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问清案情,一听说江宁县典狱张士师凑巧在那里,高兴得连声念佛,立即派了一名差役陪同周压再去江宁府,说明最先的物证、人证已经有江宁县吏接手。那队金吾卫士果然还等在上元县衙门口,见周压又被赶出,无不哄然而笑,当下簇拥着周压来到江宁府。府尹陈继善再次被从梦中叫醒,气不可遏,床都没下,怒道:“让江宁县令赵长名立即去办!别再来烦我了!”金吾卫士又送周压来到江宁县衙,县令赵长名听说本县典狱张士师也在韩府中,不由得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来,心中连骂他多事,无可奈何下,只好召来当值书吏孟光,命他带一名仵作前去检复。按照惯例,现场勘验该由县令监当,至少也该派县尉前去,但县令与县尉沾亲带故,他既不愿意自己去,也不愿意亲戚卷入,正发愁监当人选时,突然想到了无端惹来祸事的张士师,干脆顺水推舟,指派由他去主持检验。不料本县仵作新请了病假回乡下,又只好去江宁府借仵作,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杨大敞,一来一去费去了许多功夫。若不是得那帮有心看衙门热闹的金吾卫士的相助,用快马驮着周压来回奔跑,只怕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有官差到来。
张士师听得周压报官便费了这多功夫,不由得惊奇不已。孟光低声道:“明府亲自交代说,这件案子棘手得很,请典狱务须细心监当。”刻意加重了“细心”二字。
衙门出差有许多见不得光的行话,比如“细心”就是敷衍了事、走走过场的意思,“费心”则是认真办案,“上心”才是打足十二分的精神。张士师却从来没有办过案子,又新来金陵不久,如何能知道这些,丝毫没有听出孟光的话外之音,只道:“是。”又上前与杨大敞招呼。
杨大敞大约四十岁,是个很有经验的老仵作,他本就脾气不好,在睡梦正酣的时候被叫出来验尸,心中很是有些不痛快。尽管他的级别低于典狱许多,不过自忖是江宁府仵作,无论如何都比江宁县衙高人一等,因而对张士师也不大客气,直接问道:“死人在哪里?”
张士师便指李云如的尸首给他看,又简要说明了中毒经过及大致时间。杨大敞两眼翻白道:“我只管检尸,书吏只管填写尸格,典狱只管一旁监当,旁的不相干的事管它做甚?”
张士师早听闻杨大敞性情古怪鲠涩,此刻见他一副老滑头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打算正经办案,不由得心头无名火起,只是不好当众与他争执,当即虎了脸,闷在一旁,心想:“反正此案已破,凶手已经找到,我也不怕他偷懒耍滑。”孟光上前悄声安慰道:“典狱不必理他,他就是这德行。这次典狱立了大功,日后升官发财,可别忘了老哥我。”张士师嘿嘿一声,也不答话。
杨大敞却是立在当场,动也不动,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秦蒻兰出身贫贱,饱经世故,善于察言观色,忙掏出两吊钱上前塞到杨大敞手中,笑道:“差大哥辛苦了,这吊钱留给差大哥买碗酒吃。”
原来这仵作行也属于三百六十行,凡仵作检验死尸之前,有讨要“开手钱”一说,表示开手去晦气。杨大敞掂得一掂,虽嫌钱少,但美人当前,少不得要给些面子,脸色稍和,顺手将钱塞入竹篮,这才望李云如走去。
书吏孟光忙向老管家讨要笔墨,找了张桌子坐下,自怀中掏出公文展开,预备等杨大敞喝报便开始记录。笔墨俱是现成,正是张士师适才讯问时秦蒻兰上楼所取。孟光是识货之人,一见那砚台一方碧绿,上有点点红斑,便知道是韩熙载自用的顽砚。悄悄摸了一下,滑腻若油脂,果是方好砚。
秦蒻兰又取来两吊钱送与孟光,他慌忙舍了那砚,起身推谢,只道:“娘子何必破费!不过是小吏份内之事罢了。”秦蒻兰便不再坚持,刚要走开,孟光又道:“娘子请稍候,小吏名叫孟光,不知娘子可否为小吏引见各位官人?”
