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当然是有多远离多远。他深险诡谲,心中转念极快,表面照旧满面笑容,道:“没事。典狱忙了一天一夜也累了,先回家休息。我会替典狱向明府说清楚的。”张士师到底还是纯朴,信以为真,再三道谢,二人就此分手。
匆忙回到家中,老父亲却是不在,忙赶去前院问房主老何,老何也出了门,只有孙子小豆子在家。这小豆子不过才七、八岁,生长于市井之间,小小年纪已经极聪慧省事,一定要张士师答应买糖果交换后,才有板有眼告知道:“张公与人有约,出门去了。”又故作神秘状,道:“对方是个漂亮女人。”张士师素知小豆子顽皮淘气,又知父亲决不会有此事,便道:“你既胡说八道,先前的约定不能算数,没有糖果了。”小豆子急道:“我可没有骗你。”
刚好老何出门回来,才知道是耿先生一大早来约父亲登高观日出去了。小豆子笑道:“我没骗你吧。典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要算数。”张士师这才放了心,笑道:“放心,少不了你的糖果。”很为老父亲有此雅兴高兴,回到房中和衣躺下。劳累了一夜,稍一松弛,满脑子都是韩府的怪案——金杯毒酒,一尸两命。凶手到底是谁?他要杀的人其实是韩熙载吗?那血水西瓜又是怎么回事?毒药如何能下入瓜中却不被人发现?这案子实在太奇了。
忽然,房主老何在外面一边拍门一边大叫:“小张哥儿!小张哥儿!典狱!典狱!”
张士师自床上一跃而起,奔过去拉开门,却见老何兴奋地站在门口直搓手,一见面便兴奋地道:“小张哥儿,你昨夜在聚宝山韩相公府上过得如何?令尊起初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意外,小老儿就说嘛,哥儿肯定是忍不住留在韩府看夜宴了。”
张士师又乏又累,打了个呵欠,抬头看见,似还未到正午,埋怨道:“何老公,我躺下前去找你问我阿爹时你怎么不问,偏要等到我睡觉时才来拍门?”老何道:“不是……小老儿适才在巷口听人说韩府昨夜出了怪案,有个美貌小娘子在夜宴中七窍流血而死。小老儿想小张哥儿既在那里,肯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赶紧来问问。”张士师吃了一惊,道:“这么快就传开了?”心想道:“多半是那帮金吾卫士传出来的。”
却听见老何又得意洋洋地道:“何止传开,简直是轰动全城!早上小老儿出门时就听说韩府出了命案,御史、府尹、县令无人敢接,金陵酒肆的少店主周小哥儿如何不容易,一晚上跑六、七家衙门,腿都要跑断了。小豆子好奇得紧,已经赶去酒肆打听了。”又道,“刚才又听街坊们说这是件百年棘手之案,官府无能,只有你典狱一人不畏强权……”张士师听了不禁苦笑,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呢。看来确是金吾卫士传出来的,他们闲得没事,正等着看官府笑话呢。”
老何道:“死的是个美貌小娘子,对吧?听说是西瓜有毒,可不见人吃,只见人死。街坊邻居们都很好奇,让小老儿来找小张哥儿问个清楚。”张士师见他一副急于猎奇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现在真相不明、凶手未知,他当然不可以随意透露案情,因而只含糊道:“唔,这个……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何老公,我今晚还要在县衙当班,得先去睡一会儿。这事……回头再说吧。”老何忙叫道:“哎……”
张士师却不由分说,将门合上,重回床上躺下。还听见老何还在门口嘟囔道:“我该如何向街坊们交代呀。”顿了顿,又朝内喊道:“小张哥儿,那说好了,回头等睡一觉起来可要好好说叨说叨。”张士师假意睡着,也不应话。
只听见老何嘀咕着往外走去,刚一开院门,便听见七嘴八舌的问话:“老何,打听得怎样?”“到底是怎么回事?”似有许多人早已经等在外头等候消息。老何尚在支吾时,又听见有人问道:“死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兰?”
一听到“秦蒻兰”三字,张士师立时竖起了耳朵。又听见有人道:“原来死的是秦蒻兰呀。哎,你们听说没有,那大宋使者陶谷跳桥自杀时,曾高喊‘报应、报应’。看来真是报应到了。”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
听到这里,张士师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冲到院中,冲人群大叫道:“你们不知道就不要随便乱讲,死的人是李云如!”
