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传来一阵极轻的微响,魅姬身影出现在空旷的洞窟内。“你心中有隐情,所求之念十分执着,若堪不破这万千世界的浮光迷色,定会堕入九天樊笼,从此不得解脱。”她谆谆告诫着。
“怎么才能勘破迷色?”
“只要你心中不存一物!”
她缓缓上前,站在沈泽身边,抬头看着那只有高高仰视才可见的神之面孔:女神石像足有数十丈高,通体由巨石砌成,端庄瑰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笑意,却又高不可攀。魅姬仰视得久了,不由自主从心底升起一种大敬畏的惧意。
是的,在神的力量面前,任何卑劣生灵都会显得无比卑微、渺小。
“女娲!女娲!你的心到底是什么样的迷?心中可有伏羲的一席之位?”
女娲没有回话,由沈泽亲手绘成的洞窟壁画上,风姿妙曼裙袂当风的她或喜或嗔温柔宜人。然而,石像女娲却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整个寰宇生命的奥义。
“蜀山的女娲补天法阵正在进行中,你真打算任由他们施为?一旦他们成功,蜀山五行琉璃珠必将重新扭转天地宇宙流失的能量,法道正途之后,我们想要破掉永寂之地的结界救出主人就会难上加上。”
沈泽不答,他走出了洞窟,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万点星空下。黑袍下的沈泽面容突然露出一种神秘的笑意。黑衣邪王遥望蜀山,轻轻合上双目,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如你所言,只要有徐长卿在,魔尊留在他体内的魔气足以令补天阵法功败垂成,你我只须静观其变何坐收渔人之利便可。我夜观星斗,望见天狼星出世,可见此番你我大有作为。”
魅姬也在遥望远方,不过她看的不是天狼星,而是前面壁立万仞的陡峭山崖,那上面栩栩如生地雕刻着另一尊石像,那也是她心中的女神,千百年来一直守护等候的主人——天女魃。
夜风中,只闻得魅姬吃吃笑道:“那是当然,等主人降临人世后,我们——”她话音未落,突然脸色急遽大变,忍不住大呼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会……”
远处,天女魃的石像从眉心裂开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痕,那裂痕越扩越大,最终一声巨响传来,宛如山崩地裂般。魅姬眼睁睁看着巨大的石像头颅裂为两半,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号声,石像轰然坠地化为齑粉。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令人错愕之极,就连沈泽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他夜观星芒掐指暗算后不禁怔然,耳中听得魅姬爆发出尖亢悲绝的哀号,沈泽冷冷地叹息道:“蜀山清微临难之际居然拼劲周天修为,耗尽元神,逆天施为挽回大阵……”
魅姬脸色苍白,深碧色瞳子因痛苦而剧烈地收缩着:“不可能,不可能成功。”她忽然嘶呼一声,“是你!你是故意的!你心里根本就不在乎主人的出世计划!不……你不是大哥,大哥的心里只有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邪王?大哥死在锁妖塔之后,重新凝聚魂魄到底是什么?你是谁?你是谁?”
沈泽冷肃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笑意,他甚至在反问着自己:“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正在伏地痛哭的魅姬忽然抬起了头,她的脸上缀满莹然泪滴,然而神色却无比怨毒:“一定还有其它办法。主人的石像化为了粉尘,只说明女娲封印的灵力越来越大,主人在永寂之地深陷险境,有元神灭绝之虞。这一切都和蜀山补天阵法有关,若不是那颗珠子重新汇聚五行能量,封印早就耗尽了威力。”
“你要如何?”
魅姬跪在石壁前,曲张的五指疯狂地摩挲着满地粉尘。她昔日光洁的容颜已憔悴不堪,散乱的长发铺曳在地,嘶哑的声音在空谷里回荡不绝。
“我不管现在的你是不是沈泽,只要你对主人还有一丝情义在,便不能熟视无睹她的痛苦。我要你去抢夺五行琉璃珠,灭掉蜀山雪恨,让这愚笨低劣的人类煎熬在无边的苦海。我要以血遁大法借助搜魂笛凝聚的幽魂怨毒之力,从破碎虚空破界而入,进入永寂之地唤醒主人,将她解救出苦海。哈哈哈哈……”魅姬披发散乱,长笑阵阵,宛如从地狱复生的恶魔,带着凶戾无比的怨愤一步步规划着疯狂的灭世之举。
沈泽默然片刻,终于转过身去。四周又变成一片浓黑的死寂。
魔界的空中,万点雷火飙飞,轰隆隆电火闪烁不绝。
“……不,沈泽不是人。”
青要宫内,零星诡异的烛火闪耀,平静的声音回荡在幽冥暗室内:“据你所言沈泽乃是魔界护法,可此人早在多年前就跟随天女魃左右,他也是黄帝身边随行侍卫之一。”
“母亲,你的意思是,沈泽也是九黎族你的族人?”
