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心中到底对蜀山尚有情意未了,徐长卿在他怀中,无论如何不能将蜀山弟子的性命视如草芥,当着他面大开杀戒。然而,他手下留了余地处处退让,众蜀山弟子却早将他视为弑师死敌,一个个都怒目环视恨不能拼将一死力毙顽凶。若非他们顾及到大师兄尚在恶贼的掌控之中,只怕不出五十招,景天便要当场挂彩铩羽而归。
然而这样僵持下去,再过得半个时辰,只怕景天也会被这威势无匹的蜀山剑阵消耗内力,虚脱而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景天的生命之火,在这至柔至韧的九天惊弦剑阵消磨下,渐渐消耗殆尽。
便在此时,黑暗中泛出一片雪白的亮光。众人只觉眼前素衣翻舞,星芒骤闪,一股浑厚的真气伴随着这道轻影穿透了重重人墙。
景天惊道:“白豆腐!”
原来是徐长卿冲开穴道,脱出了景天的桎梏。他晃身间长剑微摆,直取中宫,转瞬冲出了九天惊弦阵仪的包围。剑阵外的几名弟子一时收势不及,暴烈的剑气横冲过来,徐长卿神色冷凝长袖一荡,将那几柄长剑扫得七零八落,叮叮当当坠了一地。
——徐长卿终于出手!矫若矢龙!剑若惊鸿!
这一刻,光明与黑暗,生死与荣辱,皆不哂一顾。景天只觉心中压抑已久的阴霾一扫而空,巨大的喜悦灌注了他全身:“白豆腐!白豆腐!”
“长卿!给我住手!”无极阁外的廊柱下,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面颊凹陷,形色槁木的苍古长老在弟子扶持下,颤巍巍步出,怒道:“你若还是蜀山弟子,便当全力擒下景天,指证顽凶。你现在对同门挥戈相向,难道想反出蜀山?”
徐长卿呆了一呆,弃剑,长身而跪恭声道:“蜀山二十七年教导,师父授业之恩,弟子从未忘记……”他胸前起伏,再也说不下去。
“那就给我拿下他!否则,休得再自称蜀山弟子,也休想再做我苍古的弟子。”苍古厉声喝道,整个无极阁似乎都回荡着这句愤而怒责之音:“你敢违抗师命!你和他什么关系,如此袒护于他!莫非想欺师灭祖!”
“师父生杀予夺,弟子……弟子……绝不敢……”他喉头一梗,后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那就出剑!”
徐长卿缓缓起身,他的姿势无比僵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无比艰难,等他终于能握剑立定的时候,连额角的碎发都沾满汗滴。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即将出剑之时,徐长卿猝然合目,竟毫不迟疑地再度跪下道:“师父明鉴,掌门师伯虽被景天所伤,但中剑之前,心脉俱断回天乏术,景天那一剑确属误会。”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语。
蜀山其他三位长老经脉俱断乃是确凿无疑,但清微由于胸前创口明显,故而众人没有再行详细检查心脉情况。眼见徐长卿如此解释,当下有人叫道:“好,我们自会再行细细检查。只是不知何等误会,竟然对掌门下此毒手。”
然而,徐长卿竟似对同门中人的质疑恍若未闻。
景天脸色大变,他虽身处蜀山剑阵之中,却凌空跃起,双掌翻飞,全力向徐长卿身边弟子轰去,大喝道:“白豆腐,不用跟他们解释。总之,清微掌门在我下手之前,已受致命重伤。”
“巧言令色!”
“胡说八道!”
“决不能轻易放走这凶手!”
“杀了他!”九天惊弦阵内,剑光翻飞,怒叱声此起彼伏。剑光匹练般冲天而起,耀亮了整座山头!
常胤眼见局势无法控制,转身抱剑道:“师父,常胤斗胆请缨,由我来负责今晚的行动,擒下景天惩处顽凶。”
苍古沉声道:“长卿,我给你机会。你说,景天为何要对掌门师兄痛下杀手?”
“为何?”徐长卿看见星光万道,随着景天浴血鏖战的身影,空中似有血腥之色泼洒而出——景天,你与整个蜀山为敌,能坚持几何?蜀山门规森严,师父自有他的师道尊严,我身为蜀山弟子岂能违逆师长的号令。
“为了我!”
