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宦官却并不立即离去,而是走近张士师,问道:“你就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张士师不知自己的大名一夜之间竟已经传入了深宫,忙道:“正是下吏。”
老宦官“嘿嘿”了两声,道:“恭喜张典狱,有人在官家面前大力推荐你,官家有命,由你来协助江宁尹侦破聚宝山韩府命案。”张士师大吃一惊,反问道:“我?是我么?”老宦官只哼了一声。
张士师赶紧说明自己资历浅、不懂律法,甚至将之前错验茶水有毒、误会舒雅一事也讪讪说了。老宦官惊讶地打量着他,似是意外他竟能如此坦白。
张士师又道:“此案似是连环下毒,案情复杂,小子有何能耐,怕是误了大事,还请大官……”老宦官不容分说打断了他,道:“那有什么要紧?难得典狱不惧权贵,诚实坦荡,有胆有识,这才是官家最为激赏之处。”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张典狱,你该知道,君无戏言,全看你的了。”言语中颇有鼓励之意。张士师道:“大官……”老宦官再也不予理睬,又“嘿嘿”了两声,领着小黄门扬长而去。
整件事情陡然变得愈加富有戏剧性起来。原来深宫中的国主李煜不知道怎么听到了李云如被杀一案,极为重视,凑巧接下案子又是以无能著称的江宁尹陈继善。深为忧虑之时,有心腹之人向他力荐张士师来主持此案。他同意由张士师来负责聚宝山毒杀案,因其人微言轻,对外仍宣称由江宁尹陈继善负责,再派人暗中向陈继善交代,一切行事由张士师主持,他只从旁监当辅佐。
等到陈继善将官家本意告知,张士师惊得张大了嘴。之前他听到由来协助府尹问案已经惊诧万分,此刻方得知原来是由府尹协助自己,一时呆住。陈继善忙将刑部退回来的卷宗一股脑交到张士师手中,哀告道:“典狱君,咱二人现在同坐一条船,这案子全靠你了。”
张士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免一片茫然。当初他在韩府时,面对众多权贵,毫不知畏惧,此刻权柄遽然而至,浑然不知该如何处置了。见陈继善在一旁唉声叹气,忍不住问道:“尹君,眼下该如何是好?”陈继善双眼一翻,怒道:“你还敢问我……”突然意识到张士师现下身份不同往日,已经成了自己上司,忙改口道:“先主在位时,令尊曾屡破奇案,享有盛名,典狱何不请他出马相助?”张士师顿觉眼前一亮,道:“正是。家父凑巧正在京师,下吏这就回家向他求计。
忙告退出来。刚上中街,差役封三紧跟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告道:“尹君交代小人务须跟随典狱左右,时刻听从吩咐。”
二人一道回来张家,张泌正请耿先生家中用饭。一闻见斋菜香,张士师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着几顿没吃饭了,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刚好封三也未吃午饭,又拿了钱请封三就近到巷口去买些熟食回来,趁此间隙,也不避耿先生在场,将适才发生的事大略说了。张泌本来正一粒一粒地吃笋脯豆,听到一半,便将筷子放下,凝神静听,面色亦越来越严肃。
张士师一口气说完,急不可待地问道:“阿爹,你看现下要怎么办?”张泌淡淡“嗯”了声,转头问道:“炼师怎样看?”耿先生沉吟道:“如今局势复杂,外患未平,内忧又起,朝内几派势力争权夺利,选一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来办案,不失为一个聪明的法子。何况此案重大,官家定然是深思熟虑后才会做此决定。不过……贫道倒是好奇官家如何能选中典狱君。”饶有深意地看了张士师一眼。
此处关节张士师早已经在回家路上想过,当即道:“会不会是官家派在韩府里的细作报告了孩儿在韩府的胡作妄为?”张泌与耿先生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却不直接回答,张泌只道:“既是临危受命,木已成舟,你便去做吧。”张士师道:“可孩儿根本不知道……”
