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抗、无法争辩——再次充斥胸膛,而且这次他深信自己不会再失望。在呐喊声中他听见了他所需要的一切肯定。那是玫瑰在呼唤。
石灰巨手又拉掉一扇法式玻璃拉门,挤进了走廊,遮住原本微弱的亮光。巨脸凑在巨手上方的空缺处,窥视杰克。石灰手指好似巨型蜘蛛腿,向杰克爬来。
杰克转动钥匙,一股强大的力量倏地涌上手臂。上锁的门闩慢慢打开,发出沉重的闷响。他抓住门把,转动,用力把门打开。可是当杰克看见门后的景象时,不禁困惑而恐惧地大叫起来。
门后的通道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被泥土封死,植物根茎像一捆捆电线似地从土里戳出,门板形状的土块上爬满看上去与杰克同样困惑的蠕虫。有些虫子钻进了泥里,另一些继续到处乱爬,仿佛想知道刚刚还在下面的泥土到哪里去了,其中一只冷不丁掉到了杰克的运动鞋上。
钥匙孔形状维持了一会儿,里面透出的朦胧白光在杰克的衬衫上映出一块光斑。他可以听见另一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大雨倾盆且闷雷轰隆。接着,钥匙孔的形状也被抹去。这时,巨型石灰手指抓住了杰克的小腿。
35
罗兰扔掉遮雨的兽皮,埃蒂并没有感到刺人的冰雹。罗兰迅速站起身向苏珊娜奔过去。
枪侠一把抓住她的腋下,尽量温柔小心地把她拖到埃蒂蹲着的地方。“我一给你信号你就放了它,苏珊娜!”罗兰叫道。“你明白了吗?我一给你信号!”
埃蒂对周围不闻不问,惟一听见的是从门另一端传来的杰克微弱的尖叫声。
到用钥匙的时候了。
他把钥匙从衬衫里拿出来,戳进他自己画的钥匙孔,转动起来,但是钥匙纹丝不动,甚至连一毫米都没动。埃蒂仰起脸,任由急降的冰雹打在额头、脸颊、嘴唇上,很快他脸上伤痕累累。
“不!”他大声嚎叫。“噢。上帝。求求您!不要!”
但是上帝没有回答;回应他的只是又一阵霹雳雷声,疾云流动的天幕上再次划出一道闪电。
36
杰克纵身向上一跳,抓住挂在头顶吊灯上的铁链,逃脱了看门人的手掌。就像挂在藤蔓上的人猿泰山,他先向后荡去,撞上泥门反弹回来,又向前面荡过去。石灰墙面爆开,露出墙下粗糙交错的钉板条框架。石灰人大吼起来,吼声中饥饿与愤怒混杂,在声音下面,杰克听见整幢屋子开始坍塌,就像埃德加·艾伦·坡①『注:埃德加·艾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作家、文艺评论家。被誉为“侦探小说的鼻祖”,代表作包括《怪诞故事集》、《黑猫》、《莫格街谋杀案》。』小说里描述的那样。
他挂在铁链上钟摆似的荡回来,撞上封住门口的泥块,又荡过去。石灰手向他抓过来,他双腿乱踢乱踹。木手指抓住他时,他感觉到脚上一阵疼痛。等他荡回来时,脚上只剩下了一只运动鞋。
他奋力想抓到铁链更高的地方,找到抓手,然后向屋顶攀上去。他的头顶传来微弱的吱吱声,他仰起汗津津的脸,结果落了满脸细石灰粉。屋顶开始塌陷,吊灯的铁链一节一节地下垂,走廊尽头传来沉重的咯吱声,石灰人的脸最终从小开口里挤了进来。
杰克尖叫着向那张脸荡过去,却毫无办法。
37
埃蒂的恐慌突然一扫而空,他重新套上了冷静的外衣——蓟犁的罗兰也经常穿这件外套。这是一名真正的枪侠拥有的惟一盔甲……也是他惟一需要的盔甲。同时,他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过去三个月以来,他一直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困扰:他母亲的、罗兰的,当然还有亨利的。但是这个,他欣慰地发现,是他自己的声音,平静理智,无惧无畏。
你在火焰中看见钥匙的形状,你在木头里又再次看见,而两次所见都非常真切。但是后来,恐惧蒙上了你的眼睛。现在拨开遮掩,拨开遮掩再仔细看。即使现在也许都还不算太晚。
他微微感知枪侠在背后投来严肃的眼光;也微微感知苏珊娜仍旧对魔鬼反抗地尖叫,虽然声音已经衰弱;微微感知从门的另一端传来的杰克的叫声溢满恐惧——抑或是痛苦?
