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
忘不了便是记一辈子。
可是,真让他也记一辈子,穷其一生不得解脱?
徐长卿心底无端端生出迷茫之意,同时还伴随一股莫名恐惧。自己多年清修心如死水,原本早已恬淡无波,岂料一时心软放纵情意,终招致这无边情孽。景天对他的一腔绝然痴心,他亦是知晓。若是一旦求之不得,那待后事如何?徐长卿熟读老庄典故,自然深谙“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的道理。那些生生相随的誓言,蜀山的大业,灭绝之剑传人,不死不休的预测……种种念头在他心里纠缠不休,难以决断。
或许,飞蛾扑火并不是牺牲,而是一种透彻的理解。不如不想,不如顺了自己的心意,义无反顾地去做,无怨无悔地去感受。
“或许,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哪里容得自己去取舍一二。”不知过去多久,“啪”一声脆响,青竹墨笔在手中裂为两截。徐长卿脸上浮起一丝淡然的微笑,然而,这浅淡而坚忍的笑容中又隐含了三分苦涩。
青衫白袂,契阔千年?
也罢,一切的因缘际会,自我始,至我止,由我替你做个决定。
案几上,静卧着一枚银针,在灯火凄迷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徐长卿的眸光掠过这枚银针,落在虚迷变幻的夜空。
前方,什么也没有,前方却已昭示了你我的结局。是我拂逆了你我之誓,一切的果报由我承受。等到那日,你纵有怨怼忿詈,也会烟消云散。当你再度踏上红尘旅途的时候,风沙将尘封我的过往。
长夜流逝,所有的一切如天边悠远的上古传说,终成云烟。
是夜,除了徐长卿辗转难眠外,尚有另一位蜀山弟子也思绪紊乱,各种杂念萦绕丛生。
凄迷的月色从窗外投射在他就寝的室内,犹如洒下一层淡雾。
萧映寒功力精湛目力过人,黑暗之中犹能看见无数的尘埃在空中飘荡。此时的他心头宛如压了块重石,那份对命运的惶恐在脑中久久萦绕挥散不去。推窗而望,但见洛阳郊外月色惨淡,凝露白霜。
自从虎牢山地洞险遇景天、徐长卿二人之后,那股忐忑不安的危机感便时刻出现在脑中。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似乎将有自己一直以来祈盼的大事发生,然而这份亟盼中又隐隐夹杂了几分难言的恐惧。
一年?两年?过去了多少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开的太久太久,久远的如同一场梦境一场幻影。他甚至已经记不起生命中那些曾经美好的、失落的、伤恸的、绝望的……一切情感。他只记得每年在那个特定的日子里,静静一人在涤尘山庄的后花园陪护着满地怒放的血色优昙。这些血色弥漫的妖艳之花在月下盛放,如火如荼,宛如跳动的火焰,带着重生的希望。
血色优昙,又名引魂花,是亡灵的使者。当灵魂渡过忘川,喝下孟婆汤之后,便忘却了生前的种种。于是,往生者就会心甘情愿地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轮回重生。但是已逝的灵魂若没有喝下那孟婆之汤,有了这些引魂花的指引,又会如何?没人知道。
在死亡面前,这种无可抗逆俯瞰天地的力量面前,所有的人都有如草芥。于是,岁月变得悠长,人生只剩下了等待,等到那份未知的惆怅、迷茫、重逢……
“你,到底是生?是死?”这是隐匿于心底长久以来的疑问。
静夜,萧映寒只觉得心中空荡荡一片,神智茫然。
黑暗中,响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微弱如斯,却猝然惊动了沉思中的萧映寒。“什么人!”他心下微惊,劈掌震碎了窗棂,落定院中。周遭静悄悄没有丝毫动静,方才那声音的主人仿佛消失在空气里。然而,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神秘的诱惑,在月色下的夜空淡淡弥漫开去。
萧映寒一撩衣襟,几个起落尾随那股熟悉的气息而去。
他在月下山道追踪而来,狂奔了不知多久,终于见到前方一方山壁耸立,竟然已无去路。
“你是何人,为何月下引我来此?”