恰逢封三买完食物进来,一推门便嚷道:“呀,不好了,外面都在风传典狱君胡乱断案,冤枉了好人……”耿先生奇道:“典狱君冤枉好人?这倒是与我们早上听到的说法完全不一致。”张士师心想:“早上的说法定然与周压进城报案所费周折有关,他离开时李云如新死,我还未找出茶水有毒,只是前半截故事。现下那些韩府宾客多已经下山,后半截故事也该接上了。”当即苦笑道:“其实他们没有说错。”封三一呆,又道:“门外还有几个小子,鬼鬼祟祟地议论说典狱才是真正的凶手……”张士师讶然道:“什么?”封三忙道:“典狱放心,小的已经将他们赶走了。”
起初张士师挺身问案,不过是因为韩府上下怀疑他往瓜中下毒,他为了洗清自己嫌疑,不得不全力找出凶手,后来种种事故发生,甚至他错验了茶水后,也没有人再怀疑他是凶手,没想到转了这么大一圈,最终的怀疑对象还是指向了自己。想想之前的劳心劳力,不免有些沮丧起来。
张泌瞧在眼中,冷冷道:“蛇口蜂针,这才刚刚开始,一点小挫折就不能忍受,还要如何破韩府命案?”张士师垂首道:“是,阿爹教训的是。”耿先生忙安慰道:“流言蜚语不足为信。何况嘴长在别人身上,只要问心无愧,随他们去说好了。典狱君,你也饿了,来,赶紧先吃饭,边吃边说案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士师犹不敢坐,只偷眼瞧父亲脸色,张泌道:“坐吧,封哥儿也坐下一起吃。”张士师这才坐下,边吃边讲,自他昨日办完公事离开江宁府开始,一直说到早上勘完现场与仵作杨大敞、书吏孟光一齐离开韩府为止,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开始他尚且畏惧父亲威严,谨小慎微,说了一段后,顾忌渐去,本色渐露,他记忆力极佳、口才也好,虽然许多细节一时来不及提起,但人物、时间、案情无不描述得清清楚楚,就连王屋山如何向李云如赔罪、李云如又如何误喝了那杯本该被王屋山所喝的金杯毒酒,这些他并不在场的过程也讲得栩栩如生。期间滔滔不绝,如行云流水流畅,毫不间断,其他三人竟无一人插话。
张士师侃侃讲完,意兴不减,评点道:“据我看来,这应当是一起连环下毒案……”张泌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一起下毒案,而不是两起下毒案?你能肯定毒西瓜与毒酒是同一人所为么?”张士师道:“当然能肯定。阿爹曾经说过,投毒最需要耐性,投毒案十成都是熟人所为。想来这人暗中蓄谋,目标本是韩熙载韩相公,事先在瓜中下了毒,不露痕迹,后来毒西瓜意外败露,他便再次往金杯中下毒。夜宴上乱哄哄一片,人人陶醉于歌舞美酒,只有谋划已久的凶手才会随身携带毒药,所以孩儿可以肯定,毒西瓜与毒酒决计是同一人所为。”顿了顿,才问道:“阿爹怎么看这起下毒案?”
张泌沉思不语,良久才问道,“你说这是连环下毒案,凶手既然能够轻易在酒中下毒,又何必往西瓜上大费周章?”张士师道:“这也是孩儿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张泌道:“凶手往瓜中下毒,自然是想毒害在场所有人,不论有怨还是无辜,可见此人心肠狠毒。西瓜有毒败露后,他既随身携带着毒药,大可以往酒壶中投毒,何必冒险去碰金杯呢?”耿先生道:“这确实是个破绽。按照典狱君的说法,只有韩熙载和王屋山二人使用金杯,其他人均用琉璃杯,他去取金杯,决计比他拿酒壶要引人瞩目的多。”张士师道:“或许堂内人多杂乱,他知道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张泌道:“这也有理,毕竟你当时在场,你的直觉当比我更可靠些。”
张泌极少赞人,对儿子更是严肃,张士师听到父亲肯定自己的看法,立时喜上眉梢。张泌叹道:“不过断案始终要凭物证,如果仵作能当场勘验出西瓜中的毒药是否与金杯中相同,现下就不会有这么多困惑了。”张士师道:“是,孩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顿了顿,终于讪讪问道:“不过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西瓜一直到切开之时都未露任何破绽,那凶手如何能将毒药落入西瓜中?”他始终觉得毒西瓜一事太过离奇诡异,不似人力所为,甚至想过世上会不会天生有毒的西瓜。