埃蒂把一切置之脑外。他把木钥匙从那扇已经真实的门的钥匙孔中拔了出来,仔细盯着它看,同时努力回忆他小时候常常经历的那种纯真的快乐——那种从杂乱无章中看出清晰形状时经历的快乐。这时,出错的地方豁然明朗,如此明显,他都不知道当初怎么没有看出来。我肯定是被蒙上了眼睛,他暗想。无疑,是末端的S形出了错,第二段弯曲宽了一些。只宽了一丁点儿。
“刀。”他伸出手说,就像在手术台上的外科医生。罗兰什么也没说,把刀啪地拍在他的手掌上。
刀锋尖端捏在埃蒂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他弯下腰,根本不在乎打在颈后的冰雹,木头中的形状更清晰地跳跃出来——反射出它本身的可爱与毋庸置疑的真实。
刀刮下去。
只一下。
轻轻一下。
钥匙末端的S形中间卷起一块木屑,轻薄得几乎看不见。
在门的另一端,杰克·钱伯斯再次尖叫起来。
38
铁链咔嚓断裂,杰克重重地摔下来,膝盖着地。看门人胜利地吼叫起来,石灰手抓住杰克的臀部拖过大厅。杰克伸出双腿,想用脚钩住什么地方,但是发现无能为力。石灰手越握越紧,用力地拖他,碎木条、锈铁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
此时石灰人的脸将将卡在走廊的入口处,好像木塞塞在瓶口。压力让它的脸走了形,变成神话中山顶巨人可怕畸形的模样,大张着嘴,随时准备一口吞噬他。杰克慌乱地伸手摸钥匙,暗自希望它能作为护身符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但是当然,钥匙还插在门上。
“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尖叫,竭尽全力地挣扎,裤子褪到臀部。他像奥运会跳水健将似地猛弓起背,根本不在乎碎木板像钉子一样扎进他的身体。紧抓着他的手瞬间滑了一下。
杰克再次向前猛冲,巨手残酷地钳得更紧,但是杰克的裤子已经褪到膝盖。他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幸好有书包做垫子。大概是为了更紧地捉住它的猎物,巨手微微一松,让杰克稍微能够拱起膝盖。当巨手再次钳紧时,他的腿用力缩回来,与巨手强大的后拉力拼命对抗。瞬间,杰克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裤子(连同仅剩下的一只运动鞋)被拉了下来。他摆脱了束缚,至少暂时获得了自由。眼前巨手扭动碎木板和石灰块组成的手腕,把他的工装裤塞进嘴里。他赶紧手脚并用地向被泥封住的通道爬去,也不管地上撒满了碎玻璃,一门心思只想拿到钥匙。
他差点儿就到门口了,但是这时巨手抓住他光溜溜的腿,再次把他向后拖。
39
形状完成了,终于完成了。
埃蒂把钥匙重新插入钥匙孔,稍稍用力。一刹那还有阻力……接着钥匙开始在他手下转动。他听见门锁转动,门闩拉开,最终钥匙在完成任务后断裂成了两半。他双手抓住黝黑的门把,用力一拉,感觉上好像一股巨大的重量绕着看不见的轮轴滚动,仿佛他被赐予了无穷的力量。同时他也清楚地悟出两个世界突然产生了交集,连接两端的通道已经打开。
一刹那,昏眩袭来,他好像迷失了方向。当他看进通道时,他找到原因:尽管他在向下看——垂直地——所见的景象却是水平的,仿佛三棱镜和平面镜合谋制造出视觉幻象。接着,他看见杰克正被一只巨手拖过撒满碎玻璃、尖木条的走廊,走廊尽头怪物正张大嘴等着他,大嘴里冒出团团白雾,要么是烟要么是灰尘。
“罗兰!”埃蒂大叫。“罗兰,它抓住——”
话音未落,他被猛推到一旁。
40
苏珊娜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拖拉旋转,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矗立的石柱、阴翳的天空、洒满冰雹的泥地……还有尖叫声从好似活板门的长方形下面飘上来。魔鬼还在她的体内咆哮挣扎,只想逃脱束缚,但是没有她的允许一切只是徒然。
“现在!”罗兰大叫。“放开它,苏珊娜!看在你父亲的分上,立刻放开它!”