“非也!沈泽和并非九黎族人。你可知,他在成为天女魃的左右侍卫之前,由何物转世?他不是人,却和伏羲大神有着莫大的渊源。他只是伏羲飞升前留下的一丝执念,对女娲的一丝执念。伏羲苦恋女娲,却没有得到她的一丝爱、一丝恨,只因女娲所有的爱恨都赋予了天地苍生。所以,伏羲便有了深深的执念,这个执念如此之重,即便是在伏羲飞升之后,依旧盘桓于人间久久不散,最后附生在天女魃侍卫沈泽的身上借助他才有了形体。所以说,那时候的沈泽是有着双重意识的混合体生灵。”
“沈泽在锁妖塔被消灭了肉体,元神也随之消逝,说明原来的那个天女魃侍卫沈泽,已经消失。但那丝执念是不会消逝的,他带着沈泽生前的记忆成为了邪王,我相信,伏羲残存记忆对这个生灵的影响更为强大一些。”
“那么,现在的邪王到底是天女魃侍卫沈泽,还是伏羲的执念?”
“现在的沈泽不能以常理度之,他非人非妖乃是一丝执念所化,心中既有沈泽的意识记忆,也有前世伏羲的印象。此人既已修炼成型,你须得小心应付,沈泽生前深受天女魃教诲,对你父亲所建的魔界想必是心存敌意……”
“母亲可愿脱离永寂之地,来此颐养天年。”
“此事不必再提。当年,天女魃好战旱焰千里,不周天惨祸贻害人界。幸得女娲建永寂之地封印上古洪荒,又以无上法力永镇天女魃,天地苍生才不致毁灭,但女娲也因此灵力耗绝飞升太虚。我和你父有约,今生各自镇守其地各司其职,决不擅离。你不必劝我,镇守封印以防天女魃危害人间乃是我应尽之职。时间来不及了。破碎虚空的开启需要借助天地阴阳法门,时机稍纵即逝,我能与你有此番对话已是机缘巧合,苍生垂怜眷顾。我只担心你万一天人五衰之时,碰上五雷之期的话……”
“母亲放心,我自有应对之法。”
“你已经找到自己的魔引?若是如此我便——”女声戛然而止。
“母亲!”
室内灯火微漾,转瞬恢复平静。
景天盘膝坐在寂静的山道旁,耳畔隐隐还回荡着思过崖前此起彼伏的悲号声。长卿,离开你并非畏死,只是迫不得已——我不想让你为难,不想让你面对师门和爱情的两难抉择。而留守在此,是因为终究不能放心你独自直白惨淡的人生。
曾经以为爱情可以点亮彼此生命的色彩,结果,命运的黑暗却一次次吞噬了你我前进的道路。布满荆棘的逆途,一次次横亘在我们身前,无论如何努力挣扎也摆脱不了命运的戏弄。
“想要逆天抗命——何其难也!”
想到自此之后天各一方形同陌路,再也不见那道月白色人影,景天的心变得抽痛,每处骨节都发出碎裂一般的轻响。举目远眺,漫山遍野是开得如火如荼的野花。便在此时,退思崖前血色四溢的惨况又浮现在眼前,而清微掌门身上那道狰狞淋漓的创口再次浮现在脑海。
景天遽然一惊,忽然冷汗涔涔,失声道:“不好!”
蜀山夜色苍茫,一道青衫人影纵跃飞驰在无月的崇山密林。
无极阁前素白的宫灯高悬,斗大的“奠”字远远地映入眼帘。殿外几名蜀山弟子来来往往在操持着灵堂的布置,面容俱是悲愤之色。
“补天阵法险些中道崩殂,若非诸位师尊力挽狂澜,此时蜀山地脉早已毁绝。女娲补天虽可算勉强成事,可惜,掌门和三位长老……”
景天听得众弟子的小声议论,心下放下了一块大石。然而,想到蜀山五老竟然有四人因此殒命,登时又压上了一块重石。景天武功已是今非昔比,越过前堂素白幔帐潜入无极阁后堂,居然悄无声息。
他一进内堂,便见四具漆黑的棺木一字排开,左右偏殿高挂白色挽联,供桌上的长明灯只剩下了残余的一丝灯油。午夜沉沉中,整个大殿幽静肃穆,气氛压抑而凝滞。徐长卿脸上全无半分血色,面无表情地跪在清微掌门灵柩前,铜盆内微弱的火苗正舔食着枯黄的冥纸。
无极阁是巨大的顶棚斗拱结构,景天此时隐匿于正梁之上亦无人察觉。
徐长卿身旁围了几位蜀山弟子,似在低声询问:“大师兄,你难道不知掌门身上的创口绝非普通刀剑所伤,剑身阔大,乃是镇妖剑……”
“等到师父醒来,我自会对他有个交代。”
“大师兄,你只要回答一句,是,或者不是!”