张泌与耿先生却丝毫不觉诧异,只相视一笑。张士师知道他二人一个经验老成,一个聪慧过人,想来二人已猜到其中诀窍,正要发问,耿先生道:“典狱君当听过荆轲刺秦的故事。”张士师点点头。耿先生道:“昔日荆轲谋刺秦王,得徐夫人所造匕首,锋锐异常,为保万全,又事先在白刃上染了剧毒,匕首无需刺中秦王要害,只要稍微割破皮肤,剧毒见血,秦王便会立即毒发身亡而死。”张士师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故事。
张泌见儿子仍不能会意耿先生的提示,知他没有办过命案,经验不足,只好明言道:“你认为的最大难处是如何能往西瓜中下毒却不让人发现,其实这有何难?若是换作我下毒,根本无须往西瓜上想办法,只要将毒药事先涂抹在刀上……”张士师失声惊叫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才明白耿先生为何讲荆轲刺秦的故事,秦王无非就是荆轲眼中的西瓜,真正有毒有致命力是那把淬药匕首。他见二人一念之间便已经想通了自己困惑许久的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佩服,当即起身道:“我这就赶去韩府验那把切西瓜的玉刀。”张泌叹道:“只怕证据已经不在了。”张士师道:“什么?”张泌道:“最容易最方便往玉刀上淬毒的当是韩府的人。现下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认为凶手还会留下证据等你去查么?”张士师深以为然,不免后悔不迭,道:“都怪我愚笨,竟是始终没有想到毒药在玉刀上。”耿先生道:“凡事有弊有利,若果真如此,至少可以讲凶手锁定在韩府中人身上。”
几人先商议了几句,张士师忙让封三回江宁府叫人,自己在巷口雇了辆大车,先带着父亲与耿先生往韩府而去。刚上御街,张泌忽提出先去饮虹桥看看。张士师道:“阿爹不是怕玉刀的证据被毁了么?”张泌道:“要毁早毁了,也不急在这一刻。”耿先生也表示赞同:“饮虹桥似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先去看看也好。”张士师便让车夫先改往金陵酒肆而去,又道:“李云如确实在饮虹桥被人推下了河,但夜宴上凶手的目标是韩熙载,应当是两起不同的案子。”耿先生道:“可李云如为何不报官呢?甚至也不向典狱求助,完全不合乎常理。”百思不得其解。
几近金陵酒肆时,大车蓦地停了下来,车夫道:“前面人多,过不去了,几位请下车自己走吧。”张士师失笑道:“老公,你是不是走错地儿了,金陵酒肆怎么会人多?”掀开车帘下车一看,前面果有许多人头晃动,车、马也停了不少。正不明究竟之时,耿先生道:“这些多半是赶来酒肆向周小哥儿打探韩府命案的闲人。”张泌道:“士师,你跟车夫先留在这里,我和炼师过去看看。”张士师忙道:“还是孩儿陪着一道去吧。”耿先生笑道:“典狱,你穿着官差的衣服,还是别过去,不然陷在人群中,怕是又要被逼着讲一遍韩府的故事了。”张士师无奈,只好答应。
他留在原地,不免有些焦急。也不知道过长时间,忽听得前面陡然安静了许多,有人大喊了一声,俨然便是他在酒肆遇到过几次的老文士张某的声音,片刻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乱哄哄一片,喧闹之极。这金陵酒肆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之前它生意因为饮虹桥闹鬼的传说一落千丈,现下又因为一起毫不相干的命案起死回生,当真是十分讽刺。
想到这里,不免心念一动,金陵酒肆是不相干,可这两件事的起因却均与韩熙载有关,韩府命案不必多说,那跳饮虹桥自杀的大宋使者陶谷不也是跟秦蒻兰有关么?莫非……莫非这其中有什么奇妙的关联不成?
正胡乱想着,却见父亲与耿先生联袂而回,忙上前问道:“可有什么发现?”张泌只简单“嗯”了声。张士师又问道:“那些人到底在说什么?”耿先生道:“我们可没有挤进金陵酒肆,只去了饮虹桥头,就是你说李云如被人推下桥的地方。”顿了顿,又道,“不过倒是听到了几句,说是李云如因为上过饮虹桥,所以才被饮魂七窍流血而死。”张士师无奈摇了摇头。
第二章
三人上了车,重往聚宝山驰去。张泌这才问道:“可曾有人见到李云如是被人推下水?”张士师道:“没有。当时正是晌午,我冲到河边时,只见到那渔夫跳水救她上岸,别无他人。”张泌道:“你再详细说说当时情形,从你最初见到李云如开始。”张士师虽不明所以,料来父亲已经有所发现,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