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沈淑贤在他眼睛里看到热腾腾的杀气,估计不是什么好事,赶紧道,“只是一个宿舍,平时并不多话。”
“哦。”徐宝山点点头,八字胡轻轻一捻,“她杀了人,还有,她全家都是革命党,证据确凿。”
“啊?”沈淑贤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了,“不可能吧,我看她平时很正经的,她为什么要杀人,她杀了谁?”
“你们学校的一名女学生,周慧娟。”徐宝山道,“后来警察局查案,顺藤摸瓜查到了康家私通南方革命党的证据,报到我这来了。”
“好可怕啊,革命党。”沈淑贤抖着,杀人,杀人,周慧娟,革命党。 。。
阴花三月 第十四章(2)
徐赛寒对静宜道,“看她们两个合得来,赛璐又不是什么人都愿意交往,反正离开学没几天了,在家里住着吧,咱们家房子多,人多也热闹些。”
静宜见大少爷开口,立即讨好道,“真好呢,这么漂亮的女孩,不妨多住几日。”又吩咐厨房将打来的猎物腌了去,反正家里最多的就是盐。
吃饭的时候,静宜不在场,聪明的女人会出现在合适的场合,不出现在不合适的场合。
房子是单独一间,在徐赛璐隔壁,衣服都是新的,各种各样的衣服都有,全是新的,不禁感慨起来。
静宜看出了徐赛寒与沈淑贤关系不一般。
如此一来,徐赛寒进来时,沈淑贤说了,这一屋子的东西都是静宜买的,要谢谢她。
“有什么好谢的,她本来就是我家人。从此以后,这就是你家了,你妈那边太远,以后放学不要住你那宿舍了。”徐赛寒坐在她身边,“这也是你的家。”
“嗯。谢谢。”沈淑贤顺势靠在他怀里。腰还是有点隐隐作痛,女人总是麻烦的,自从她那天晚上跟徐赛寒做爱的时候那个就来了,他倒以为自己是第一次,因此也没有多加要求,不过的确也是痛得要命,既然他非得这样以为,那就这样以为好了。开学后再跟宁兴国说清楚,反正他是喜欢康渺渺的,没有自己,还有康渺渺呢。
“你不舒服吗,额头这样烫?下午去看医生?”
“没事,我想去看看我同宿舍的同学好吗?毕竟是同学。”沈淑贤道。
正温存着,徐赛璐咚咚敲门,一进来,要哥哥陪她去买些开学要用的东西。徐赛寒答应了,顺便也叫沈淑贤同上车。出发前给警察局挂了个电话。
监狱里,康渺渺面如死灰。
见到沈淑贤,把生了蛆虫的腐烂的脸贴在铁栏杆上,嘴巴在中间,喊道,“救我,救我啊!”
沈淑贤的眼泪潸然,本来在里面的应该是自己。
马队长在一旁陪着,因为听徐大少爷说是自己的未婚妻要来探望,所以自然是人前人后不敢怠慢。
“你先出去可以吗,我想跟同学单独说几句。”沈淑贤忽然有了一股底气,这股底气是徐赛寒给她的。
马队长撤了。
沈淑贤拿手绢出来擦康渺渺的脸,“你……还好吧。”
康渺渺擦了擦眼睛,“我想吃饭,我想洗澡,我想出去,我想见他,你看到他没,我要再见他最后一眼,我有话要跟他说。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一定有办法帮我的,对吗,我们两个是一起的,不是吗?”
沈淑贤知道她在暗示自己要全力营救她,否则她就要把自己捅出来。
沈淑贤笑了笑。
走的时候她给了马队长一个承诺。
徐赛璐买了许多东西,都是双份。看来她是真的喜欢沈淑贤,妹妹这样做,徐赛寒很是高兴,难得有徐赛璐满意的女孩。看父亲的神色好像也不反对,也罢,再等个半年,等沈淑贤毕业后再结婚,身材会更迷人罢。
因为沈淑贤的父亲是肺痨死的,所以之前沈淑贤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跟草药打交道,虽然没能最终治好父亲的病,但就是靠着这些草药,让父亲的生命延长了几年。
徐宝山的气管一向不好,总是咳嗽。开学几天,沈淑贤到附近的野地里挖了些百合根、五味子,去药店买些枇杷花、五匹风、麻黄、重楼等中药,没事的时候就用个药锤子捣,用糖和醋浸泡着药液。
徐宝山见她总是在厨房忙碌,后来端着一个大罐子,倒了一碗药,“徐伯伯你试一下,这个对你的咽喉炎有好处的。每天吃饭前都要喝,连续三天身体就很好了。我父亲教过我的。”
徐宝山有点意外,端了端碗,沈淑贤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枚糖果,“吃了药,再吃糖。”
徐赛璐劝道,“父亲连打仗都不怕,会害怕吃药吗?”