徐长卿这句话,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仿佛如一颗石子投入碧波之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万千的刀光剑影在这瞬间骤然消失,无数震惊的眼光投射在他长跪不起的身影之上。
景天虽处生死边缘,却时时关注着这边的动静,眼见如此,他不顾一切地喝道:“长卿,不用解释。”
“补天阵法,因魔性入侵,突生变肘,险些中道崩毁,五行尊者俱受内伤。掌门拼尽全力,力挽狂澜,却心脉俱断。他临死前欲掌毙弟子清理门户,景兄弟为救弟子贸然出手……”
“魔性入侵?清理门户?和你有何关系?”
徐长卿此时反而心境平静,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声音有些干涩地道:“只因弟子便是那身怀魔气之人,令补天大阵险些中道崩毁的罪魁祸首。”
举座皆惊。
景天被困在阵中,远远地望着他,无法靠近。可是,却无法漠视他的痛苦。
“胡说八道!你居然想出此等荒诞不羁的谎言,替他开脱。”苍古大怒,气喘吁吁道,“你虽是我从魔界抱回的弃婴,但从小品行端正修炼纯阳心法,怎会有那魔孽阴晦之气。”
徐长卿一时默然。
死寂,笼罩在无极阁前。
时间,漫长得仿佛一生,这是一生最漫长的凌迟。阵阵血腥之气自肺腑涌出,几欲溢出唇畔,徐长卿下意识便咬牙强自咽下。
“只因,弟子曾与魔尊重楼有过合体——”他的话没有讲完,无极阁前被重重围困下的剑阵内,一声怒意萧萧的长啸响起。
景天眼睛中倏然寒光一闪,气血翻腾,十八回环掌如疾风劲雨般拍出。众弟子想不到他骤然间如此悍勇,大声呼喝间着,“砰!砰!”闷声不绝,那十八回环掌尽数拍在蜀山弟子身上,蜀山剑阵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浓浓的夜色下,青衫飞舞,一团团的剑光奔涌沸腾,不断有弟子惊呼惨叫退出剑阵。
景天掌影翻飞,闪电般迫近徐长卿身边,擒住他臂弯,厉声道:“走!”
——徐长卿却没有动。
景天眸色殷红,落落青衫血透重衣,已看不清本色。他无视身后再次发动的九天惊弦阵法,无视数十柄逼近后心寒气森森的长剑,怒道:“跟我走!”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大出众人意料。原本已擒住了长卿臂弯的景天,只觉檀中穴一麻,浑身僵硬。
夜色如殇。
蜀天之巅,澹荡清辉,素衣如雪。徐长卿静静地伫立着,眸色温柔:“小天,别再任性了!弃剑吧!”这声略带黯哑的“小天”,唤得如此悠长,这抹疏离凄迷的影像,带着一股天长地久的悲凉。
随着这句话,景天砰然倒下。
就在他倒地的瞬间,蜀山后山矗立了数百年的锁妖塔火光冲天而起。虬结扭曲的煞气如狂龙般升起,无数戾气在蜀山的半空中挣扎翻涌,嘶声怒吼响彻了九天云霄。
天地,像是要寂灭重生一般。
苍古长老脸色遽然大变。
☆、第65章 下 铁窗幽禁
蜀山之巅,晨钟暮鼓,钟磬之音声声不绝,潮水般的梵唱日夜响彻。无极阁楼阁森然,千年古刹在晨晖中宝光灿然。
景天神色落寂地坐在青石砌就的石屋内,透过那方窄仄的窗棂,百无聊赖地盯着外面的晴空流云。从这个角度望去,隐隐可见无极阁的飞檐翘角,细碎的铜铃在风中唱着泠泠不绝的古老歌谣。
被幽禁于此,初时的日子委实难熬。
他数完了星星数蚂蚁,数完了蚂蚁数臭虫,可是漫长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他只能看着地上的光影拉长、变短、消失,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夜晚入睡后,还能听见脚下的清泉潺潺幽鸣,清脆悦耳,金玉声振,想必这石室是依山势建在溪水之上。
蜀山虽然幽禁了景天的行动自由,但对他日常生活用度倒也没有苛刻。被褥铺卷,秋衣夹袄都准备得妥妥帖帖,虽没有大鱼大肉招待,但米酒小菜也是每日不断。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刻,便有一名面目枯槁,衣衫褴褛的灰袍老者颤颤巍巍地提着竹篮,送来晚餐。景天还记得第一次送饭来时,老人嘴里依依呀呀地比划了半天,才让他明白:“这是给你吃的东西。”
“你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吧?喂喂,老人家,我问你,徐长卿现在在哪里?”景天攀在窗棂上,热情地握住老人双手,使劲地摩挲着:“就是徐长卿啊,你不知道么?那个整天皱着眉摆着张臭脸,好像别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不还的样子,你们蜀山的掌门弟子啊,你不认识么?”
