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头顶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谭斌趁机错开眼光,检查安全带,调直坐椅靠背,收起电脑,整理上衣,有点手忙脚乱。
程睿敏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影,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随着咣当一声巨震,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商务舱的乘客无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机。
谭斌收拾手提行李准备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机场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谭斌怔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上次的大清洗,令于晓波这种人精都噤若寒蝉,她在公司根基尚浅,一旦卷进去,没有人会再像余永麟一样为她开脱。
谭斌伸出手,〃再见。〃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再见。〃他说。
白衬衣的影子在舱门处停留几秒,终于离去。
谭斌提起电脑,作为商务舱中最后一个乘客,慢慢跨出舱门。她的身后,大批的经济舱乘客,喧嚣声里踏上栈桥,渐渐有人超过她,大步流星赶到前面。
一样的西服革履,一样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无谓过客,却人人乐此不疲,引以为荣。
虹桥机场一如既往人多车少。排队等待出租车的队伍,在50米的直线距离内,弯弯曲曲绕了五圈。
粗略计算一下,谭斌估计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程睿敏的身影,一个个看过去,人人汗流浃背,每张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穿白衬衣的不少,但没有人能把一件样式简单的正装衬衣,穿出云淡风轻的另类味道。想来以程睿敏目前的身份,应该有公务专车接送,不用再排队轮候。
想起这一点,谭斌扫兴地收回目光,不耐烦地左右替换着重心。来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出租车这一关。
等谭斌终于折腾到酒店,在前台办完入住手续,拖着行李走进房间,已是晚上九点五十分。简单冲个澡,支起电脑继续她未完成的报告。她已经答应过刘秉康,今天一定会把报告交给他,失信不是她的风格。
按下邮件发送钮,谭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又困又乏,对着镜子往脸上涂免洗面膜时,她在心里反复斗争了无数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笔记再上床?还是不管不顾立刻睡觉?
谭斌有个私人习惯,每天结束工作时,会把当天做过的事情尽量回忆一遍。然后记下那些有特别意义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处。五年下来,这些记录已经积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尔翻过,对着那些令人费解的字母缩写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问。
〃算是日志吧。〃谭斌回答,〃你对自己成就的评价,是一张张的新画。我和你不一样,每天都在重复琐碎的细节,不及时记下来提醒,我怕回头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每天忙忙碌碌却徒劳无获。有了这个,我起码能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扬起头,眼神充满向往,〃没准儿有一天,我和杰克·韦尔奇一样,有了写自传的资格,这将是多么详实的史料啊!〃
第32节:格子间女人(32)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痴!〃
习惯还是战胜了懒惰,谭斌最终在桌前坐下,翻开笔记本。每天的这个时刻,是她除了日常签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笔写字的时候。
她写道:见到程睿敏,他的镇静从容令我吃惊。很想知道这类人面对失败的真实想法。如果换作自己,可能会挖个坑学鸵鸟埋进沙堆,再不愿见到任何故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一败涂地的处境。对很多人来说,接受并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谭斌捏着程睿敏的名片反复打量,右手下意识地按着圆珠笔,发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着写: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处反而麻木,多日之后所有积存的难堪痛苦才会逐渐释放……
谭斌停下了笔,抬起头,桌前的梳妆镜里,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雾划破,露出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年轻的女孩下巴尖尖,一双乌黑的眼睛,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黑沉沉愈加慑人。
身后的发型师捞起她丝缕分明的长发,异常惋惜:〃这么好的头发,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别啰嗦,剪了!〃年轻女孩言简意赅,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心。
硕大的发剪犹豫片刻,终于合拢。柔软的长发伴着咯嚓咯嚓的声音纷纷委地,灯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体。
女孩微微侧头,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意思,唇边只有冷冷的笑,麻木地决绝地随着头发一同告别过去。
……我不要再爱上任何男人,再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除了男人,世上其他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选择,爬上去,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踩做脚底泥。
想起五年前最后一篇日记上的誓言,谭斌低下头有些恍惚地笑。那时候喜欢把一切挫折归结为客观原因,自己总是善良无害的,错的都是他人和社会。
如今却明白,人这一辈子,太多的跟头是咎由自取。为了欲望,为了得到更多,在选择的瞬间判断失误,操纵人一生荣辱浮沉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
只是那段难扼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过去的一点一滴都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一夜夜整晚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间隙透过来的细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拧绞,每吃下一口饭,都会引起刺激性的反应。
