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子了。
很快,他的目光从池翠的脸上移开了,落到了书架上,似乎是在寻找着某本书。平时看到这样的顾客,她一般都会主动询问他们要找什么书,并帮顾客找出来。池翠知道自己应该说话了,但却感到喉咙里被塞进了某种东西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她有些着急了,用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地喘气。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虽然不说话,但那双眼睛却似乎在问“怎么了?”
池翠还是说不出话来,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达。对方依然不说话,两个人愣在那里,就像两个不会哑语的哑巴在用眼神互相交流。
书店里静得让人窒息,直到店门口女收银员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静谧。
“池翠,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已经九点三刻了,打烊了。”
池翠这才回过神来,但她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向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男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然后也向她点了点头,那副样子就像是腼腆的小学生。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走了。
池翠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快步地走出书店。女收银员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叫着池翠的名字。池翠并不回答,她倚在店门口,目送那个男人走到地铁检票口,把票塞进检票机里,然后消失在通往站台的通道中。
“你怎么了?”女收银员走到池翠的身边问。
池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说出话来:“我没什么。”
她低下头,忽然看到在店门口的地上有块白色的东西。她弯下腰捡了起来,原来是块白色的丝绸手帕,质地柔软而光亮,摸在手里的感觉很舒服。在手帕的左上角还绣着一支漂亮的笛子。
女收银员看到了池翠捡起来的手帕,淡淡地说:“是刚才那个男人落在地上的。”
池翠把这块绣着笛子的手帕握在手心里说:“放在我这里吧,我会还给他的。”
“你认识他?”
“不认识。”
“随你的便。”女收银员话音未落,就挎好包冲出了店门,回头对池翠说,“走的时候把门锁好。”
书店里只剩下池翠一个人了,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地铁大厅,将近十点钟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追赶末班地铁的脚步声零零落落地响起。
她缓缓地摊开手心,静静地看着那支绣在手帕上的笛子。
第二天,池翠准时来书店上班,她打的是短工,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三刻,一周只休息一天。在空闲的时候,她还为一家杂志社做校对,这是通过她的一个做编辑的同学联系的。虽然兼职两份工作,但加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收入。她刚毕业才几个月,就已经换了两份工作,第一份是在合资企业的公关部,她做了一个月就辞职了。第二份工作是在酒店的销售部,时间更短,只干了一个星期。她觉得自己天生不适合办公室工作,只要在办公室里一坐下,她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其实她并不希望这样,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只好到这家地铁里的小书店里打打短工,终日面对一排排不会说话的书。
这天池翠与平时不太一样,从一上班起,她就站在靠近店门口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地铁大厅里的人。她站在第一排书架前不停地徘徊着,这里放着的都是畅销书,有几个路过的人进来看这些书。池翠的眼睛并不看他们,而是一直对着外面,而她上衣的口袋里则放着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
她在等待他的出现。
手表从四点一直走到了九点半,书店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她和收银员两个人。池翠有些累了,她又退到了最后一排的书架边上,拿起了昨天那个男人看过的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她翻到了《圆形废墟》那一页,胡乱地默读了其中几行,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池翠暗暗地嘲笑自己的幼稚,她已经二十二岁了,但有时候却像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那样富于幻想而任性。她想那个男人不会再来了,也许昨天只是他偶尔一次来这里坐地铁,丢了一块手帕对男人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大概他自己都不会记得手帕的存在了。
池翠微微叹了一口气,把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放回到了书架里。忽然,她看到有一只手伸进书架,拿出了一本《艾略特诗选》。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诱人的眼睛。
他来了。
池翠与他的眼睛的距离只有十几厘米,近得能感觉到他均匀的鼻息。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但目光还是呆呆地注视着他。
他的嘴角微微一斜,那双眼睛仿佛在对池翠说话:你怎么了?
手帕,绣着笛子的丝绸手帕,池翠的脑子里被那块手帕占据了。她大口地呼吸,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声音终于从喉咙里逃了出来:“手帕。”
他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她。池翠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他不要真是一个哑巴或聋子。
他不是。
“手帕?”他反问了一句,声音轻轻的,带些磁性。
池翠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手帕,递到他的面前。当他看到手帕上绣着的笛子,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极为腼腆的笑意,与他那苍白的脸色显得极不协调。
“谢谢,我自己都忘了。”他向池翠点了点头,在接过手帕之前,他盯着池翠的眼睛说,“你把它洗过了?”
池翠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的?昨天晚上,她回家以后确实把手帕洗了洗。不过,她是单独用清水洗的,没有使用任何肥皂或者洗衣剂之类。而且,这块手帕在洗以前就很干净,也没什么气味,单靠鼻子是闻不出来的。况且,现在手帕还在池翠手中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告诉我的。”他这才接过了手帕,用手轻轻地揉了揉那柔软的丝绸,然后塞回到了他那件黑色风衣的口袋里。
池翠摇着头说:“不,我没有告诉过你。”
“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眼睛?”池翠愣住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然后继续盯着他的眼睛。
他腼腆地说:“非常感谢你,不但把手帕还给我,还把它洗干净了。”
“没,没什么。”她倒有些紧张了。
女收银员又叫了起来:“池翠,打烊了。”
池翠忽然对那个女人产生了厌恶,站在后面并不理她。他却不好意思了,把那本《艾略特诗选》又放回到了书架里,轻声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下班了。”
“没关系。”
“谢谢你,再见。”说完,他就快步走了出去,池翠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等她走到店门口的时候,早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收银员又抢先下班了,池翠一个人坐在书店里,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双眼睛——明天他还会来吗?