徐长卿五指倏然缩紧,墨色瞳孔闪过一丝痛楚,却依旧一言不发,然而这缕痛色却清清楚楚落在景天的眼底。这一瞬间,他几乎要冲动之下翻身入房,最终却硬生生刹住了念头。
“你们这是干什么?真相未明之前蜀山决不能内讧。都下去,我和大师兄有事情要商量。”
“是!”
烛火隐隐。
常胤望着面如沉水的徐长卿,缓缓叹道:“大师兄,你不愿说谎,又不肯指证景天,就打算这么永远沉默下去么?”
徐长卿袖袍微荡,却没有回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平静地焚烧着手中冥纸。然而,那眼神,仔细凝视过去,竟如无尽的虚空。
无极阁内,开始陷入诡异的死寂。
内堂的墙面上,是道家始祖的画像,老人面容肃静,眼神苍老而睿智,仿佛早已洞悉了人世间一切的苦难。
“大师兄,你何必如此。”
风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常胤!”一道青衫人影自梁上翻下,轻轻巧巧落在徐长卿身畔:“不必逼他,我就在这里。”
徐长卿骤然一惊,猛然起身怒道:“为什么要回来?”他长跪多时膝盖酸麻,此时骤然起身径直跌了出去,景天双臂一揽恰恰把他拥入怀中,准确无误地点中他穴道。
“长卿,跟我走!”
“不可以!”
“为什么?”
徐长卿不答,然而眼光却从诸位师尊的灵柩前掠过,最后停伫于白色帷幕后十四具蜀山弟子的棺木上:十八具黑森森棺椁,如待人而噬的巨兽,又如不可逾越的巨脉,硬生生横亘在他们的面前,阻绝了他们所有的希望、未来。
为什么不走?
景天,此情此景,你我再难置罪疚于度外。若是旁人揣之,定当以为“无它,唯死而已!”然而,世间多少人借死逃避一切责任,一死了之,真能尽释罪衍?慨然赴死,逞匹夫之勇?
长卿不惧生死,只是死易生难!
“为什么回来?”徐长卿怒道。
景天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嘴里却淡淡道:“欠了债总是要还的,早晚都是要还,少点利息而已。”
常胤听得神色大变,虽强自镇定,但体内真气却在沸腾翻滚。下一刻,他已霍然拔剑出鞘,怒意瞬间涌上心头:“你杀了掌门?为什么?”常胤剑光暴涨,疾刺而来,尖锐的剑气卷起殿内满地冥纸。景天足下一顿,身影疾退滑出几丈,嘴里喝道:“常胤,你不是我对手。”
“束手就擒!否则,蜀山全体弟子与你不死不休。”
“就凭你?我倒是忘了,我和你确实有场决斗未完。”
他二人这番交手早已惊动了无极阁外守灵的蜀山弟子。众人匆匆而入,眼见常胤仗剑紧追不舍,徐长卿被景天单臂钳制在怀,俱是震怒,纷纷呼喝道:“兀那恶贼,竟敢夜闯蜀山!”
景天怀中抱了徐长卿转瞬冲到无极阁外,十八名蜀山弟子已经摆开了剑阵严阵以待。刹那间,石阶前狂风骤卷,真气冲击得众人袖袍激飞。景天怒喝一声,铁掌击出,已然用上五成功力。只闻剑阵中,蜀山众人的十八柄长剑撞击之音,不绝于耳。
然而,这十八柄剑阵虽被景天撕开了一道裂隙,外围却另有三十六人组成了新的阵法,锁住了他每一步退路。漫天剑气纵横,矫若游龙,长吟不绝。
景天心中到底对蜀山尚有情意未了,徐长卿在他怀中,无论如何不能将蜀山弟子的性命视如草芥,当着他面大开杀戒。然而,他手下留了余地处处退让,众蜀山弟子却早将他视为弑师死敌,一个个都怒目环视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