他为人机巧善言,明明认得在场所有官员,却假意不识,只因他官职卑微,主动上前招呼,人家不认得他,未必会理睬,但若有美人居中介绍,情况便会完全不同。秦蒻兰哪里能想得到他如此心思玲珑,心下还对这个不收黑钱的小吏颇有好感,正欲满口答应,却听见杨大敞高声吆喝道:“开检!”孟光心中暗骂了一声,表面却若无其事,道:“迟些也不妨。公事要紧。”忙回去坐下,提笔往公文上录下时间、地点、人物等大略情形。
杨大敞走近尸首,将手中竹篮放在一旁,先探身打量李云如,情状仿佛在审视一件精巧的货品。过了好一会儿,才扬声叫道:“脱衣!”伸手便往李云如头上摸去。一直出于浑噩状态的韩熙载却似突然惊醒,喝问道:“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并不大,杨大敞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听了却是心头一凛,呆了一呆,才答道:“脱衣检尸。”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官府仵作检尸要脱下死者首饰、外衣、鞋袜等。李家明早已经对这位进屋先收钱后办事的仵作不满,闻言顿时大怒道:“我妹子已经死了,你还要当众侮辱她么?”
杨大敞认得他是中主在位时极为得宠的优伶,心中很是轻视,冷冷道:“小人不敢。不过如果不脱衣验尸,如何得知死者身上伤痕位置、尺寸及性质?书吏如何填写尸格?”李家明道:“我妹子是中毒而死,满堂人亲眼所见,还需要验什么伤痕?”杨大敞道:“既是这样,官人又何必叫小人到来?”李家明见他倨傲无礼,大怒道:“你一个小小公人……”孟光忙插口道:“官人息怒,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如果死者亲属同意,尸首也是可以免验的。”一边说着,一边向忙向张士师使了个眼色。
张士师本来很反感杨大敞,见他对所谓的权贵也没有好脸色,多少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便道:“死者李云如的兄长与丈夫均在这里。”孟光忙道:“只要二位联名写一张请文,表示愿意免验,李家娘子不必再受翻检之苦。”李家明道:“这有何难?快些拿纸笔来!”杨大敞道:“慢着!官人不可以写。”
李家明见这公差似有意处处与自己做对,勃然变色,却听见孟光道:“官人是李家娘子长兄吧?在下江宁县书吏孟光。杨大哥只是照章办事,女子出嫁从夫,既然李家娘子夫君在此,该由他来写这份请文。”
大家这才明白究竟,李家明却还是阴沉着脸,难以下台,正僵持之时,韩熙载站起身来,道:“拿纸笔来。”走到桌前,不假思索,飞文染翰,捉笔便写。
众人一下子围过来。韩熙载的书法与文章一般出名,一手飞白书名动天下,传说这处聚宝山宅邸的建筑费用完全来自他为江东富商书写文章的“润笔费”。此刻亲眼见到,果真是挥毫如风,恣意汪洋,云雾轻浓之势,风旋电激,掀举若神。就连朱铣这等书法大家也叹为观止,若不是考虑所写内容,几乎就要出声赞赏。
片刻间,请文已一挥而就,韩熙载署上自己的名字,又将笔交与李家明具名,李家明歪歪扭扭写上自己的名字,再交到孟光手中。孟光略略一扫,便高声赞叹道:“相公大手笔,果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臆想。小吏孟光,今日有幸得见,真乃三生有幸。”
张士师见他大露阿谀之态,心想:“以前只知道老孟机灵,极会做人,没跟他一道办过事,还真不知道他在权贵前有这样的嘴脸。”正大感不耻之时,忽听得杨大敞问道:“死者既是中毒,毒茶又在哪里?”