也许是这话起了激将作用,徐宝山一口气喝了下去,够苦,徐赛璐剥了糖放在他嘴里,撒娇道,“好吃罢,快点吃了就不会咳嗽了。”
过了三天,果然不咳嗽了,徐宝山这个气喘,吃了许多西药也不见好,中药也吃过许多,但还是不管用。这三天过去,竟然奇迹般的好起来。静宜也是非常高兴,看得出沈淑贤在徐赛寒心中的位置,也许就是未来的儿媳妇,帮着说话,“现在愿意下厨房为公公煎药的女孩太少了。”
“公公?他们要订婚了吗?”徐宝山颇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儿子只是玩玩罢了。
阴花三月 第十四章(3)
在外围观的百姓如赶集市般熙熙攘攘,略为知情的人在议论此事,中国人永远喜欢看热闹,“听说这家人姓康,原来是扬州卖大米的商人,因为加入革命党所以有此一劫……
“是啊,真是孽债,卖卖米而已嘛,因为给革命党提供什么粮食,搞得现在这副惨样。”“可惜了他们家的大米啊,都是白花花的,以后咱们……”“所以说,没钱反倒是福……听说她女儿还是个杀人犯呢。”“不会吧,你看那女孩的脸,不知道在监狱里受了多少苦啊。”
一圈又一圈的围观者将法场堵得严严实实,无数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对着她指指点点,一张张脸似乎都表达着对康家的好奇和茫然的微笑。
康渺渺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是沈淑贤送的。她的脸色白得像死人,反正离死也不远了。
听见这些议论只是苦笑,也许他们说得对,平民百姓反倒很少招来灭门祸事,没钱未必是件坏事,有钱未必是件好事。康渺渺的手被绳子勒着,想在人群里寻觅一个人的踪影,这一刻,她只想见一个人,在人生最后的路途上,能见到他就好了?难道他们真的见死不救?人和人之间的冷漠比这冷风还冷漠。
寒风,像瓦片,刮在脸上粗糙疼痛,康渺渺跪着已经半个时辰了,膝盖早已经麻木,嗓子上的洞进了风,直往心里灌。
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只是年迈的父母还有那些无辜的人,还有姨太太的几个小孩很无辜。
刑衣是米白色,后面写个“死”字。康渺渺的半边脸完全溃烂,烂洞里几只小蛆虫探着脑袋四下看着,###流着金黄混合鲜红的液体,头发上也沾满了脓血,面带污渍,全然一副标准的死囚的打扮,康盛年等人也是五花大绑,等待着最后时刻到来。
昨夜晚上异常的冷,再也没有人用刑,但康渺渺已经熬受不住,想写点遗言。若非今早有官差大力推醒她,只怕她这一睡就能直接睡到黄泉路上去了。如今又跪着,她也是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荏弱的颈背尽量直挺着。
真的不能相信任何人吗?也许吧,但,只要他出现一次就好,眼睛转动着,仍是一派漠然冷淡,冷淡后又有笑容。
“都死到临头了,还在笑!”人群中不知谁愤愤然说了一句。
死到临头了———康渺渺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她千百般用心,不过想见到一个人,付出的代价要如此惨重。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马队长要割她的喉咙,看见台上的沈淑贤就知道了,她笑吟吟地坐在徐宝山的旁边。
她能救的,只要她说一句话。但她不愿意,她怕自己把她供出来,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要供出来,早就供出来,不必等到现在。那一刻,康渺渺的痛,从脸到心,再扩散到骨血的战栗,又从骨血底下泛起的钻心疼痛明明白白告诉她,所谓的朋友,都是一旦涉及自己的利益就完蛋,一切都是虚的。
她千百般不愿,甚至为此心生恨意,可仍是害怕会被沈淑贤看穿自己的恐惧———怕死的,怕离开这个世界的,怕再也看不到绿色的叶子和白色的雪花。
她恨,却不知道恨着什么,最恨的却是自己。恨自己这般愚蠢。
昨夜在阴潮湿冷的天牢内,她被一把尖锐的刀子割了喉咙,然后有人止血,披上围巾……这一夜、这一劫,于她真是教训深刻,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忘不了又如何,自己就要死了。
刽子手提着明晃晃的大刀走过她面前,大刀在微弱的阳光下下耀着雪亮的光芒,刷的照得她心底也是一片雪亮。心底也是一片白茫茫,黑漆漆,如同残雪覆盖着一堆垃圾。那一片雪白就是预示死亡、接近死亡的感觉吗?
