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明威忍不住伸出手,在千年发上一揉,手凉凉地湿了。
千年回头一笑:〃他们在'蔷薇之恋'等我们,说不定鱿鱼已经烤好了,就等我们去吃。〃她想了想又笑道:〃你有没有过被人捉弄的时候?我记得有次也是去吃烤鱿鱼,他们就要捉弄我,我最讨厌番茄酱,他们偏偏涂在我的鱿鱼上,说是辣椒酱,害我吃了一口就得跑去洗手间漱口……〃
她的样子很兴奋,脸上看不出来一点担心的样子。
狄明威忍不住说:〃还有五个小时,大家都不担心吗?〃
千年笑眯眯地说:〃是嘛,还有五个小时,要从现在开始担心吗?〃
狄明威突然很庆幸,晚上出现的是千年,假如是千秋的话,他的担心和害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露上脸来。
没错,他承认自己有点害怕。
距离赌局开始的时间,还有五个小时,之后是零时到日出那一段最黑暗的时分,他们这段时期所做的任何坚持和努力,就会在这一段时间之内盛放,然后结果,或者枯萎。
由零点到太阳升起的凌晨,大约也是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长到或许可以经历一个人的生和死;短到或许可以见证一段感情的有和无。
狄明威叫住前面快步走的千年,把一样东西放在她手心,这还是他第一次送给千年礼物,紧张得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幸好千年一看到礼物就瞪大眼睛,惊喜地叫:〃好漂亮的贝壳!〃
狄明威抬起手捂在耳朵上,示意她拿到耳朵旁听。
千年笑了起来:〃好洪厚的海浪声,大海离得很近。〃
〃那是我在海滩上跑步时捡到的,那么大的一个贝壳,一定在海底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狄明威很高兴千年那么喜欢这个礼物,笑着说:〃你听到的那些海浪声,其实是记录在贝壳心里海洋的呼吸。〃
〃海的呼吸,这么浪漫的说法……〃千年笑得很快乐:〃我要拿给英蓝听。〃
两人走进〃蔷薇之恋〃的时候,有人举起杯子招呼他们过去。那是霍立。
霍立手里擎着杯红酒,笑了:〃我以为你们也像他们两个,躲起来说悄悄话。〃
酒吧里的爵士钢琴弹得既忧伤又浪漫,酒吧里人并不多,有点冷清的感觉。
千年坐下,嘟了嘟嘴:〃我以为已经有烤鱿鱼在等我了。〃
霍立笑了:〃我忘了,马上道歉!以前那都是英蓝做的事,今天那小子说要跟他的弟子说说最后的心里话,放了我们鸽子,我在这里坐了快一个钟头,好像还没习惯自己一个在酒吧呆着呢。〃
千年垂下头,说:〃算了。〃
霍立站起来:〃你们两个还没有吃东西吧,我去叫一点儿。〃
千年还是说:〃算了。〃
霍立还是笑笑走了,丢下一句:〃你不吃,有人也要吃。〃
爵士曲奏完,钢琴师开始弹奏孟德尔颂的〃无言歌〃(Mendelssohn,SongsWithoutWords)。
狄明威看见千年无聊地趴在柜台上,转动着霍立留下的杯子。她的脸上有灯光变幻的光影流动,眼睛里却是淡淡的忧伤。
千年刚才的生机和活泼似乎突然就丢失了,找不到了。
狄明威给她的大贝壳被她放在了酒杯旁边。
〃千年。〃狄明威叫她。
〃嗯?〃千年懒洋洋地应,提不起精神来。
〃做我的女朋友吧。〃狄明威说:〃这次打赌之后……我不会让你伤心难过的。〃
千年转过目光来,正想说些什么,侧边探过霍立的脑袋来:〃千年,找男朋友的话,似乎我比较合适。〃
霍立手里举着一个托盘,盘子里面是鱿鱼丝、小鱼干、松子等一些小食,托盘悬在坐着的两人头顶,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喂,你先把这个放下来再说嘛。〃狄明威让了让,推推霍立的手。
霍立笑了:〃拿起来的东西怎么会这么容易放下来。〃
到底还是把托盘在柜台上放下,人也顺势坐了下来。他跟狄明威一边一个坐在千年旁边。
〃为什么呢?〃千年突然问。
两个人都笑了,用笑来掩饰心慌,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什么嘛……〃千年叹了口气:〃为什么一起来捉弄我,你们约好的吗?〃
〃我说的是真……〃狄明威站了起来。
千年却比他更快,她跳了起来,双手叉腰:〃两个家伙,嬉皮笑脸的,都不是好东西,我一个都不选。〃
