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第二十三代掌门徐长卿之墓!”
长卿!长卿!
你现在离我何等之近,却又如此之远。远得上隔九天浩瀚,远得下隔幽冥莫测。攥一把坟茔上的黄土,我拥你在怀,可是却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温暖。景天只觉眼前一片晶光闪耀,眼花目眩,白茫茫一片的大地,干净之极,纯洁之极。它的下面,就沉睡着人世间最清灵剔透的灵魂。
雪,被一层层扒开,露出冻得坚硬的地面。
景天抓了一把坟茔上的土壤,动作有点僵硬。他的指尖慢慢渗出了鲜血,但毫无疼痛的感觉,只是木然地挖掘着眼前苍灰莹白的坟丘。
景天无法想象,那个容颜清隽,眉色流转的活生生男子,如今就躺在在冰冷的石穴里面,无论他生前经历了什么样的恩怨情仇、风华荣耀,死后居然是这么凄凉的一丘黄土。
“你是女娲飞升前面对红尘疾苦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现在你度尽劫难,重新返回属于你的世界。长卿,你过得好不好……长卿,你孤零零一人躺在这里,是不是觉得太清冷了。”
雪花落得无声而飘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景天只觉得喉中似有一股腥血涌出。
“大师兄走得很平静,你不必多想。”
“为什么不及时通知我!说!”飞雪中一声怒吼。
常胤低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大师兄曾颁下严令,渝州景天若敢踏足蜀山一步,立时驱逐下山。蜀山门规森严,他当时又心意已决,何人敢违逆掌门号令。”
“他是怎么死的?”
“元神涣散,回天乏术。”
“元神涣散!元神涣散!”景天眼皮突突直跳,神色扭曲,眉间那道深可见骨的疤痕越发显得狰狞恐怖,“你的意思是,长卿已经……已经魂飞魄散!元神俱灭!再也,再也不能回魂?”
常胤没有回答,嘴角却浮起一丝苦笑。
景天瞳孔陡然收缩,猩红色的瞳仁中带了几分癫狂:“既然如此,我带他走!”
——你是我一生祈盼之寄托!我不容你孤零零留在这天寒地冻的九天之巅!
常胤大惊之下,伸臂一展,飞身落定徐长卿墓前,神色震怒道:“你想干什么?”
“我说过,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景天忽然露齿一笑,森森白牙仿佛待人而噬的猛兽,“就算他化成了灰,也只能葬我景家的院子。”
在他逼人的气势下,常胤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悚然大惊:“你疯了!你要掘墓!你要掘大师兄的坟,你要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景天仰天狂笑,大喝道:“他说过碧落黄泉,永不相见。我偏不信,我偏要见他一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风雪愈来愈紧。
蓦地风声大作,景天袖袍飞展横荡而至,倏然杀到常胤胸前。常胤甚至来不及拔剑,身子已被震开飞起老高,远远落下。
轰!一声巨响过后,是死寂的沉默。
漫天飞扬的土木碎屑,混杂着寒彻刺骨的雪花落下。景天运掌如风,瞬间震裂坟茔,劈开了棺椁。但见劲气横荡中,他一掌拍开了沉重的棺盖。
——诸天寂静。
但闻长啸之声震彻寰宇,渐渐化为悲喜交集的笑声,在蜀天之上久久回荡。“他没死!没死!这是衣冠冢!”景天几个纵身起落,消逝在雪色空濛的深山,远远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他在哪里!我知道了!”
常谡站在被损毁得狼藉不堪的坟茔前,神色茫然道:“掌门,要不要阻止景天?”
“不用!退思崖的石洞,他进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上 曲终人散
北风呼啸而过。
夜,并不完全黑暗,因为后山残留着几分惨淡月光,还有簌簌飞舞的漫天莹光。周遭所有的景物,因有了雪光的折射而显得一半清晰,一半模糊,恰如这尘世间的情爱,永远捉摸不定挽留不及。
景天盘膝坐在紧闭的石洞前,静静地望着那宛如细碎流沙铺就的漫天银河,夜雾飘过。眼前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如坠梦境。
雪花,静静地坠落于景天的额角、脸颊、发髻,又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慢慢融流而下。
“长卿,我知道,你一定在里面。你造了衣冠冢糊弄于我,怕是早已料到我不相信你的死讯,要跑来祭奠吧。知我者,莫过于长卿也!”景天盘膝而坐,淡淡地讲述着分别后发生的一切:“我在渝州城里,幻想过好多重逢的画面,可是从来没有想到会像今天这样,咱们隔着一座石门来聊天。你还记得正月的那个夜晚么?也是在这儿,你为救我触犯门规,被罚跪在这里几天几夜。后来我寻来的时候,你已经被冻得说不出话来,偏偏还那么倔,一点也不肯认输,非要继续留在冰天雪地里挨冻。长卿,你不知道,看着你为我挨罚,我心里有多难受……”
尖利呼啸的寒风裹着大团的冰雹敲打在景天的脸上,然而,石壁前的青衫人始终纹丝不动,静静地亟盼着前方——那扇永不可能开启的石门,能奇迹般的重新打开。
“哀莫大于心死,长卿,你真的已经心死?”