聚集在院子门口的无非是左邻右舍以及一些好事的市井之徒,呆得一呆,立即蜂拥进来,团团围住张士师,问道:“是李云如?”“是不是教坊李家明的妹妹?”“她到底怎么死的?”“韩府夜宴到底是什么样子?”人人争先恐后,连珠炮似的提问。
如此情状,张士师真有些后悔不该莽撞地冲出来,他一张嘴如何能应付这么多人。正不知道该如何脱身之时,忽有女声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做什么?”声音仿若风中的铃铛,清亮悦耳,一下子就盖过了乱哄哄的吵闹声。
回头望去,只见女道士耿先生正站在大门处,她的身后则跟着一脸肃色的张泌。
众人尚在愕然之时,耿先生又道:“典狱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刚才又有公差往韩府去了,大家伙儿都跟去聚宝山看热闹了。”话音刚落,一帮好事之徒哄然抢出院门,要赶去韩府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张士师忙上前道:“阿爹、耿炼师,你们……原来你们也知道韩府出了凶案了?”张泌仅是略微一点头。耿先生道:“何止我们知道,全金陵城都已经传遍了。我们一路回来,都在传说你张典狱如何断案如神呢!”张士师一呆,问道:“我?”一时不及会意,赶紧问道:“炼师适才说又有公差往韩府赶去,可知道是江宁府的差人,还是县衙的人?”耿先生不由得回头笑道:“张公,典狱君可真是个实在人呢。”张士师这才知道她是随口一句,不过是为了将围住自己的人诓走。张泌却道:“炼师所言未必是虚,不过提早了些时辰而已。”耿先生也道:“看如今这人人奔走相告的情形,这案子恐怕是按不住了。”
三人进屋坐下,张泌这才问儿子道:“你昨夜滞留韩府不归,就是因为凑巧那里出了命案么?”张士师忙答道:“并非如此,孩儿留下是因为凑巧看到有人翻墙闯入韩府,当时正是夜幕时分,命案则是发生在夜半夜宴进行之时。”张泌道:“噢?这倒与坊间流传的版本不尽相同。”张士师大感好奇,想问问坊间到底如何传言,却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便道:“昨夜之事确实极为离奇……”
正待详细叙述昨夜情形,却听见院外有人扬声叫道:“典狱在家么?”张士师答应了声。那人道:“府尹召你即刻去江宁府。”张士师忙向父亲与耿先生告了罪,进里间换了公服,匆忙出去。
张士师租住的房子离江宁府不算太远,走得快些,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那来传话的差役道:“封三哥辛苦了。大热天的,还要劳你跑一趟。”
他是江宁县典狱,官职在差役之上,如此客气,封三很是受宠若惊,当即道:“典狱君客气了,小的只是受府尹差遣跑腿,何敢有辛苦一说。”不待张士师发问,便主动道:“典狱可得小心,小的出来时,府尹面色很是不好。”张士师一愣,问道:“封三哥可知是为了何事?”封三道:“府尹未曾提起。不过……据小的估摸,当是为了韩相公府上姬妾被杀一案生气。”张士师道:“生气?”封三道:“莫非典狱还不知道么?”
