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这老先生说话挺有意思,莫宁也暂时收住脚步,道:“我也用网络,只是有些很细节的东西网络里没有。我是个对稿件细节要求很高的完美主义者。”
“这是你们单位的福气。”
“承蒙老先生夸奖了。”眼一别,莫宁看见桌上摆的大都是经济类的有关书籍,不由道,“老先生是做经济学研究的吗?”
“偶尔出些拙作。”
“您著书?”莫宁更加惊讶,“那这家书店?”
“我儿子嫌我总去书店太麻烦,就在这处僻静的地方替我开了家书店,大都是工具书,也没什么生意,两年来,倒是方便了我自己看书查阅,也结识了不少朋友。”
简短的交谈后,莫宁知道这老先生叫顾启元,知名的经济学专家,专门著书立作,莫宁原以为他会是某个大学的知名教授,哪知顾老先生不止没有任教经历,他个人对执教这种事情还十分反感。
午饭是顾老先生执意要请的,用老先生的原话来说就是“佳音难觅”,顾老先生对“佳音”的解释就是“佳人”和“知音”。老实说,被一个五十多岁老先生说“佳人”,莫宁感到压力很大。
好在顾老先生一顿饭下来的话题都是围绕他那个麻烦的儿子:“我生性不喜欢受束缚,可是人生就是这么不如意,我不仅有个爱管丈夫的妻子,还有个爱管父亲的儿子。”
“这或许是件好事,您也不至于太过自由了。”
“我做事喜欢一丝不苟,做人却喜欢潇洒一些。最近我却被我儿子算计得很惨。”顾老先生半开玩笑的说。
莫宁一笑:“怎么算计?”
“例子多不胜举。”说到此处,莫宁发现顾老先生皱起了眉,紧接着,顾老先生又补了一句,“最近他在逼迫我去每周一次健康检查。”
“这是应该要去的。”莫宁诚恳的说。
顾老先生摇头:“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要求我每周一次健康检查,我要求他每周陪我和他妈一次,他却总是以很忙为由推脱,基于做一个老父亲的本分,我实在不希望我的孩子周末也将自己葬送在工作台上。”
莫宁被老先生的语气逗笑,又想到这是个严肃的话题,旋即收起笑容,略略思忖后,她建议:“或许,你们可以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
“就是……你可以每周一次健康检查,他也必须每周一次陪伴父母。”莫宁解释道。
“‘陪伴你们做什么呢?’他会这样反问我。然后在我词穷到去想具体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做好结论,那就是,我还是必须去健康检查。”老先生的表情里满是无奈,这表情让莫宁不自觉的联想顾老先生的儿子那精明而狡猾的模样。
后来,她提出了一个比较有建设性的提议:“或许您可以让他陪您看书,这是个很有意义也很不错的休闲方式。”
顾老先生没有立即给出反应,沉吟许久后,他突然大笑:“的确是好法子!”
第二个周末,莫宁如期光临书店,一进门顾启元就看见了她,老人微笑着边扶眼镜边朝她挤眉使眼色。莫宁这不明所以的顺着老先生目光所指看去,这才看见书店角落的暗黄色沙发上,有个安然坐着的男人正垂首看着一本书。
莫宁记得那一天G市是阴天,可是,那个沙发里的男人却模糊了她的记忆,以至于许久以后她都一直会想,那一天会不是其实是个艳阳天?为什么她从来不曾波澜的心情会因为那样一个场景而惊涛骇浪呢?
那一刻,她想到自己的终极愿望,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不需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行。不需要装修豪华,只要空间够大,能让她把各类书籍虽已堆放在各个角落就好。那样,不管天晴天阴,只要她想看书,随手可以拿到。而今,她想在这个终极愿望里加上一条,有个能和她一起做这些事情的男人,极好。
心神渐渐宁静,意识也恢复运转,她想到老先生姓“顾”、有个“算计的儿子”、这儿子“工作很忙”这些关键的线索,瞬间了然。
又是顾准。
转头朝顾老先生颔首示意后,她缓慢的移动步子,并不打算去打扰他。
径自觅到一小片地方,莫宁拣了本一位日本作家的诗集津津有味的看起来。正入迷时,有个声音传来:“井上靖?”
