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令人安慰的回答哦。”埃蒂酸溜溜地说。
罗兰站起身。“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2
一个小时后,雾气开始散去。他们轮流推着苏珊娜的轮椅。轮椅费力颠簸在埋着又大又粗鹅卵石的路上。快到中午时,天空放晴,云雾散尽,气温也随之升高,远方城市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在东南方的地平线上。在杰克看来,这幅景象与纽约的远景并无大差别,尽管他觉得眼前城市的建筑也许没有纽约的那么高。即使这个地方也已经如同罗兰世界的其它地方一样坍塌成废墟,起码从这里还看不出。和埃蒂一样,杰克心中也暗暗升起希望,希望那里有人能提供帮助……或者至少能招待他们一顿美味佳肴。
宽阔的寄河在他们左边三、四十里处奔腾流过,一群群飞鸟在寄河上空盘旋,时不时收起双翅,一猛子扎进河里,估计什么鱼又成了它们的猎物。大道与寄河逐渐越靠越近,尽管现在交界点太远,肉眼还看不见。
前方出现更多房屋,大多看上去像是农庄,但仍旧一派荒芜景象。其中一些已经倒塌,但更像是因为年久失修而不是被外力摧毁。这点更加坚定了埃蒂和杰克各自暗藏的希望——只不过他俩谁都没敢说出口,生怕招来他人嘲笑。平原上一小群一小群的牲畜正在吃草,它们都远离大道,偶尔必须穿过大道时,都像害怕车流的孩子似的迅速飞奔穿过。那些牲畜在杰克看来像是野牛……只不过他发现有些长着两个头。他向枪侠提出他的疑惑,罗兰点点头。
“变异种。”
“就像山脚下的那些吗?”杰克听见恐惧从自己声音中泄露出来,心里明白枪侠肯定也已听出来,可他就是无法掩饰。他对坐在手摇车上的那段噩梦般的旅途仍旧记忆犹新。
“我想这里的突变株正在慢慢消除,但是我们在山脚下碰到的那些还在越变越糟糕。”
“那么那里呢?”杰克指向远处的城市。“那里会不会有变种怪物,或者——”他发现自己差点儿脱口说出暗藏的希望。
罗兰耸耸肩。“我不知道,杰克。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告诉你。”
他们经过一幢空房——几乎肯定是一间农舍——而且部分已经烧毁。但是也可能是被闪电击中的,杰克暗想。这时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想干什么——是要找个合理解释,抑或只是在自欺欺人?
罗兰大概读出了他的心思,伸臂环抱住杰克的肩膀。“不要尝试去猜测,没用的,杰克,”他说。“这里的一切很久以前就发生了,”他指着前面。“那里原来可能是畜栏,现在不过是插在草地上的几根木桩而已。”
“世界已经转换了,是吗?”
罗兰点点头。
“那人呢?你觉得他们还进不进城?”
“有些可能还进,”罗兰回答。“有些还在附近。”
“什么?”苏珊娜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盯着罗兰。
罗兰点点头。“过去两天我们一直在被监视。虽然这些建筑里没有住着很多人,但还住着一些。等我们离文明越近人会越多。”他顿了一下。“至少是曾经的文明。”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杰克问。
“我注意到一些蛛丝马迹。我看见河岸旁的庄稼,外面特地围了一圈杂草做掩护。而且树林里至少有一架还能工作的风车。但是最多的还是直觉……就像你能感觉到照在脸上的不是阳光而是阴翳。这种感觉经常不期而至,我想。”
此时他们来到一栋歪歪倒倒的建筑物前,这儿以前大概是储藏室或者废弃的集市。“那你觉得他们危险吗?”苏珊娜问,不安地打量着这栋建筑,手摸向戴在胸前的枪把。
“陌生的狗会咬人吗?”枪侠反问。
“这是什么意思?”埃蒂不解。“我最恨你每次都说些禅宗式的鬼话,罗兰。”
“意思就是我不知道,”罗兰说。“禅宗这个人是谁?他和我有同等的智慧吗?”
埃蒂盯着罗兰看了好长、好长时间,最终悟出,枪侠这回少有地开了个玩笑。“哎,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转身之前他瞟见罗兰轻扯了一下嘴角。埃蒂去推苏珊娜的轮椅,这时他注意到了另外一样东西。“嘿!杰克!”他大叫。“我想你交了个好朋友了!”