黑暗过去,晨曦降临。
冰雪严寒的天气,整个蜀山已成琉璃世界。退思崖前,大团的雪花柳絮般飞扬而下,整个蜀天之巅琼楼玉宇,寒光激射,弥漫着冰雪的清透气息。
远处的山道上,是黑白相间的天地,蓝灰色道袍的人影再次出现。常胤步履沉重地走至壁前,望着那尊几乎已成银色的雕像,叹息道:“你这是何苦,大师兄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是决意不会再见任何人一面。何况,他已自闭多日,只怕早已……”
雪球般的人型雕像伸臂微微一震,扑簌簌掉落满地雪屑,片刻之后,袅袅蒸腾的雾气自景天头顶升起。他扶壁起身,目光如刀,倏然转头道:“但是,有一个人,他非见不可。”
“你真的认为,大师兄会为了你,从死地破关而出?”常胤的眼神有些同情,又有些悲哀。
景天的嘴里噙了丝冷笑:“这一夜的时辰,他虽没出来见我,却让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见不到他,你却肯定能见他!”
常胤登时心生警惕,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说错吧。你虽是蜀山代掌门,但现在并无正式掌门继位,若无合适人选,这洞窟也是你未来埋骨之处。哈哈……你若是不懂得开启石门的方法,百年之后又怎么能进入石洞,安心坐化呢?我想,你们蜀山历代掌门定有口授的机宜,可以进入这个石洞罢。”
景天望了望冰雪琉璃的九天苍穹,缓缓道:“我不想对你出手,你也不要逼我出手。若再拖延下去,他真的出了事,我再无顾忌,说不定真要对你们蜀山无礼冒犯了。”
狂风席卷而过,常胤只瞬间,已察觉到一股凛凛杀气自四遭骤然升腾,渐渐凝为有形的剑气。眼前的景天眉目冷冽,深瞳中满是狠戾之色。常胤知道,这是极道武者的周天之气,只消自己说出一个“不”字,那浩瀚无匹的剑气便要席卷长天,将洞窟前所有生灵化为尘土、齑粉。
“我只数十声!”
冬日暖阳下,昨夜的冰雪开始消融,满枝桠的冰珠坠入于地。景天微眯着眼,心中默数着:“一、二、三……”当枯燥的滴水声数到十的时候,常胤的终于声音响起:“好,纵算是违反门规,也让你见他一面。”
于是,景天如愿以偿的看到了。
巨大空荡的石洞,寒意溶溶,冷彻心骨。洞壁四周悬满青铜铁锈的油灯,幽暗烛火吐着微弱的火信,透着昏黄的死气。石洞正中安置的是一尊高大石像,面目肃穆的老者袖袍拂然,赫然是道家开山老祖。
景天注意到,老祖石像前的石案上,是错落有致、层叠安放的蜀山历代掌门灵位,每尊牌位都代表了一个传奇的结束。徐长卿的人生传奇也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蜀山第二十三代掌门徐长卿之位?徐长卿已经死了?真的死了?死了?”
望着那虽是簇新,却死气沉沉的黑色牌位,景天如堕冰窟,一腔热血尽皆冷了。他蓦地只想纵声大笑:“长卿,你真的学了那历代掌门来此赴死?”
石案后是厚重的黑色帷幕,自洞窟石顶上直垂而下。景天胸中似有一把无名烈火在熊熊燃烧,他不假思索地纵身而上,一把扯下了那厚重的黑色垂帘。于是,黑森森的几十具石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当他看见左边第三具石棺前镌刻的铭文时,便似当胸挨了一拳,喉头发猩,脚下绵软,整个身子如坠云端。
“徐长卿!徐长卿!”