她立刻照做。
在她的脑海中她(当然还有黛塔的帮助)成功地设下陷阱捕捉魔鬼,就像灯芯草编织成的网,现在她只需要把网切断。瞬间魔鬼从她体内飞出,她骤然感到一种可怕的空虚。但是这种空虚感很快被欣慰取代,随之而来的还有被玷污的肮脏感。
隐形的重量离开她的身体,她向那东西瞥去——非人类的形状,像是乌贼,扑扇着巨型胸鳍,身体下部向上翘起的还有一个残酷的钩状物。她看见/感觉到那东西向通道入口飞去,埃蒂瞪大眼睛抬起头,罗兰伸出双臂想要抓住那东西。
枪侠向后一个踉跄,差点儿被魔鬼隐形的重量击倒。他尽力稳住身形,向前猛冲,双臂用力一抱。
他紧紧箍住那东西,跳进通道,没了踪影。
41
一道白光猛然照亮鬼屋的走廊;冰雹猛烈地打在墙上、地板上,乒乒乓乓地弹起。杰克先是听见迷惑的叫喊,然后就看见枪侠向他奔来,但是看上去他就像从空中跳下来一般。他双臂平伸在胸前,十指扣紧。
杰克感到自己的脚已经滑进看门人的嘴里。
“罗兰!”他尖声求救。“罗兰,救救我!”
枪侠的双臂一松,瞬间就撑开很大,人向后仰倒。此刻,杰克已经感到锯齿般的牙齿接触到他的皮肤,仿佛随时准备撕下他的肉、啃断他的骨头。就在这当口,一样巨大的东西从他头顶一阵风似地掠过。然后他腿上的牙齿消失了,原本紧紧扣住腿的手也同时放松。怪异的尖叫从看门人积满粉尘的喉咙口传出,声音中充满惊讶与痛苦,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罗兰一把把杰克拖到脚边。
“你来了!”杰克欢呼。“你真的来了!”欣慰与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
看门人又开始怒吼。此时,鬼屋就像即将沉没在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大船,一块块碎木与石灰片纷纷掉落在他们身旁。罗兰抱起杰克,把他夹在胳膊下,向门冲去。石灰手从后面追上来,抓到罗兰一只脚,把他往墙上猛摔。罗兰用力挣脱,迅速转身,掏出手枪冲着胡乱攻击的石灰手连开两枪。看门人一只尖利的手指被击中,迅速蒸发,原本惨白的脸现在涨成污秽的酱紫色,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那样东西飞快地进入怪物的嘴巴,在它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前就牢牢卡进它的食道。
罗兰转过身,向门疾冲过去。但尽管眼前并没有出现障碍,他仍旧猛地刹住脚步,宛如看见一张无形的蛛网缠在椅子上。
就在此刻,他感觉埃蒂的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他不是被拉向前,而是被拉上去。
42
此时冰雹已慢慢减弱。他们好像婴儿一样降生到了这个湿漉漉的世界,而埃蒂如同枪侠曾经预言的那样,就是他们的助产士。此刻他俯面躺在地上,双臂仍然悬在通道口,手里还揪着一撮枪侠的头发。
“苏希!帮帮我!”
她向前爬过去,伸出手臂,摸到罗兰的下巴。他的头后仰,费力挣扎,痛苦地大张着嘴。
埃蒂揪住枪侠灰白的头发,但是那只手快撑不住了,感觉自己仿佛要被撕裂。“他在向下滑!”
“该死……根本……抓不住!”苏珊娜长吸一口气,猛地一扭手腕,那力道仿佛要扭断罗兰的脖子。
此时,通道里伸出两只小手,扒住了地洞边缘。瞬间罗兰摆脱了杰克的重量,他奋力伸出一只胳膊,钩住地面,然后纵身撑了上来。与此同时,埃蒂抓住了杰克的手腕,一把把他拉上来。
杰克打了个滚,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
埃蒂转过身,环臂抱住苏珊娜,开始又哭又笑,雨点般的亲吻密密地砸在她的额头、脸颊和脖子上。她也紧紧抱住他,呼吸还没平复……但是她的唇边微微泛起一朵满意的笑容,一只手插进埃蒂湿漉漉的头发温柔地抚摸。
地下传来黑暗的巨响:尖叫、怒吼、重击、爆裂。
垂着头,罗兰爬离通道的入口。头发狂乱地竖在脑袋上,几道血迹顺着脸颊流下来。“快关上!”他对埃蒂气喘吁吁地说。“快把它关上,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埃蒂推了那扇门一把,然后把剩下的任务交给巨大的隐形门轴。砰地一声巨响,大门重重关上,所有地下的声音被隔绝在门后。标志门框的线条慢慢隐去,重新变成泥地上的标记。门把不再是立体的,又变回到他刚刚用棍子画的圆圈。刚才还是钥匙孔的地方变回粗糙的图形,上面插着一根木头,就像一把剑插在石缝中露出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