老人推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便要走开。
“哎哎,别走啊,求求你告诉我徐长卿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个霹雳火爆的师父有没有责罚他,有没有为难他啊!喂喂,你回来,给我回来……”
景天对着空气呼叫了半天,老人却步履蹒跚头也不回地走远。
“蜀山的人,怎么都这么憋屈,话也不肯多说几句。”
第二天,依旧是老人过来送饭,这次景天学乖巧了,他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老爷爷,晚上好,吃过饭了没?要不你陪我一起吃如何,咱们爷俩顺便聊聊天嘛。从前有座城叫渝州城,城里有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叫景天,就是我了,我是永安当的掌柜……”
“你会不会写字,要不我们用笔交流吧,这样打着手势很难受……什么?你不会写字?你打扫藏书阁不会认字?”然而景天马上醒悟过来,是了,只有不识字的人打扫那种藏阅秘籍的地方,才是最佳人选。
灰袍老人浑浊无神的眼睛盯着他半晌,又一声不吭地转头走开。
景天毫不气馁,第三天继续他的感天动地计划,从他五岁丧母八岁丧父,孤苦伶仃和茂山相依为命一直说到渝州城巧遇徐长卿,夫妻双双把家还为止。老人这次倒也没有走开,只静静地蹲在石窗外听着景天的闲话家常,每每听到曲折离奇处,还微微颔首,以示心有戚戚焉。
日复一日。
生活也不是没有乐趣。这漫山遍野的青山翠竹,每逢晨曦时分,偶尔间会有几只小鸟落于石窗之上,跳跃着啾啾相鸣,点缀了景天百无聊赖地囚禁生涯。
一老一少,每当傍晚时分,便隔着石窗无言地交流着,转眼已到初秋。
“佘伯,今天送饭怎这么晚?对了,现在蜀山谁暂代掌门之位啊?”
“……”
景天席地而坐,呼噜呼噜扒着口碗里的青菜,冲着石窗笑了笑:“干嘛这么吃惊地看着我,你们蜀山多年基业,家大业大,弄个掌门人接任仪式还不遍请五湖四海八方豪杰。我住在这里这么久,明天只听见晨钟暮鼓,没见鼓乐齐鸣,便知道肯定是没选出正式的掌门。”
窗外传来佘伯的咳嗽声,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猜啊,必是徐长卿不肯接任掌门之位,苍古又不放心交给其他弟子,所以现在只能是苍古长老在主持大局,是不是?”景天放下手中的碗筷,立于窗前,“我知道,因为他答应过我不接任蜀山掌门——他果然没有食言!”
老人默然着,良久,窗外响起了一个哑然艰涩的声音,仿佛铁戈撞击般撕扯着声带,一字一句发音无比艰难:“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为何,不走?”
景天惊讶道:“你会说话?”
“说,不,好。”老人费力地解释着。
景天点了点头,望着萧瑟的夜空自语道:“为何要回来?他在投崖前心神意乱的时刻,还记得拔出镇妖剑替我脱罪,我岂能一走了之置他于不顾。清微掌门的伤口真相未明之前,他既不愿出卖我又不愿欺瞒师门,除了自刎以谢,哪里还有活路。我当年对他说过,所有的事情做了便是做了,我自有担当,岂能让他替我赎罪。”
“所以,你,明知,凶多吉少,也要返回蜀山。”
“他不负我,我又岂能负他!”
佘伯动了动嘴,从胸腔里吐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景天怔怔地望着夜空,怅惘失神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你,不是心甘情愿,被囚在这里?现在,为什么要出去?后悔了?”
景天不答,只因他想了在地府生死簿上看到的宋印岐名字。过得良久,他幽深的眸中流露出一种沉沉悲哀:“入秋了,我知道苍古老头子的身体怕也扛不住太久。再过些日子,蜀山掌门的人选迫在眉睫了。”
果然,入夜,秋风萧瑟,深山绝壑寒意凛人。
景天睡得迷迷糊糊时刻,只觉刺骨的凉意从石室下袅袅升起,透过地铺青砖慢慢浸入了四肢百骸:“冷……冷……好冷……”即便是裹紧了被褥,那绵绵不绝的寒气还是游走于全身经络。
黎明时分,窗外恍惚间有人影一闪,却又如叶上朝露,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