第三天,他果然又来了。
还是九点半以后,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悄无声息地来到地铁书店最后一排的书架前,拿起一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他看得很投入,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书架后面的池翠。
池翠与他隔着一层书架,她能透过几本书间的缝隙看到他的眼睛。在这种特殊的视角里,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是更富有魔力。池翠悄悄地问自己:他是谁?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会来书店里看书?几分钟的时间里,她的脑子里设想了无数个可能,但没有一个能让自己信服。
忽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进了店里,说要买一本晋代干宝的《搜神记》。池翠知道这本书,可以算是魏晋版的聊斋。她领着顾客到古典文学的书架前,却没有看到这本书。可是,她记得几天前看到过这本书,是她亲手把这本书上架的。池翠又让收银员帮她查了查最近几天卖掉的书目,没有这本书,应该还在书店里。也许是自己把它放乱了,可在哪儿呢?她实在想不起来了。顾客也非常着急,看起来是要这本书急用的,因为附近的几家书店都关门了,所以只有到这里来了。
这时,她看到了那双眼睛。他缓缓走到池翠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钟,池翠突然感觉眼皮微微一麻,就像是被轻微的电流触到了。他脱口而出:“《搜神记》就在你脚下。”
“我的脚下?”池翠低头看了看,地上没有书。
“打开你脚边上的柜子。”他又提醒了一句。
池翠按照他所说的,打开了书架底下的那扇柜门。果然,在柜子里放着十几本《搜神记》。她这才想起来,几天前因为古典文学的书架上摆蔓了,才把这些书放到底下的柜子里去的。
顾客得到了所要的书,满意地离去了。池翠狐疑地看着那双奇特的眼睛说:“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池翠摇了摇头,她确信这不可能。这些书是她亲手放在底下的,没有人看到过,也没有打开过柜子,他就更不可能了。
“你是谁?”池翠终于直截了当地问了。
他沉默了,那双眼睛盯了池翠片刻,刚要说话的时候,却听到女收银员的声音:“打烊了。”
“对不起,又影响你们下班了。”他非常礼貌地向池翠欠了欠身,“再见。”
然后,他快步走出了店门。池翠忍不住在他身后问了一句:“明天你还会来吗?”
池翠的声音非常轻,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检票口里了。
五分钟后,她把店门锁好,然后坐地铁回家。从地铁出来到她住的地方还要走十分钟的路。池翠已经习惯于走夜路了,她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向前走去。四周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住宅楼,在晚上显得死气沉沉。
笛声响起来了。
拐进一条小路,一阵奇怪的声音飘进了池翠的耳中,她立刻停了下来。那声音如丝如缕,带着某种低沉的旋律,让池翠感到不寒而栗。她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她所听到过的各种声音,最后她终于听了出来:那是笛声。
她茫然地仰起头,望着前后左右十几栋居民楼,她无法判断那笛声的来源,但那笛声却仿佛长着眼睛一样直往她的耳朵里钻。她突然大口地喘息起来,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于是她拼命地向前快跑着,眼前又浮现出七岁那年的夏天,从那堵致命的围墙前夺路而逃的那一幕。鲜艳含毒的夹竹桃抽打着她的脸颊,天上雷声震耳,父亲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在某个夜晚,当你听到神秘的笛声响起的时候,你就会被游荡在黑夜里的鬼孩子带往地狱,永远都不会回到人间。
但现在追逐她的是笛声。
晚风从池翠的头发上掠过,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飞奔着。当她跑回到家里的时候,那笛声早就无影无踪了。她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紧了,然后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声音,死一般寂静。
她忘不了,忘不了七岁那年的夏天,那片夹竹桃林,那堵神秘的围墙,还有父亲说过无数遍的话。她对自己说过一千遍:不要相信父亲的警告,那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鬼话。可在她的心底,却始终无法拒绝那些话,随着她的长大,对那可怕传说的恐惧就越来越强烈。直到她确信,夜半笛声的存在。
第四天。
今天池翠的心情很坏。除了昨天晚上听到了那可怕的笛声的缘故外,还因为今天下午父亲来找过她了。她没有跟父亲回去,而是和他大吵了一架,她从来没有这样对父亲说过话,父亲对她也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从毕业以后,她就从父亲那里搬了出来,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单独住。
其实她并不怨恨父亲,只是不愿意再听到父亲的种种告诫和禁忌。从她能够记事起,父亲就反复地警告着她,绝对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在晚上八点以前必须睡觉,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一直到天亮。许多年来,父亲一直严格执行着这些近似于宗教戒律的规定,这个单亲家庭仿佛成了一个中世纪修道院。池翠明白父亲是爱她的,可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恐惧强加到女儿的身上,让她也成为了某种可怕传说和禁忌的牺牲品。她甚至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就被献祭给了传说中的夜半笛声。就像在远古时代,人们把处女的身体奉献给神灵或魔鬼。
不,我不是祭品。池翠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还是躲在最后一排书架后面,轻轻地把泪痕抹去。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那个男人还没有来。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有这么强烈的愿望要见到他?她感到自己真的很需要见到那双能把人看透的眼睛,她心甘情愿让自己所有的烦恼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