杰克向后望去,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欢快的笑容。距离他们身后四十码,那头骨瘦如柴的貉獭正辛苦地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时不时嗅嗅从大道上的鹅卵石缝中长出的杂草。
3
几个小时以后,罗兰让大家暂停,并告诫他们要做好准备。
“做好什么准备?”埃蒂问。
罗兰瞥了他一眼。“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此时大概是下午三点,他们站的地方可以眺望见大道向远方延展起伏,横贯穿过平原,仿佛一道趴在世界上最大的一块床单上的褶皱。大道再延伸下去,穿过了他们遇见的第一座真正的城镇。那里看上去已经没有人烟,但是埃蒂可还没忘记早上的对话,当时罗兰问的问题——陌生的狗会咬人吗?——如今听起来不再那么玄了。
“杰克?”
“什么?”
埃蒂朝着戳出杰克的牛仔裤——他离开家前塞进包里的另外一条裤子——腰带的鲁格枪枪把,努努嘴。“你想让我拿那个吗?”
杰克眼光投向罗兰,枪侠只是耸耸肩,仿佛在说随便你。
“好吧。”杰克把枪递过去,然后卸下书包,从里面翻找出装满的子弹夹。他记得自己从父亲书桌抽屉的文件下面摸出这个子弹夹,但感觉上一切已经非常遥远。这些天来,回想起以前在纽约的生活和在派珀学校的学生生涯就好像对着拿倒了的望远镜向里看。
埃蒂接过子弹夹检查了一下,上好膛,又检查一下保险栓,最后把鲁格枪塞进自己的腰带。
“仔细听,跟紧我,”罗兰提醒道。“如果有人,那很可能都是些老人,只会更害怕我们。年轻人肯定早就离开了,那些剩下的也不大可能有武器——实际上,我们的武器他们中许多人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除非曾经从夹在旧书里的一两张图片上见过。不要做任何威胁性的手势,小时候大人教的一条规矩也还适用:不要主动和陌生人说话。”
“那弓箭呢?”苏珊娜问。
“这个他们有可能有。还有长矛和棍棒。”
“别忘了石块儿,”埃蒂望着山下的木屋群,阴沉沉地说。那地方看起来就像是鬼城,但谁又能肯定?“如果他们没有石块儿,路边的鹅卵石也够他们用了。”
“对,总会有东西,”罗兰附和道。“但是我们自己不能惹麻烦——明白了吗?”
他们一齐点头。
“也许我们绕路会更简单一些。”苏珊娜说。
罗兰点点头,并没有把视线从前方简单的景致上移开。小镇中央岔出另一条路与大道交叉,使路边残破不堪的建筑看上去就像被锁定在高能来福枪瞄准镜中央的靶子。“的确,但我们不会绕路。绕路是个特别容易养成的坏习惯。笔直前进总是更好,除非有明显充分的理由需要绕道而行。现在我可没觉得有任何理由。而且如果真有人,呃,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儿。起码有人能和我们聊聊天了。”
苏珊娜发现此时的罗兰看上去像变了个人,但她认为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幻听消失。他原来就是这样,当他还有仗要打、还有队伍要领导、还有老朋友团结在身边,就是这样,她暗忖。世界转换,他也随之改变。追逐沃特、孤寒的旷野都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举止怪异。而现在不过是一切发生之前罗兰的本色。
“也许他们知道轰隆隆的鼓点声是怎么回事。”杰克提出。
罗兰再次点点头。“他们知道的一切——尤其是关于这座小镇的——我们迟早都会知道,但是现在没有必要过多猜测,这些人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听着,”苏珊娜说,“如果是我看见我们,我都不会出来。一共四个人,三个都带着枪?我们一伙人怎么看都像以前你说的故事里的亡命之徒,罗兰——你怎么叫他们来着?”