康盛年千方百计的小心,命里终还逃不过一个死劫。那些曾经吃过他家里施舍的米的人们,看热闹的人们,悲哀的中国人。若重新来过,他仍旧同样会犯这世人眼中的“错”———有所为、有所不为,怕是改不了的,并不因生或死的结果而不同取舍,所以这死劫怕也是避不开了的。
人越来越多,还是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若能时光倒流,还是希望与他相遇的。
女人,死到临头还是想着男人。
沈淑贤和徐赛寒坐在法场的主席台,心里忐忑不安,觉得这样的时间太过于漫长。她死了就没事了,宁兴国不会舍得供出自己。
阴花三月 第十四章(4)
宁兴国戴着帽子,围观的几个人中有几个朝自己眨了眨眼睛,他摸了摸帽子的边缘,朝囚犯处决的地方走近。
这次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就是要救康渺渺一家,实在不行,至少要救一个。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她,如果这样,情愿不要革命,情愿做个普通的教书匠。
这次劫法场是绝密的计划,除了学校内部的几个革命党人,没有人知道。宗秀玉请邱丕振调了十个精选出来的士兵跟随宁兴国前往扬州。
临走时,宁兴国对送他上车的众人道别,忽然有点悲壮的感觉,虽然计划周密,但脑子还是响起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家里地址留在宗秀玉那里,如果万一不幸牺牲了,每个月还是要给他家里送钱。其实心里放不下的还有沈淑贤,她应该也快来学校了,上次一时冲动把她给上了,虽然也不算是很爽,总算是没有害她大肚子。###把车票放在他手里,“一切小心,我们等你回来。”
孩子还在奶奶家里带,不知道长高没有。###想到儿子,心里一阵酸楚,什么时候他才能像正常的小孩一样叫声妈妈。
他看见了康渺渺,忍住眼泪。自己之所以还可以安全地站在台下,正是康渺渺的坚强。
康渺渺慢慢地抬头,看见了,宁兴国,就在自己面前。张开嘴,却什么声音说不出来,只有眼神,焦虑和期待,仿佛千言万语要说。
后面的人很拥挤,看热闹的人越多,对于这次劫法场的把握越大。宁兴国没有注意沈淑贤,他做梦也想不到沈淑贤会跟徐宝山的儿子徐赛寒好上,而且还登堂入室,光明正大地坐在监斩台上居高临下。
他缓缓地移动着,几个穿着烂棉袄但手腕上系着红绳子的农民打扮的伙伴跟自己交换着眼神。
刽子手麻木地看着四周。
康渺渺的眼泪一滴一滴,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噩梦,是一个男的跪在地上,女的也跪在地上,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在那里跳义和团的大刀舞,跳舞的男人很肥,胳膊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嘴里还念念有词。周围很多狗在看,有黄色的有灰色的,狗的脸上也是如人一般有滑稽的表情。
原来自己早有预感。
时辰差不多了,负责斩首的刑官上台宣读罪状:“勾结革命党,为其提供军饷和物资,罪该致死!”又读康渺渺罪状,“以残忍之行为杀害同校校友,毫无人性,斩!”
“让她千刀万剐!”周慧娟的母亲冲到台前,啪啪两记耳光打在康渺渺脸上,然后又抓,脸上的肉被抓烂了,惨不忍睹。
康渺渺在一片泪光中看着宁兴国,他来了,他将救我出苦海,带我飞越这个苦难的世界,你们尽管笑,尽管凌辱,我马上就要得救。
徐宝山不管过程怎样,他只需要他们的人头到老袁那充数。
沈淑贤的下唇紧咬,徐赛寒在耳边问道,“你那同学看起来很可怜一样,你说要不要留,没事的,我父亲一句话便可。”
沈淑贤摇摇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不觉得周慧娟的父母很可怜嘛。”
可怜什么可怜,周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