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小孩儿,”金黄色卷发的卖票姑娘喊道,几乎吓了杰克一跳。“你是想进来还是就站在那儿自言自语?”
“我不进来了,”杰克回答。“两部片子我都看过。”
他继续向前走,在马凯大道左转。
又一次,他急切盼望那种对未来的记忆降临到身上,但又一次失望。杰克面前只是一条热辣辣的马路,两边黄沙色的公寓楼看上去就像监狱里的格子间。几个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并排走在街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除此之外,街上再没有别人。这些日子五月的天气热得不同寻常——太热了根本没法儿逛街。
我在找什么?什么?
突然他身后响起一阵男人沙哑的笑声,紧接着一个女孩儿愤怒地尖叫:“快把它还给我!”
杰克惊跳出去,以为那个声音在对他喊。
“把它还给我,亨利!我可不是说笑!”
杰克转过身,看见两个男孩儿,一个至少已经十八岁,另一个年轻许多……十二、三岁的光景。他一看见第二个男孩儿时心脏在胸口几乎翻了个筋斗。那个孩子没穿薄棉短裤而穿着绿色灯心绒长裤,但是黄色T恤衫一模一样,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个旧篮球。尽管他背对着杰克,但杰克立即知道他已经找到昨晚梦见的那个男孩儿。
21
那个女孩就是刚才嚼着口香糖的卖票姑娘。两个男孩中较大的那个——看上去已经可以被称做男人了——手里拿着她的报纸。她伸手想夺回来,抢报纸的男孩——穿着工装牛仔裤和一件袖子卷上去的黑T恤——把报纸举过头顶,咧嘴坏笑。
“你跳啊,玛丽安!跳啊,姑娘,跳啊!”
她忿忿地看着他,双颊通红。“还给我!”她说。“别闹了,快还给我!杂种!”
“噢……听听这个,埃蒂!”较大的男孩儿说。“骂粗话了!唔,不乖,真不乖!”他笑着把报纸晃来晃去,就是不让金发卖票姑娘够得到。杰克忽地领悟到他们俩是一起放学回家——尽管并不上同一所学校,如果他没把两人的年龄猜错——较大的那个走到卖票亭假装要告诉金发女孩儿一件趣事儿,然后从窗户开口处伸手抢了报纸。
大男孩儿脸上的表情杰克以前见过;有这种表情的孩子会觉得用打火机油浸猫尾巴异常有趣,或者会用藏着鱼钩的面包喂狗。这种孩子常常坐在教室后排拉女孩子的胸罩带,最后当有人抱怨时总装做困惑不解、惊讶万分说“谁?我?”这样的孩子在派珀学校并不多,但也有几个。杰克猜每个学校都会有几个。派珀的那些可能穿得好一些,但表情都是一样。他想到在以前,有一种说法,有这种表情的男孩儿天生是被绞死的命运。
玛丽安跳起来,想夺回被大男孩卷成筒的报纸。在她刚要够着时,他手向后一缩,让她扑了个空。然后他又用报纸筒敲敲她的头,就像敲敲在地毯上撒尿的狗似的。她大哭起来——杰克猜更多是因为委屈——脸涨得通红透亮。“你自己留着好了!”她冲着他大叫。“我知道你根本不识字,但起码你可以看看图片!”
说完她转过身。
“你干什么不还给她?”小一些的男孩儿——杰克的那个男孩儿——轻声说。
大男孩儿把报纸筒递过去,女孩儿一把夺过来。这时,即使在三十英尺外,杰克都听见了报纸撕裂的声音。“你这个卑鄙小人,亨利·迪恩!”她大叫。“十足的卑鄙小人!”
“嘿,有什么大不了的?”亨利听上去很受伤害。“我只是开开玩笑。而且只撕掉一角——你还能看的,看在基督的分上。干嘛不放松点儿,啊?”
就是这个样子,杰克寻思。像亨利这样的人总是把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开过火……然后当别人冲他们发火时就摆出一副受伤害、被错怪的样子。他们总挂在嘴上的是有什么大不了?你怎么受不了玩笑?以及于嘛不放松点儿?
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埃蒂?杰克很奇怪。如果你和我站在一边儿,为什么和这样一个蠢货搅和在一起?