那熟悉的书写笔迹,明明白白地提醒着景天,这是徐长卿临死前亲手所刻。景天无法想象,濒死之际的徐长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亲手为自己写下墓志铭。那一刻,他心底有没有过留恋,有没有过犹豫,有没有想过蜀山脚下的渝州城内,有个叫景天的家伙在苦苦思念着他。
可是,长卿,你居然如此轻易地跨出了生命的最后一步,毫无牵挂地闭上双眸。当石棺阖上的最后一瞬,所有的光尘都被阻绝在外,而你的内心是否真的获得平静?
“长卿!”
尘屑飞扬中,景天双掌齐飞轰然震裂那具棺椁上已经密封的石盖,于是,景天看见:徐长卿身上穿着蓝紫色的厚重道袍,容色惨淡,静静地躺在眼前的巨大石棺里。昏黄的烛光下,他失去了血色的惨白脸庞,带着一丝难言的凄魅!
“长卿!你睡了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洞外的狂风卷入石室,吹得徐长卿襟袍飞扬,他仿佛在这重重叠叠的厚重道袍下压抑着、挣扎着、喘息着……不,不用挣扎不用喘息,他早已没了呼吸。
景天的心下发寒,颤声道:“长卿……长卿!”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手臂一颤,掌中蜡烛溢出的烛泪不偏不倚滴落下去,正在徐长卿的眼角下方。莹莹烛泪在徐长卿惨白如雪的素颜上缓缓流动,逐渐凝固,仿佛那是他自前世带到今生的一滴殇恸之泪。
——这滴泪,伴着他最后一丝呼吸,带着今生未尽的哀痛,沉入永寂的黑暗!
这一瞬间,景天脑中无数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本不是凡人,他乃是女娲飞升之前,流下的最后一滴红尘泪,代表的是对人世间愁苦、喜怨、得失、爱恨、别离……一切人类情感的悲悯之泪。它至善、至美、至真、至爱,是人间最纯净的情感……”
不,不可以,长卿,你不可以这样弃我而去,我们有着三生三世,不,生生世世的约定。长卿,你回来!
景天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远,远得仿佛是从前世到今生!景天追逐着那团虚幻的光影,竭力地想挽住对方的消逝。努力,再努力一点,就可以够着了……然而,景天惊骇地发现,他才一触碰到徐长卿,对方的身子瞬间就散成了一堆灰烬!
“不要——!”
然而,一阵狂风吹进石洞,于是,一地的灰烬尽数卷上半空。那些曾经明丽的、美好的、真挚的、珍惜的……刹那间,全部消散在空气中。
化为尘埃!
什么也没有留下。
留在洞中的是一片死寂。
“你我过往,从此灰飞烟灭。碧落黄泉,永不相见。”景天仿佛能听见洞窟内,徐长卿那冷绝无情的语调再度响起。
“你够狠,对我狠,对自己更狠!你用了什么法术令尸骨灰飞烟灭,连一点点也不给我留下。就因为我曾经讲过,除非你化成了灰,否则我一定能找到你。好,好,你现在真化成了灰!”景天蓦地一声大喝,“徐长卿,你不愿意葬在我景家,那我便葬在你蜀山!”他话音未落,手腕凝掌如风,疾拍向自己天灵盖。
“呯”一声脆响。
常胤堪堪横肘切入,挡住了景天激怒之下的雷霆一掌:“景天,你做什么!”
“滚出去!这里没你的事!”景天脑中热血激荡,心头有如千万钢针攒刺,不假思索地回道:“谪仙台一事,他不肯原谅于我,既然恨我至死,我便遂了他心意。”常胤岂肯放他自蹈死地,扣住他手臂,喝道:“那又如何!你毁诺在先,便是我也不耻你当日所为。他心中所恸,你可曾感同身受……”
景天听他呼喝间声如霹雳,只觉脑中一片空荡,苦笑道:“那就是了,快快放手,我替你师兄弟灭了这个渝州混帐小子。”
常胤跺足怒道:“蠢才!蠢才!就算大师兄其意难平,你岂不闻,爱恨飞灰只在一刹。他若真对你绝情寡义、心如止水,又何必多此一举阻你上山。两个月时间,你竟然白白错过,非要我修书一封,你才……唉!大师兄当日与邪王一战,几乎耗尽元神,又被邪王的掌力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