那道人影恍若未闻,始终隐匿在石壁暗影之中,似飘若浮,几不可见。若非萧映寒眸光锐利,黑暗中亦可视物,换做旁人定会以为这只是月下的一道幻影。那人影原本垂首不语,听到萧映寒的叱责之后方抬起头来,但见疏淡月光下,来人脸庞轮廓分明,有如刀削,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萧映寒一望之下,神色大变,脚步虚浮,“噔噔噔”连退了三步,口中惊道:“你是——”
望着壁前伫立之人,萧映寒悲喜交集心神恍惚,这熟悉的面容如一记重锤沉沉击在他的心中。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诸多记忆电光火石般闪过,各种杂乱的思绪纷至沓来,让他一时间不能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小小通知,上一卷天下风云,长卿醒来之际曾经提到过,后天是景天生日。这个计划有变,请让我把时间拉长,呃,改为“过几天后是你的生日”
抱头,计划跟不上变化啊。。。(众:拍死,你明明就是没有计划。)
☆、第51章 下 死而复生
两人隔着几步,默然相望,不知过去多久。
来人浑身散发着一层淡淡血腥雾气,十分诡异,莫非这是障眼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术?冷静与谨慎重新主宰了这个昔日的蜀山弟子,他后退了一步警戒道:“你是何人?”眼见萧映寒重新警觉起来,来人似乎十分失望,他虽不出声,但眸中却隐有几分失落伤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萧映寒手足不复方才的僵硬,心中泛起丝丝暖意。
这样的眸光绝对不会错。人的相貌可以千变万化,但那双眼神却骗不了身边最亲近之人。这是沈泽!绝对是!和多年前苗疆初遇的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至于那淡淡血腥之气,沈泽长年幽禁于锁妖塔中,沾染些许血煞之气不足为奇。想到这一层,萧映寒心下释然。此时的他情怀激荡,心中充盈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相处的时光。然而他等伸臂而出,五指虚张,却穿透了沈泽那层有形无体的幻影。
——原来,对方并无血肉之躯。
萧映寒一惊之下,眼蕴泪光,他明白了,沈泽此时依旧是那没有实体的游离元神,只不过借助月色斐然来此和自己相会而已。阴阳两隔,自己和他甚至连对话也不能进行。而对面的沈泽,也是激动莫名,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萧映寒,颤抖的嘴唇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又无从表达。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虽然沈泽只是嘴唇翕动无法发声,但萧映寒知道自己听到了,也读出了他所有的感觉。两人曾经共同经历的那些往事,让他们早就彼此心意相连感同身受。他知道,沈泽是想获得形体重生,与他再续前缘。月下,一身黑袍的沈泽口鼻呼吸皆无,但萧映寒却敏感地察觉到他那似虚似幻的胸腑间居然有内息流畅,循环相生。这说明沈泽已经开始凝聚元神魂魄,只待假以时日,便能彻底成形。
他心中热血上涌,冲口便道:“你放心,我定会帮你。”黑袍沈泽闻得萧映寒斩钉截铁之言,微微点头颔首以示了然。他方才初见萧映寒,眸底似有森冷寒意微闪,但此时眸中充盈的却只有感动、欣慰之意。
月光如此皎洁,瞬间让萧映寒目眩神迷。生死永别后的再度重逢,让他体味到失而复得的极致喜悦,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离开他。只怕,无论发生何等变故,他也不愿重历当年那锥心刺骨、痛失爱侣之殇。
风中传来了一声雄鸡啼鸣,东方已然发白。沈泽轻轻叹了一声,食指缓缓伸出,在空中画下两个字:“保重!”。他身形微动,脚步浮移,宛如一道轻烟瞬间消逝在如梦似幻的晨雾之中。
萧映寒一袭淡衫,在晨曦中默然长立,如坠迷梦。
日出时分,常胤带了几名功力深湛的蜀山弟子去九泉村查勘僵尸。