但是当小一些的男孩儿转过身和另一个一起肩并肩离开时,杰克瞬间知道了答案。大男孩儿的脸部线条更硬,长满青春痘,但是除此之外两人非常相似。这两个男孩儿是亲兄弟。
22
杰克转身在两个男孩儿前面慢吞吞走着,颤巍巍地摸向胸口口袋,拿出他父亲的太阳眼镜,设法把它架上鼻梁。
身后传来的对话越来越响,仿佛逐渐调高的收音机音量。
“你不该那样儿捉弄她的,亨利。那样不好。”
“她可喜欢了,埃蒂。”亨利听上去非常平静,带着几分世故。“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明白的。”
“她哭了。”
“大概是迷着眼睛了吧。”亨利继续用哲学家的口吻说。
他们已经靠得很近。杰克赶紧躲到旁边的一幢房子边,低着头,双手深深插进牛仔裤口袋里。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重要却没有被注意到,但就是如此。亨利无论如何没有太大干系,但是——
那个小的不应该记得我,他想。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他就是不应该。
他们走过他身边,只匆匆瞟了他一眼。亨利让埃蒂走到外面,好沿着排水沟运球。
“你得承认她的样子很滑稽,”亨利说。“蹦蹦跳跳的玛丽安,跳起来抢报纸。噢噢,噢噢!”
埃蒂抬眼看他哥哥,试图摆出责备的表情……然后他放弃,也加入到笑声中。杰克在那张上仰的脸上看见了无条件的爱,暗忖埃蒂肯定能够原谅他哥哥许多事情,直到认清这样做其实很糟糕。
“那么我们去不去?”埃蒂现在问。“你说过我们可以去。放学以后。”
“我说也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愿意大老远走过去。而且妈妈可能已经回家了。也许我们应该作罢,回家上楼看会儿电视。”
他们离杰克大概十英尺左右,准备离开。
“啊,求求你了!你答应过的!”
两个男孩儿正在经过的建筑物再过去是一圈铁链围墙,中间开着一扇门。杰克看见铁丝网那边就是他昨晚梦见的篮球场……反正差不多。虽然并没有树林环绕周围,也没有正面斜漆着黄黑条的地铁售票亭,但是开裂的水泥地和褪色的黄色边界线一模一样。
“呃……也许吧。我不知道。”杰克发现亨利又开始捉弄人了,可是埃蒂并不明白;他太想去那个地方了。“那我们先打一会儿篮球,让我考虑考虑。”
他边说边从他弟弟那儿把球偷过来,接着笨手笨脚地运球、单手扣篮,但是篮球高高击中篮板后又弹回,连篮筐的边都没擦着。从十来岁女孩儿手里抢报纸亨利很拿手,杰克心想,但是他在篮球场上的表现可不是一般的差劲。
埃蒂慢慢走近铁门,解开灯心绒裤子的纽扣,裤子滑下来露出褪色的薄棉短裤。在杰克的梦里,他就穿着这个。
“噢,他穿小短裤呢?”亨利说。“真可……爱啊!”他趁他弟弟脱下裤子、单脚撑地时把篮球向他投去。埃蒂勉强接住球,把球打向旁边,免遭鼻子被打出血的厄运,但还是失去了平衡,笨拙地摔到了水泥地上。他险些被割伤;杰克看见铁链周围碎玻璃撒了一地,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得了吧,亨利,别这样。”他说,但是语气中并无严肃的谴责。杰克猜大概亨利这样捉弄他已经太久,埃蒂只注意到他捉弄别人——比如那个卖票的金发女孩儿。
“得了吧,亨利,别这样。”
埃蒂站起来快步走向球场。球击中了铁链围墙,朝亨利弹回去了。亨利试图运球经过他弟弟。埃蒂闪电一般地伸出手,灵巧异常地把球截住,一低头躲过亨利横里伸出的胳膊,向篮筐跑去。亨利非常不高兴地皱着眉头跟在后面,但是也无能为力。埃蒂跑上前、膝盖微曲、干净利落地跳起、扣篮。亨利抢过落下的篮球,运球向旁边跑去。
你不应该那样干,埃蒂,杰克暗想。他就站在围墙尽头的角落里观察着这两个男孩儿。至少现在,这个位置还比较安全。他戴着他父亲的太阳镜,而且两个男孩儿非常投入他们的游戏,即使卡特总统①『注:吉米·卡特(Jimmy Carter),生于一九二四年,美国第三十九任总统。』散步过来他们都不会注意到,只不过杰克怀疑恐怕亨利连卡特总统是谁都压根儿不知道。
他以为亨利会为了报复犯规,但是他实在低估了埃蒂的伪装。亨利做了个连杰克妈妈都不会上当的假动作,但是埃蒂似乎被蒙住。杰克相当确定埃蒂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识破他的假动作,把球再抢回来,但恰恰相反,埃蒂止住脚步。亨利单手投篮——仍旧动作笨拙——篮球又从篮筐弹回来。埃蒂抓住了球……然后让球从指尖溜走。亨利继续把球抢过来,转身把球送进无网的篮筐。
“赢你一回,”亨利气喘吁吁。“再玩十二回合?”