当下说明了经过,原来江宁县因此案案情重大,已经将卷宗上报江宁府,江宁府又报给了刑部,刑部则与大理寺、御史台联合,以三司使的名义重新将卷宗发还给江宁府。张士师听后大为惊诧,他见多了衙门办事迟缓,这不过才半天功夫,李云如一案的卷宗已经在这么多衙门中转了一圈,可谓前所未有的高效了。如此看来,府尹急于召他,不过是要推问案情而已。
现任江宁尹陈继善是南唐官僚中著名的异类,他也算是两朝老臣,中主李璟在位时很受信任,其人出身富贵,家中资产数千万,别墅林池多不胜计。说他异类,只因与其他男人好权势、好财富、好美酒、好女色、好享乐全然不同,他平生只有两大癖好——一是珍珠,二是种菜。为了同时满足这大爱好,他亲自举锄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将收集的千余颗珍珠当作蔬菜一般种在地里,种完了又拣,拣完了再种,如此周而复始,时人传为笑柄,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这样一个人,在二次推诿终不成后,真有决心破案吗?实话说,张士师心中很有些怀疑。
江宁府位于金陵城南北正中的中街上,因靠近皇宫正门,建筑也修得很是气派。唐朝七绝圣手王昌龄曾经这里任江宁丞长达六年,至今江宁府中仓库后的一面石墙上还题有他的名作《出塞》。
张士师进来正厅时,府尹陈继善正在训斥江宁县令赵长名,道:“本尹不久就要致仕,你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出这样一个难题。”赵长名十分委屈,忍不住答道:“回尹君,不是小县有意找事,是这个叫李云如的女子偏偏在昨夜被人毒死了,且是发生在上元县治下。”陈继善道:“哼,若不是你和上元县令孙苜来回推诿,这城中哪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保不齐,本尹临退休前还要被御史参上一本,最终落个跟韩熙载一样的免职下场。”赵长名心道:“原来你这草包府尹担心的是这个。”忙道:“尹君但请放心,周压最先是找御史台报案,当值御史一听跟韩相公有关,坚决不接,这才推到尹君这里。”
陈继善此时方才知道此事,很是惊讶,道:“噢?”脸色这才稍微和缓下来,转头正见封三正领着张士师站在厅门口,怒气顿生,喝道:“你怎么会在哪里?”张士师忙上前参见,道:“不是尹君召唤下吏前来么?”陈继善厉声道:“本尹是问你如何在韩熙载府邸中。”张士师便说了代老圃送瓜一事。陈继善道:“原来那杀人的毒西瓜是你送去的。”
张士师道:“下吏事先实不知瓜中有毒。尹君有所不知,李云如之死与毒西瓜无关,她是喝了金杯中的毒酒后毒发身亡。”陈继善一呆,问道:“什么,毒酒?西瓜有毒还不算,又出来了毒酒,唉。”
他事先不了解案情,现在根本没有心思耗费精力在这些事上,当即一挥手,道:“赵县令,本尹素来赏识你办事精明干练,这案子还是交给你江宁县……”一语未毕,忽见赵长名身子晃了两晃,踉跄着退了几步,坐倒在一旁椅中,仰头便晕厥了过去。
陈继善奇道:“莫非赵县令也中了毒不成?”张士师忙上前查看,道:“回尹君,明府似是中了暑气。”陈继善只想赶在午饭前将这案子派出去,催道:“快些掐他人中,把他弄醒。”张士师道:“是。”上前一步,使劲在赵长名人中上掐了两掐,赵长名强忍疼痛,就是不睁开眼睛。
陈继善不见赵长名醒来,急得直跺脚。一旁司录参军艾京冷眼旁观,早看出蹊跷,他与上元县令孙苜不大和睦,便有心成全赵长名,假意建议道:“尹君,赵县令操劳过度,怕是一时不得好转,此案重大,须得迅疾行事,不如改交给上元县令孙苜审理,何况命案本就是发生在他治下。只要将张典狱等人调归孙县令统辖,他便再无话说。”陈继善连连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本尹怎么没想到?就依你说得办。来人……”
正要吩咐立即将卷宗送去上元县衙之时,一名差役疾奔进来,道:“禀尹君,宫中有中使到来。”陈继善大惊失色,跌足道:“坏了坏了,保不齐,连官家也知道这案子了。”匆匆理了理衣冠、扣好因天热解开的玉带,出厅迎接。
刚到门口,便望见一名老宦官双手捧一小小卷轴,身后跟着个小黄门。陈继善慌忙上前,笑道:“大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老宦官甚是倨傲,也不答礼,径直道:“国主有教下,江宁府尹陈继善接教。”这“教”,便是南唐向大宋称臣之前所称的“圣旨”了。陈继善忙上前跪下,老宦官将卷轴展开,露出黄麻纸来,细声念了起来。
艾京等人未得召唤,不敢擅自跟出去,只在厅内肃手而立。忽见陈继善回过头来,远远地望着张士师,如见鬼魅。张士师不明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只见老宦官念完了教令,扶起陈继善,将卷轴塞到他手中。他只愣在当场,满脸惊愕。
那老宦官却并不立即离去,而是走近张士师,问道:“你就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张士师不知自己的大名一夜之间竟已经传入了深宫,忙道:“正是下吏。”
老宦官“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