她重重坐下,夸张地叹气:〃真是饿了呀!你们那么有雅兴谈恋爱,可以两个大男人坐一边谈去,不要打扰本小姐我填肚子的心情。〃
狄明威愣愣站着,一时收拾不了脸上的狼狈。
霍立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来吃吧,烤鱿鱼一会儿就来。〃
填了满嘴食物的千年闻言抬头〃呼呼〃地欢呼起来。狄明威看看外面,雨一直没停,雨气积聚,雾气愈发浓了。
(40)
〃你知道爱的背面是什么吗?〃
〃是恨吗?人们常常说爱恨爱恨,它们是应该算是一对互相对立转化的产物。〃
〃也不完全是这样子。也有的人说爱的背面是遗忘,爱和恨的本质都是记住,所以对立面是忘记。可是啊,对于我来说,爱的背面是忧伤。〃
黄历看着身边的那个大鱼缸,英蓝坚持要来的这家咖啡店灯光非常暗,令人怀疑是因为生意不好特地节省电费开支,店中这个有三米长、半米宽的长扁鱼缸算是店里非常亮眼的光源了。里面是蓝色的灯光,照射在泛绿的水上,里面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就在一种黝暗的蓝褐色中游动。小鱼欢快地窜上窜下,用嘴去翻缸底的小垃圾;体形方扁风筝状的神仙鱼在缓慢地游动,还有一种身材非常瘦削,嘴巴跟后腰都很细长,形状非常接近鲨鱼的鱼在无目的地游动,不时嘴巴碰到玻璃就换一个方向,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的海底游魂。
水底的水草随着水波在缓缓舞动,水底总给人宁静的感觉,其实每一刻都在动。
是忧伤吗?黄历品味着英蓝刚才说的话,心里说:也许。
〃小的时候,我不爱说话,家人都以为我心理有问题。12岁的时候,我爸替我找了一个心理医生,当然,是他的朋友。〃英蓝说。
〃那医生很和气地要我坐,问我要吃些什么,要我放松。可是在我看来,他一举一动都那么造作。于是我问他,你是我爸的朋友吗?是呀,他答我,笑容满面,也许他以为这是一个好话题的开始。我又问他,你收我爸多少钱?〃
〃他跟我笑哈哈,他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我说不,我根本就没有问题,你是在骗我爸的钱。你是他的朋友,居然也骗他的钱?我可没有胡说。要不,你把价钱告诉我,我也可以把钱付给你,可是我不要再对着你这猪头。〃
〃后来医生告诉我爸我已经无药可救。〃
〃少年是反叛期,我那时候也皮得很,谁都是这样过来的。〃黄历说,其实他想起来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还是浑浑噩噩的年纪,最大的恶作剧不过是把蛤蟆放进女班长的抽屉。
〃是嘛……〃英蓝微微一笑,〃可是后来我变得正常,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变得正常了,因为,我开始对女孩子产生兴趣。〃
〃我跟第一个女孩子交往,她17岁,我15岁,我骗她我已经18岁,是成年人了。〃
〃女孩子们,就像花朵,我知道这种形容很俗气,可是没有更恰当的形容了。她们的皮肤就像花瓣一样鲜艳光滑,她们的气息就像花朵一样清新怡人,她们的动静都是自然的,像自然生长的花朵,还没有经过人工雕琢的痕迹。〃
英蓝的语气让黄历想起某种植物,外形很丑,肉质的茎,扁平的叶片,但是会开出很优美的大白花。
英蓝的叙述听上去无心无肺,但是散发着独特的香气。
〃我就像欣赏大自然的杰作一样欣赏她们,抱着研究的心思跟她们交往。最热的那年夏天,我同时跟三个女孩子交往。一个是邻校的师姐,她有一种明星的气质,后来考上电影学院,可是星途并不如意;一个是英文补习中心的老师,她比我大很多,可是她是真正优雅的女人,那时我在晚上去上英文补习,她教会我很多英文以外的东西,后来,她告诉我,她丈夫要回家了,我再也没有去上英文课,后来她搬出了这个城市,我没有再见过她;最后一个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在溜冰场遇见她的。没有英文老师的时候,时间忽然空了出来,我也没想去找其他女孩子填补空缺,我想去学溜冰,想要那种无拘无束驾驭风的感觉。去了第三次,我就看见了一个女孩子,脸小小的,穿鲜艳的红衣裳,滑得很好。说实在话,我那时滑得并不好,说是要驾驭风,还不如说是风驾驭我。可是那个女孩,她的一举一动都很优雅,她把自己融合在风中,她的动作非常自然大方,不可多得。〃