父母心疼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日日消瘦。
当她终于从灰色中慢慢走出来,踏实吃下一碗米饭时,对面的母亲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二十三岁的谭斌拉着母亲的衣袖嚎啕大哭,从瞿峰意义明确地谈到分手,积攒多日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
母亲摸着她短短的头发,毛茸茸似只小猫,〃斌斌,以后长点儿心眼,要过一辈子的,男孩子还是人品最重要。〃
大约多数人一辈子总要碰上几件伤心事,然而无论最初怎样的痛不欲生,最终还是要继续活下去。有人跨过这道槛,从此活得更好,有人迈不过去,自此沉沦。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是谭斌多年后再回想,即使那个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锐的伤痛,完全怀疑自己价值的无能为力,至今依然啮咬着她的心脏。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只怕井绳,那条咬过她的井绳。
电脑〃叮〃一声轻响,打断谭斌的回忆。
她凑过去。
一封新邮件,发信人是刘秉康,发信时间是两点十分。
谭斌错愕地看一会儿,几乎忘了点开。她没想到这会儿刘秉康还在处理邮件。而且从题目上看,显然是对她刚才那封邮件的回复。她实在吃惊于刘秉康的反应速度。
他身兼两职,说日理万机可能有点夸张,但日常工作千头万绪,费心劳神,这样旺盛的精力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Dear Girl,〃刘秉康在邮件中说,〃报告很好很清楚,非常感谢你的努力。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关于竞争对手的分析。很明显,你和你的团队,都没有强烈的愿望,去了解你们的对手。就像你所知道的,不了解竞争对手的状况,犹如战争中知己不知彼,只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下的胜算。因此你对所有销售机会的估计,都需要重新考虑。〃
第33节:格子间女人(33)
谭斌托着下巴想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质疑。报告中有完整的几页PPT文件,对竞争对手技术方案的优劣势,进行了详细分析和比较。
刘秉康依然不满意,谭斌只能认为,他想知道的,是技术参数以外的信息。但是除了技术参数,其他很多事是没办法白纸黑字表达清楚的,也不是靠正常途径能得到的。
最重要的是,程睿敏在职时,并不十分在意这种数据。谭斌记得他说过,真正有效的竞争对手分析,建立在全面的信息搜集渠道上。
〃战时获取对方情报通常靠什么手段?靠的是深入敌后的战地间谍。〃 他自问自答,〃你们不要把脑筋歪到这上面去,那是战略发展部门的任务。作为销售,了解对手是必要的,但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寄托在对手的失误上。如果你有这样的精力,为什么不去认真研究我们的客户,寻找他们真正的pain point,让我们的解决方案更贴近客户的需求?〃
但是谭斌万万不能如此回答刘秉康,明说这是程睿敏时代的遗风。
当然她也不能说,她做不到。初进MPL的员工,都会接受一个洗脑培训,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其一,〃I will not plain〃;其二,〃Never say never〃。
谭斌私下腹诽过,说这两句话简直是一剂精神鸦片,直译过来,就是对上司对公司,永远不说不。
所以她犹豫着,开始缓慢地敲打键盘。
〃Sir,您的提醒非常正确及时。这点的确是我们的弱项,我也曾注意到这个问题,试图做过根本原因的分析,我私人的理解,是因为我们的销售模式,关注点集中在Customer First和Win Together的策略上,所以我们的销售经理,包括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知己知彼的重要性。我会记住您的建议,并把它纳入下半年团队能力的发展计划中。再次感谢提醒。〃
短短一段话,她写了改,改了写,字斟句酌,花了很长时间。
刘秉康的质问无可厚非,MBA标准教材也是这么教育的。企业战略决策管理中就专门有一章,讲的是竞争对手分析法。可是内心深处,她却赞成程睿敏的做法。
先修身齐家才有可能平天下。而且公司和人一样,总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趋实避虚是基本原则。但是每一次改朝换代,否定、推翻旧人立下的规矩,几乎是必经之路,否则简直不能昭示新人的英明。
所以她认错态度极好,却故意把原因归结至公司的企业文化,希望能蒙混过关。刘秉康总不至于责怪公司几十年不变的企业文化。不过她很担心自己这点小聪明,刘秉康一眼就能看穿。
写完检查一下措辞和拼写,谭斌咬咬牙,终于按下发送键。
用脑过度,睡意一时间跑得干干净净。她打开电视看一会儿HBO,回信就来了。
〃Dear Cherie,〃这一回换了称呼,〃这样很好,等你回到北京我们再详谈,下个月我希望能看到改善。现在,上床去,女孩子睡得太晚容易老。〃
唔,好像他还算满意。
谭斌心头顿时一松,立刻感觉困得头晕眼花。她麻利地滑进毯子,抬手关掉床头灯,在黑暗里一点点放软身体,心满意足地吐口长气。
谭斌没能完成她为期三天的会议,第二天的下午,一个紧急电话,逼得她不得不改签机票,连夜赶回北京。
普达的集中采购正式开始了。
国航的最晚一趟航班,整整延误了一个小时,到达北京首都机场,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
大厅出口处还有不少等待接机的人。谭斌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拖着拉杆箱走向出租车站。
身后似乎有人喊了一声。她又累又乏,大脑早就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恍惚地往前走。
脚步声噔噔噔追近,有人用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肩膀,接着她的身体被扳过来,正对着身后的突袭者。
谭斌睁大眼睛竟呆住了。她登机前给沈培发了个短信,告诉他今天回北京,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沈培会来接机。
沈培接过她的行李箱和电脑,揪揪她的耳朵,笑嘻嘻地问:〃傻子,想什么呢?〃
第34节:格子间女人(34)
〃你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谭斌奇怪。
〃你发短信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我又知道你这个小财迷,为攒里程只坐国航,网上一查就知道了。〃
〃然后你就傻乎乎地等到现在?〃
〃对呀,我一趟趟地问,国航的柜台含含糊糊一直不肯说实话,直到起飞才告诉我到达时间。〃
〃傻子,〃谭斌抬起手揉他的头发,〃傻的跟什么似的!〃
沈培顿时不乐意了,腾出手护住自己的头发,〃你才傻呢。〃
从机场出来,到谭斌家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坐在车上睡了一觉,直到沈培晃着她,〃到家了,醒醒……〃
谭斌迷迷糊糊睁开眼,空着手就往楼上走,连行李都忘了拿。
等沈培停好车带着行李进门,谭斌已经飞速完成沐浴,把自己扔在床上。
〃斌斌,先别睡,睁睁眼,我有事儿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