莫宁闻言转头,顾准就站在她身侧,刚把一本书放回她头顶的书架,此时,他的目光正落在莫宁手里的书上。
“嗯。”莫宁轻应,“我和他还算是同行。”
顾准移回视线,长长的手指在一排排书中穿行,目光起落间,他说:“我看过他的《楼兰》和《敦煌》,是个很博学的作者。”
莫宁点头:“那都是拿过大奖的作品。”
顾准淡淡一笑:“我父亲很喜欢他,可是他的作品里我只看得懂这两本。”
对一个人的好感往往就是只言片语、举手投足之间的事。莫宁短暂联想了一下张乾志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态度,如果她夸奖他阅历广泛,他必定会虚伪而又毫不掩饰的说:“这没什么,我只是看了些皮毛,还有更多的著作等着我去看。”官腔味十足,典型的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根正苗红。
换作许书怀,可能又是另一种情况,只不过,这种在许书怀眼里极其小资意义的阳春白雪他绝不会染指。尤其许书怀还是个仇日分子。
莫宁想到付夕颜那句,“对比才能出真理”,这话也是真理。
缓缓回神之际,顾准已经挑好了他想看的书,和莫宁简单的示意后,他又重回了点着昏黄色壁灯的沙发里。他倒是回去了,莫宁也想重新入神看书,只是那诗集上的字字句句似乎都有了生命,不歇片刻的扭来扭去,好半天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什么。
果真是太久没谈过恋爱,整个人都饥渴了。莫宁悲观的想。诗集放回书架,她抬手看了看表,才刚过十一点。离开书店,她可没有更好的去处。
去饮料机处接了杯奶茶,莫宁恶毒的想,顾准坏了她看书的雅兴,她总得平等的回报他,经过书架拐角处狭长的镜子时,莫宁短暂的用余光扫了一眼镜中自己,平整好衣领,她迈步朝前走去。
“大周末顾总也舍不得给自己一些轻松的事做吗?”角落里的沙发很窄,只有两张单人的,离得极近,莫宁一坐下,几乎都能借着壁灯数清顾准的睫毛。
顾准偏头道:“这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最轻松的事了。”
“顾总听过过劳死这种死法吗?”
顾准低着头,随口接道:“莫小姐在诅咒我?”
莫宁差点喷出一口奶茶,强行顺好气,她说:“你觉得我对你的仇恨已经上升到了要诅咒你死的地步?”
顾准小半刻没说话,目不转睛的盯着手里摊着的书,莫宁知道他没看,他的神情分明是在斟酌。她很想知道他在斟酌什么。
“看来莫小姐是对我有仇恨的,只是还未到要我死的地步。”小半刻后,顾准下了定论。
“仇恨谈不上,只是好奇,顾总当初所做之事的用意是给我提醒?或是……警告?”
顾准眼里漫上笑意,接着说:“不得不说,莫小姐实在想太多。”
莫宁看着他的表情,总觉得自己正往他挖的坑里跳。却还是忍不住问:“哦?这话怎么说?”
“我想了想,如果你所指的我做的事是在接受了贵报采访后又转投另一家的话,我可以毫不避讳的告诉你,这件事与莫小姐没有半点关系。文森特尚未幼稚到要与一位出色的记者赌气的地步。”
他是在讽刺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如果真的不是和她计较,何必调查她,又何必在调查她之后亲点张乾志的名?思及至此,莫宁不由语出讥诮:“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贵公司的作为确实挺容易让人误会,我以前还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
“听起来莫小姐似乎对我的解释很不满,没有被算计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顾准幽幽的说,说完注意力又转到手里那本书上,手指不时翻动转书页,那种闲适的样子反而衬得莫宁计较而打扰。
她并不常在陌生人面前过分的显露自己真实的情绪,记者这一行,最擅长的就是掩饰和迂回,掩饰是目的,迂回是方式。可是,此时此刻,就坐在这个宁静的书店一隅,莫宁浑身上下都冒着愤怒的因子,这种过分的情绪表露让她自己都惊诧。
莫宁不由想:果真是……太久没有遇上对手了吗?