〃我很注意她,她却不想理我,可是之后接连几天都看见她来滑,是我在的黄昏。有一天,她惹了麻烦,有两个小子拉拉扯扯的要把她带走,我就去打架。你别看我现在比较斯文,那时打架是个狠角色。可是那两个小子也狠,把我的眼角打破了,流了不少血。我担心会破相,就对那女孩说不送她回家了。结果她犹豫了一下,说她送我回去。〃
〃她并不是我招惹回来的,她就像风一样,自己过来,自己离去。虽然现在我还记得她的背上有颗直径大约三公分的红痣……有相书说那是旺夫的象征,可是我已经把她的样子忘光了,还有她在我的宿舍里住了快一星期,我居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黄历问自己是在做什么,怎么会在这里听别人说爱情故事。而且这个人,在他心中地位崇高,等同于尊师的位置。
但是尊师今晚心情低落,突然在爱徒面前袒露心里的伤口,这让他有点不安,又有点莫名的感激。
英蓝说的是他自己的人生,一个反叛青涩少年,虽说离自己平平淡淡的乖乖成长过程有十万八千里远,但是他却可以完全理解,并且觉得亲近。
这,让他生起一种朋友的感觉。
〃后来,我去了巴黎。你知道,当演员的不在好莱坞出名就不算真正的出名,而当我这一行的,不曾在巴黎闯荡,根本就不算跳出井底。巴黎那个地方,要我怎么说好呢?我觉得,香榭丽舍大道是用钞票铺的,很漂亮,可是很臭,至于赛纳河,是用香水灌的,虽然说似乎很有气质,可是太浓了,熏人,还会挥发,变得虚无。当然,花朵是很多的,但都不是天然的,就算是天然的,移植到这里也会变成花乃伊,嗯,花的木乃伊。〃
英蓝叙述的语气突然转折。
〃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黄历直觉英蓝真正想说的话正要由这时开始,刚才说的都不过是开场白而已。
〃谁没有过去呢,英蓝先生,其实我觉得看待这个世界,你想看到美丽就可以看到美丽,想看到丑恶就会看到丑恶,关键是你想看到什么和以什么角度去看而已。〃
〃你很智慧。〃英蓝笑笑:〃我那时自以为是聪明人,你知道,其实真正的聪明人都是觉得自己有点笨的,他知道得越多,会发觉自己未曾了解的越多。而我刚好相反,我在巴黎五年,已经觉得自己知道得够多了,就犯了大多数不够聪明而又自以为聪明的人所犯的错误,我开始厌倦这个世界。我发誓在30岁那年自杀,或许从巴黎最高的建筑物上往下跳,自杀的过程可以做到像行为艺术那样优美,我也有这个自信,但是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可就不受我的控制了,你也知道,我这种人,最爱面子,我希望可以死得好看一点。结果我开始去研究令人保持生前容貌的毒药,并且找到了。那时我是那么自大,那么空虚,想起这种邪恶的念头经常会令自己很兴奋。〃
英蓝喝着杯中的酒,一口又一口,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
黄历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英蓝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
〃当然发生了事情,不然当日那个无知又没大志的小子早就成了阴沟里的臭水,不会坐在这里听爵士喝卡普里……我遇到了千秋嘛。〃
〃她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芒。我忽然明白了以前的生存状态叫做空虚。真强烈的化学反应哪,就在相遇的短短半小时,我否定掉了将近30年的人生。〃
黄历点着头,这话令他大有共鸣:〃我明白,当我见到露丝小姐的时候,我也觉得我以前是白活了。〃
〃你会爱她爱到宁愿牺牲一切吗?会像蜡烛一样,燃烧殆尽后只剩下灰蜡,这样短的欢愉你也愿意牺牲一生去换,会是这样吗?〃英蓝真正想问的是这一句。
〃没错。〃
〃你是为了这样,才将自己奉献给虚无的吧?〃
话题忽然严肃起来,虽然英蓝还是那副表情,暗暗的光线也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可是黄历发觉自己周身的气流变得凝重,他开始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