张士师知他想走走过场,快些交差,忙领他到肴桌前,告知已经用银簪验过,茶壶及茶杯中茶水均有毒。杨大敞也不多说,只让人赶紧准备一盆皂角水。水端上来时,秦蒻兰正引领孟光拜见朱铣,杨大敞冲着孟光大喊一声道:“开检!”倒将众人吓了一跳。
孟光忙回桌前坐下,杨大敞吆喝道:“银针勘验茶水一杯!”探手从竹篮中拿出一个皮囊,从中取出一根银针,将针用皂角水洗过,再伸入茶水,银针顿时变了颜色,吆喝道:“银针探茶水,变青黑色。”
他每吆喝一句,孟光均须如实记录,日后归入相应卷宗。堂内主宾从没有见过公差勘验命案现场的过程,无不感到新奇,劳顿了一夜的疲累亦减轻了不少。
只见杨大敞再将银针伸入皂角水中,片刻后提出,用布揩擦了几下,吆喝道:“银针用皂角水洗,其色不褪……”一低头即愣住,原来那银针青黑色竟已经被洗掉,重新恢复了银白本色,便又改口道:“银针用皂角水洗,青黑色褪去。”孟光一呆,惊问道:“什么?”杨大敞狠狠瞪了张士师一眼,不耐烦地重复道:“银针用皂角水洗后,青黑色褪去。茶水无毒。”
全场虽不完全明白他喊叫的那些术语,但最后一句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片哗然,一会儿不解地望向张士师,一会儿困惑地盯着杨大敞,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张士师自己也愕然愣住,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杨大敞也不理睬,依样画葫芦,又将茶壶中的茶水勘验喝报了一遍,同样是无毒的结论。李家明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大敞冷然道:“能是怎么回事?银针探物变色并不罕见,须得前后用皂角水揩洗,颜色不褪,方能确认是毒物。”语气中对张士师的失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李家明对这个性情乖吝怪异的公差的话实在难以取信,又问道:“典狱,果真是这样吗?”张士师虽然不愿意承认,到底还是个有担当的人,当即大声道:“适才是我弄错了,正如仵作所言,茶水经银针检验无毒。实在是抱歉……”一边朝舒雅望去,见他依然沉浸在失魂落魄中,似是丝毫不知他的杀人嫌疑已经洗清了。
众人尚在瞠目结舌,郎粲抢着问道:“怎么会弄错呢?典狱推断出的时间、地点、人物完全吻合,一切都合情合理,就连舒雅自己也默认了呀。”
杨大敞之前只听张士师简略说了大致情形,还不知道凶犯已经默认下毒,颇为惊奇。张士师则暗想:“合情合理么?看来你们都晓得舒雅有杀李云如的动机,只有我一人懵然不知。”他知道这件事必须尽快说清楚,不然只会继续冤枉好人,令真凶逍遥法外,当即朗声道:“在下并非行人,一切要以仵作的检验为准。”他表面依旧镇定,心中却极是沮丧——在之前最艰难、最混乱的时候,堂中诸人信任他、依赖他,指望他能抓到凶手,他明明没有堪案经验,却自作聪明,结果犯下严重的过失,冤枉了一个好人。
杨大敞不满地道:“你们不是异口同声地称死者是在大伙眼皮底下中毒而死么?现在茶水中没毒,又该怎么说?”言下之意是在怀疑李云如到底是不是中毒而死。张士师忙道:“李家娘子七窍流血而死,大家亲眼所见,有目共睹。况且她脸色乌黑、双眼耸出、指甲爆裂,如何不是中毒症状?”
杨大敞冷笑一声,仿佛是在说:“凭你这毛头小子,连用皂角水揩洗银针都不知道,还配与我谈中毒症状么?”张士师脸色一红,不再吭声。
郎粲道:“这么说典狱的判断是错的,舒公子并非凶犯?”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结论,之前张士师断定舒雅是凶手,基于的是取自李云如房中茶水有毒,而舒雅刚好在那个时间走近过琅琅阁,现下既然茶水无毒,舒雅当可洗清嫌疑了。
却听得李家明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我早说凶犯就是韩曜了。”秦蒻兰道:“绝不可能是阿曜。除了适才被典狱带进来的那次,他根本就没有进过花厅一步。”李家明一听有理,四下望道:“是谁?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竟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下手!”全场一片寂静,无人敢应他的话。李家明怒气更盛,转向张士师道:“典狱,这都要怪你!不懂装懂,无事生非,查不出害我我妹子的凶手不说,还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兄妹二人与舒雅相识于贫寒之时,多蒙对方照顾,才不致于流落街头。舒雅成为韩熙载门生后,更与李氏兄妹亲如家人。哪知因为张士师的误断,李家明竟对他起了猜忌之心,一度认定其为凶手,现下想来,颇多悔恨,觉得很对不起舒雅,不免迁怒于张士师。张士师亦内心有愧,无话可答,只是心中还有些疑惑:既然舒雅没有往茶中下毒,为何他一见茶杯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他既不是凶手,为何被指认为凶手时,他不竭力为自己辩解?
还是秦蒻兰道:“典狱君又不是专业仵作,他不过是恰逢其时、热心助人而已。”她虽有绝世美貌,却是为人谦虚,在韩府很得人心,李家明亦敬她三分,怒气稍减,闷哼了一声。
秦蒻兰又道:“那现下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