他们一行人御剑而至村中,但见该村久无人烟萧条破败,院落村舍皆是积灰厚重,整个村中死气沉沉。
经过一处农家小院时,常胤居然看见一张蜀山特有的黄表符咒贴在院子门楣上,迎着晨风微微晃荡。他若有所思地走上前去,揭下了这张褪色的符咒,心下明白这定是梁树元兄弟的农家小院了,就是大师兄的这几张符咒侥幸救下了几十人性命,九泉村才没有遭到灭村之祸。
风中飘来米酒的清香,却又夹杂着一丝若不可闻的妖异血腥之气。
常胤皱眉心道,这村子是酿酒之乡,很多院舍之中窖藏有美酒溢出,醉人清香不足为奇。只是这屠村血案发生已久,怎么时至今日还有妖异的血腥之气?他心下警惕,响起了景天提到过的河畔“鬼兵”,吩咐道:“大家小心一点,我们先查看家家户户有没有异常,若是发现有僵尸隐匿其间,一举格杀决不能留下隐患。稍后再去九泉村河畔的乱葬岗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众弟子听令而去,心下不免有点紧张。他们有几人是初次下山,其余的虽然有降魔伏妖的经验,但多为一些花草精怪之类,真的如这吸血僵尸之类的魔物妖孽,却没有斩杀的经验。常怀几人长剑出鞘严正以待,然而一路搜索而来,并无其他异状,更没有碰到什么绿眼僵尸、红毛妖怪之类的恐怖异类。
不过,意外倒是发生了一点。
民间有所谓“狗眼看人低”之说,蜀山弟子在洛阳军中受到了客客气气的招待,到了九泉村,却被某些生物鄙视到底。
原来,村中有几只忠心耿耿的黄毛老狗,眼见主人遇害却依旧盘桓在旧居,守护家园不肯弃而离去。现在,见有陌生人推门而入,一个个狂吠着扑向这些擅闯家园的道士们。蜀山的伏魔阵法虽然厉害,但老祖宗却没有教过他们打狗阵法,几名蜀山弟子左突右跳,好不容易摆脱了黄狗的亡命追杀,狼狈不堪逃出了小院。
其他弟子眼见如此,心下皆道,所谓“人心莫测”,过河拆桥之辈由来有之。但和这些忠心耿耿的看家老狗一比,真是人不如狗。
午间的日头下,众人打开行囊分吃了干粮之后,继续搜索。
徐长卿、景天两人是到了午后听到梁小元的私下小报告,才知道常胤带人去九泉村的消息。徐长卿一听之下便道:“常胤昨晚为何不告知于我……”
景天瞪了他一眼,道,干嘛?干嘛?你要怎么样?才回过神来还没两天,就要御剑飞行么,行啊,你现在飞给我看看,“哗啦”倒栽葱掉下来很好玩么?
徐长卿被他抢白一顿,一时语塞,心下便是想腹诽几句,嘴里却也不做声。只因他现在确实祭不起飞剑,若真是要御剑飞行,中途掉下来做直线运动的可性能不是没有。好在他历来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虽是心下尴尬,脸上倒是一派淡然。
常胤等人第二日晚间便回到洛阳,立刻找到徐长卿讲述了查探情况。
徐长卿听到他讲到归葬岗鬼兵之时,略有惊讶之色,道:“那日鬼兵被我降伏之后,没有及时装入收妖壶中,结果却被团神秘血雾捷足先登吸取了怨戾之气。莫非这些鬼兵有漏网之鱼,在那乱葬岗不肯散去。”
常胤回答道:“正是如此。我们几人晚上去乱葬岗查勘,果见有几名鬼兵阴魂不散地在那里出没捣乱。我等合力围捕了他们,收入壶中,准备今晚做个道场超度了这几人,免得他们整日游荡人间,扰乱众生不得安宁。”
“也好,今晚的道场斋醮仪式便由我做法,超度他们。”
常胤忙阻止道:“步罡踏斗太过耗费真元,大师兄,你病刚好不宜劳神劳力,今晚由我主持便可。”徐长卿望了他一眼,倒也没再坚持,只道,“那好,你尽心便是,这些鬼兵戾气十分之重,恐怕不好超度。”
“师兄放心。”
夜里,景天推推搡搡地拖着徐长卿,剔着牙打着饱嗝施施然而来,常胤已经登上醮台施法。景天眼见众人皆全神贯注于祭坛之上,心道:“若是连这几个小鬼都收服不了,还需要白豆腐出手的话,常胤你不用混蜀山了,直接跟我回永安当做小伙计吧。”
眼见七七四十九盏青铜灯仪分左右两边分列,高低错落有致。清风徐来,祭坛上无数明黄色幡影晃动,吹得灯火明灭跳跃不定。常胤神色凝重,手持桃木长剑立于巽位之上。
“起坛!”徐长卿低声吩咐了一句。
常胤以黄纸朱篆点符章,然后将那符咒置于圣坛前,随即焚符于香炉中。火光大盛之际他伸指连弹七下,但见炉火轰然一声火势瞬间鼎盛,照彻了夜空。常胤神色不动,耳闻得常怀手中鸣天鼓十五响之后,便闭气念咒。举左足践离,右足践坤,如是环绕七圈。再左足践震,右足践兑,如是再环绕七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