事实上,她最终还是强压下了这股躁动的念头,最常见的情况里,她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在遇到强劲对手时,她会聪明的选择养精蓄锐以备二战,所以,借喝完奶茶为由,她极优雅的起身道:“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若不是今天顾总主动提起,我都已经忘到姥姥家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真实情况我也不介意了。”停顿了一下表示此话题的结束,莫宁对着顾准看过来的眼睛摆出一个美好的笑容道,“不打扰顾总了。”
转身,在心里默念“去死咒”,那表情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顾准不会看见。
不过,这只是莫宁这么认为,沉浸在腹诽中的她不会注意到的是,就在她转身而过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面长而狭窄的镜子,她刚刚才曾借那镜子整理仪容。
而顾准的方向,看镜子里的她比看她的背影更清晰。
第六战
如果说莫宁想找个男人的想法是一直以来隐藏在意识里的,那么,去恋爱这个想法由潜意识上升到显意识确实是因为一根实实在在的导火线。
安佳地产是个有背景的富二代公子开的一家公司,《经济家观察》很多稿子都是做创业家的专访,这稿子最初是由房产部的同事跟的。对安佳地产的了解,莫宁仅限于曾在路口被“传单男女”硬塞传单时错眼间看过该公司的广告语“安佳地产,为您安一个家”。客观的说,莫宁觉得这广告语听起来还不错。她倒没想多若干天后,自己会以一个陪客的身份出现在与之有关的酒桌上。
“来来,莫记者,这杯酒干了我们就算认识了,也不枉丁部长介绍。”莫宁正琢磨着怎么借故离席,又一杯满满当当的酒朝她递了过来。
大气的伸手接过杯子,莫宁豪爽道:“先干为尽。”
张乾志就坐在莫宁旁边,在她喝完那杯之后突然凑近她耳边说:“别再喝了。”
莫宁侧了侧身,衔着冷冷的笑用不小的声音说:“张大记者这笑话讲得不错。”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的注意力又移到张乾志身上,有人好奇而又促狭的问:“张记者不能这样重色轻友啊!有什么笑话不能讲给大家听?”
有人接话:“该不会是什么带颜色的吧?”
张乾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莫宁余光看着他,忽然觉得心情大好。她不是开玩笑,张乾志说“别再喝了”这句话对她来说就是个冷笑话,这场酒宴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个人策划,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必然怀揣着一个猥琐的算计:或者是希望在酒桌上扮演狗血的英雄救美的桥段,或者是干脆不救她,等她醉了继续进入体贴入微送她回家的角色。他如此用心良苦,莫宁是真想笑。
满桌的乌烟瘴气,莫宁突然失了留下来的兴趣,抬手招了招立在一旁的服务员,用压低了的声音问:“麻烦您带我去洗手间。”
服务员恭敬的作了个“请”的姿势,莫宁适时起身,拎了包对众人说:“去趟洗手间,各位慢用。”
张乾志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表示。
华灯初上,G市纸醉金迷的夜扑面而来,夹杂着夏夜特有的热浪,灼得已经将衣服穿到最简便的莫宁再也不愿多停留一刻,边揉着发痛的额角边往路边去拦车,就在一辆空车远远朝她驶来的时候,一辆熟悉的车突然飚现在她眼前,朝着无边的黑夜翻了个白眼,酒劲后涌,翻滚而来。
张乾志摔车门的声音很响,大步朝他走来,就站在她眼前,她闻到自己身上浓烈的酒味,愈加难受,强行站稳,想看看张乾志到底要干什么,就这么个寻常的夜,莫宁陡然发现就在前不久,她曾在这样的夜晚和另一个男人因为同样的事情而纠缠。
“上车。”张乾志在她面前沉声道。
莫宁抬头看他,冷冷一笑后,说:“我自己打车回去。”
张乾志皱眉:“你这么爱和自己作对吗?”
莫宁摇摇头,转身离开。张乾志想拉她的手,最终放弃,紧跟上来说:“听我说,这次的事情不是我……”
莫宁摆手:“这种话自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在说,老天虽然狗血,但还没到脑残的地步。”
张乾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换了种语气:“你该知道我想要什么。”说完这句话时,他拉住了莫宁的胳膊。
莫宁浑身都难受,此刻她只想回到小公寓里好好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