《虞美人…听雨》吧。”
庄梦蝶觉得师父过生日不应该听这么伤感的曲子,但是不敢违抗,只好去取二胡和快板。邹焱拉二胡,玉麒敲起了快板,庄梦蝶开始唱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无:错:小说 m。QuledU。CoM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曲听完,玉麒无限伤感,看着外面的雨,半天不说话。
“师父,我再给您唱一曲别的吧?”庄梦蝶想快点把这种颓丧的气氛赶走。
“好啊,那就唱一曲《红楼梦》里的《红豆词》吧。”
庄梦蝶清了清嗓子,就着二胡声和快板,开始唱起来: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的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在歌声里,庄梦蝶回到了与朱墨锦在篝火边和羽族人狂欢的夜晚,他把她从羽族青年的手里抢过去,他脱下衣服给躺在地上的她盖上,他在她身旁躺下来,把她留在靠近篝火的一边……还有那晚的酒,那晚的歌声,朱墨锦的箫声,还有天上的月亮,都好美。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等她唱完的时候,就只看到朱墨锦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她想,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玉麒早已泪流满面,庄梦蝶心里总觉得师父今晚与平日不同,又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好拿别的话来转移玉麒的注意力,“师父谱的曲实在太妙了,和曹雪芹先生的词一样妙。”
玉麒却不为所动,他依然看着窗外的雨,然后缓缓地说:“这首曲子是为一个女人写的。”
庄梦蝶和邹焱对视了一下,想听玉麒继续说下去。
“我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姑娘。是我的师妹,也就是你师祖的女儿。”
“那时候,我们在戏班子里,一块打闹,一块练功,一块唱曲,。她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孩,戏唱得比我们还好。可是,那时候,女人是不能登台的。我师父希望她好好嫁人,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稳生活,我们却偷偷地相爱了。那时候在戏班子里,日子很艰难,我们这些学徒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师父家里条件好一点,她就经常偷一些东西给我吃,有时候是肉,有时候是葱油饼,有时候是一碗蛋炒饭。每次吃师父家里一点东西,我就做一些活补回来。比如挑几担水,刷一下墙,或者喂喂马。师父总夸我勤快,我很高兴,她也很高兴。
第二十九章 一段往事 一朵桃花
“她喜欢读《红楼梦》,我就把她喜欢的那些词都谱成曲,我拉二胡,她唱曲。我们唱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又唱“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唱完“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又唱“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你刚才唱的这首《红豆词》。”
“她音色空灵,浑然天成,比你有过之无不及。正是她让我知道,女人比男人更适合唱悦戏。所以后来我倾尽全力,四处借钱,组建了我们的女子戏班子。如今看来,我是对的。因为那些男人月戏班子都支撑不下去,早就退出舞台了。可是我们的女子悦戏,现在已经在落河城扎根了。”
“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怎么我从来没见过她?”庄梦蝶问。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好日子终究不长,有一次,她偷了一些酒,我们俩一起喝了起来。借着酒意,我亲了她。被师弟看到,告诉了师父,师父就把我赶了出来。”
玉麒讲到这里停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去。
“后来呢?”庄梦蝶问道。
“后来我就忙着发展悦戏了。我听人说,在我走不久,我师父就无错小说 (m)。(quledu)。()给她找了门亲事。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庄梦蝶被深深刺痛了,她知道思念一个人是一件多么孤独,多么痛苦的事。师父这一生,大半辈子都是在这种孤独中度过的。
“不过,后来我又见到她了。”
“什么时候?”
“那时候你刚进班子不久,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次,一个有钱的商人家请我们去唱戏,说是主人家的夫人病重,想请我们去冲冲喜,还要求我亲自登台唱。”
“我记得了,我进戏班子后,只见过师父登了一次台,想必就是那次了。后来师父再也没有登过台。”
“是的,主人家姓周。周夫人喜欢听《红楼梦》,我就一个人唱整场。我唱得时候就一直想着我的师妹,我总感觉她就在我身边,在听我唱戏。”
“那场戏唱了三个晚上。最后一晚,快要结束的时候,仆人突然跑过来让我们停下。我还纳闷,以为是我唱得不好,主人家不满意。仆人说,不是的,是他家主母已经去世了。我大吃一惊,我第一次遇到东家有人在我唱戏的时候亡故,正不知道怎么办,仆人说不用担心,他主母早已经吩咐过,不会为难我们,还会付我们双倍价钱。她是带着微笑去世的,走得很安详。”
“我心里非常感激,一定要过去亲自感谢这位周夫人,哪怕她已经去世了。仆人带着我去看周夫人,我看到她,立刻僵住了,她就是我日夜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