“土匪。”他的左手握住仅剩的那把左轮枪的檀木枪把,从枪套里把枪稍稍抽出一些。“但是没有土匪会带着这些玩意儿,如果那儿的镇子上真有老人,他们肯定会知道。我们走吧。”
杰克扭过头看见貉獭躺在路边,鼻子放在两只前爪中间,正紧紧盯着他们。“奥伊!”杰克叫了一声。
“奥伊!”貉獭回了一声,匆忙立起身。
他们开始走下小山坡,向小镇进发,奥伊趔趄地紧跟其后。
4
小镇外围的两栋建筑已经焚毁,其它地方看上去虽然陈旧肮脏,但起码还勉强支撑着。他们一路向小镇进发,左边路过一个废弃的畜栏,右边路过一栋也许曾是集市的建筑,然后最终到达了小镇。小镇中心穿过一条马路,十几幢摇摇欲坠的房屋林立两旁,几条小巷穿插其中。还有一条已经长满杂草的湿泥马道由东北向西南延伸。
苏珊娜顺着马道的东北方向望过去,脑海中暗自刻画出一番景象:很久以前,河上曾开满船只,马道前方某处也许是个码头,甚至还有一座简陋的小镇。小镇周围环绕着酒吧和棚屋,开到这里的货车会到那儿去转转。但那是多久以前了?
她不知道——但这个地方的现状表明肯定年代久远。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生锈门轴单调的吱呀声,百叶窗也被草原大风来回吹着,孤独地啪啪作响。
房屋前面都建有单轨铁道,大多已经报废。以前这里的人行道肯定由木板铺成,但如今木板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只有片片杂草,密密匝匝地从地缝里钻出。房屋上的标志牌已经褪色,但是有一些还稍能辨认。上面写的英语错误百出,她猜,那估计就是罗兰提过的低等语。一个牌子上写着食物与谷粒,她琢磨着应该是饲料与谷粒。旁边的一个牌子上写着休息吃喝,上面还配有一幅画,粗略地画着一头躺在草地上的平原野牛。牌子下面歪歪斜斜悬着两扇门板,展开成蝙蝠翼的模样,在风中微微晃动。
“那是酒吧吗?”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压低声音,可她无法用平常的语调说话,如同葬礼上你不能用曼陀林演奏“克林奇山乐队①『注:克林齐山乐队(Clinch Mountain Boys),美国著名蓝草音乐乐队,主要成员拉尔夫·史坦利的吉他和曼陀林演奏快速、准确,技巧令人难以置信。多次获得格莱美奖。』精选曲目”。
“曾经是。”罗兰回答。他并没有压低声音,但声音仍然低沉、思虑重重。杰克走在他旁边,紧张地四处张望。奥伊从后面赶上来一点,大概只有十码距离了。他加快步伐,左右张望着路两边的建筑,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左摇右晃。
现在苏珊娜也感到有人在看他们,而且与罗兰预言的一模一样,就是那种阴翳代替阳光的感觉。
“这里的确有人,对不对?”她低语。
罗兰点点头。
十字路口的东北角矗立着一栋建筑,她认出上面挂着的牌子上写的字:旅馆和住宿。除了前方那幢尖顶歪斜的教堂,这座建筑已经堪称小镇第一高——整整三层楼。她抬起头,蓦然瞥见一道模糊的白影在一扇缺了玻璃的窗户边一闪而过,那肯定是一张脸。她突然非常想尽快离开这儿。罗兰却刻意放慢脚步,她猜原因是匆忙只会让那些监视者认为他们害怕了……认为他们很容易抓。但无论怎样,她仍然非常想尽快离开——
十字路口处两条交叉的马路逐渐变宽形成了小镇广场,广场地上爬满了杂草。广场中心竖着一块石标,石标上空松垮地悬着一根腐蚀的缆索,上面挂着一个金属盒。
罗兰和杰克并肩向石标走去,埃蒂推着苏珊娜跟在后面。杂草打在轮椅的轮辐上啪啪轻响,一阵风吹过,撩起她颊边的一绺头发。远处仍旧有百叶窗噼噼啪啪和门轴吱吱呀呀的响声。她身子轻轻一颤,捋了捋头发。
“但愿他能快点儿,”埃蒂小声咕哝。“这地方让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苏珊娜点点头,环视广场,脑海中再一次试图想像当初这儿的赶集日会是怎样的一个热闹场面——人行道上人山人海,其中一些是镇上的主妇,胳膊上挎着篮子。其他大多是车夫和衣着粗糙的船老大(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船和船老大这么肯定,但就是如此);货车穿过小镇广场,车夫扬起鞭子抽打马背,车轮碾过之处腾起阵阵黄雾
(公牛,是公牛)
她真的能看见那些货车,有的载着大捆布匹,上面盖着灰蒙蒙的帆布条,还有的金字塔一般摞着涂上焦油的木桶;能看见一头头套了两根车轭的公牛,耳朵不停扇动赶走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