“没问题。”
杰克觉得已经看够了。最终埃蒂会确保亨利胜利,这不仅能让他免遭亨利的拳头,也能让亨利心情愉快,然后就能答应埃蒂的要求。
嘿,蠢货——我想你弟弟这么久以来一直在糊弄你,你居然一点儿没感觉到,是不是?
他慢慢向后退,直到球场北边的建筑物遮挡住他的视线,无法再看见这对迪恩兄弟,同样他们也再看不见他。他斜靠在墙上,仔细倾听篮球的砰砰声。很快亨利就像小火车查理上坡时呼哧呼哧地喘气。无疑他会是个烟鬼;像亨利这样的家伙都会成烟鬼。
游戏持续了约摸十分钟,最后以亨利的胜利告终。此时,街道上已经有很多放学回家的孩子,一些人在经过杰克的时候都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打得漂亮,亨利。”埃蒂说。
“不错吧,”亨利还在喘气。“你还是被我一直用的假动作蒙住了。”
这还用说,杰克心想。而且估计他一直会上你的当,直到他长到八十磅。到那时就有你惊讶的了。
“我猜是的。嘿,亨利,我们能不能去那个地方瞧瞧,求你了?”
“好啊,为什么不呢?我们就去吧。”
“太好了!”埃蒂欢呼起来,然后传来拍掌声,估计埃蒂与亨利击掌庆祝。“听你的!”
“你想让我告诉她我们去杜威家吗?”
亨利沉默下来,考虑了一会儿。“不要。她会打电话给邦考斯基太太的。告诉她……就告诉她我们去达利那儿买些胡塞火箭。她会相信的。再向她要几块钱。”
“她才不会给我钱呢。尤其是还有两天才发工资。”
“胡扯。你可以要到钱的。快,现在就去。”
“好吧。”但是杰克并没有听见埃蒂离开。“亨利?”
“干什么?”回答很不耐烦。
“鬼屋真的闹鬼吗,你怎么想?”
杰克悄悄贴近篮球场。他不愿意被发现,但是非常想听下面的对话。
“才不。根本不存在真正闹鬼的房子——只有见鬼的电影里才有。”
“哦。”听声音埃蒂明显松了口气。
“但是如果真的存在,”亨利接着说(也许他不愿意他的小弟弟太过舒坦,杰克暗忖),“那肯定就是鬼屋了。我听说好几年前,两个北林大街的小孩儿进去以后撞见了恶鬼,等警察找到他们时,两人已经被割断喉咙抽干血。但是他们尸体旁却没有一丝血迹。明白吗?血全消失了。”
“你吓唬我?”埃蒂倒抽一口凉气。
“我可没有。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还有什么?”
“他们的头发全变得雪白。”亨利继续说。钻进杰克耳朵的声音非常严肃,让他感觉到这次亨利并非在开玩笑,而且这次他相信他说的每个字。(而且他也怀疑亨利根本没那么聪明能编出整套故事)“他们俩都是。而且他们眼睛圆睁,好像看见了什么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噢,你省省吧。”埃蒂轻声说,可声音中难掩畏惧。
“你还想去吗?”
“当然。只要我们不要……你瞧,不要靠得太近。”
“那你去找妈妈,向她要点儿钱。我要买烟。别忘了带走这见鬼的球。”
埃蒂走出篮球场大门,杰克赶紧向后退了一步躲进最近的公寓楼。
穿着黄T恤的男孩儿冷不丁地朝杰克方向转过身。上帝啊!他沮丧地想。如果他就住在这幢楼里怎么办?
果然如此。杰克赶紧转过身,装做在仔细看门铃旁的名字。埃蒂·迪恩擦身而过,靠得非常近,杰克都可以闻到他刚刚打篮球出的一身汗味。他半感觉、半瞥见埃蒂朝他的方向投来的好奇注视,然后一只胳膊下夹着卷起的校裤、另一只胳膊夹着篮球,走进门厅,上了电梯。
杰克的心怦怦乱跳。真实生活中的跟踪比他有时读的侦探小说里的描述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