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们最好别上那里去。”
“告诉她我们要去,需要她的帮助。”
孔详细地跟那个女人说了。“她说这里以北大约两公里处有个佛寺,要去那里只能步行。她说那些僧侣是森林的眼睛和耳朵。我们应该先去那里,他们会给我们指路的。如果把那包剩下的糖果给她的话,她可以替我们照看摩托车。”
、
小路向上穿过一片畸形扭曲的木菠萝树,爬上一条林木茂密的山脊。天气太热了,福特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到热气进到了自己肺部。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一堵由巨大的土红砖砌成的垝垣,上面缠满了藤蔓植物,一段古旧的楼梯通向小山的一侧。他们爬上楼梯,顶端是一块平地,长满了杂草,杂草里胡乱地扔了些砖头,半掩半露;草地那边,五座破败、呈梅花状排列的塔楼伫立在一片热带丛林中,每座塔上都有几张护持神①的脸,凝视着四个主方位。这是高棉一座古老的寺庙。
在这片废墟的正中,在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上,有一座寺院,年代要比那些塔楼近很多,但炸得只剩下一副架子了。由于屋顶没了,粗糙的石墙在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黑色的轮廓。远处,福特可以看见镀金的佛塔,或者说墓碑,耸立在一簇簇树叶的上方。蜜蜂在沉闷的空气中嗡嗡地叫着,空气中散发着檀香木烧过的香味。
在寺院前面一个没有门的入口处,站着一个裹着金黄色袍子的光头和尚。他个头矮小,形容枯槁,表情生动地看着他们,两只闪烁的黑眼睛隐藏在成千上万道褶子里。两只手又瘦又小,紧紧抓住长袍的边缘。
孔向那和尚鞠了一躬,和尚回敬了一躬。他们说话的时候,福特又不太明白他们的方言了。和尚示意福特过去。“欢迎你们到这里来,”他用高棉话说。“跟我来吧。”
他们走进没有屋顶的寺院,草坪地面,草修剪得很短,管理得跟高尔夫球场一样好,一样光滑。在草坪的一端有座镀金佛像,莲花坐式,眼睛半睁半闭,几乎被供奉的鲜花掩埋起来了。佛像周围的一束束焚香让空气中充满了檀香味。十来个穿着僧袍的和尚站在佛像后面,好像自卫似的挤在一块,有些看上去才十来岁。寺院的墙壁是用以前废墟中的石头砌成的,福特能从那些被迫击炮轰击过的残砖断石上认出一件件雕塑——一只手、一个躯干、半张脸、一个舞女狂放旋转的四肢等等。在一面墙上有两排粗糙的自动武器留下的弹坑。在福特看来,这里就像一个执行过死刑的刑场遗址。
“请坐吧。”和尚指了指草地上的芦苇席。午后的阳光斜照在残缺的屋顶上,把东边的那面墙涂成了金黄色,檀香留下的烟雾在一束束阳光中飘进飘出。几分钟的沉默之后,一个和尚走进来,端着一壶装在旧铸铁罐里的茶,还有几个有缺口的杯子。他把茶和杯子放在席子上,将茶倒好。他们喝着浓浓的绿茶。站在门口的那个和尚是寺院的住持,等他们喝完茶后,寺院住持欠起身。
“你会说高棉话吗?”他用像小鸟一样的声音问福特。
福特点点头。
“你们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福特从衣袋里掏出那块假蜜蜡石。寺院住持猛地吸了一口气,迅速站起来,后退了一步,其他和尚也向后退避。“把那块恶魔之石从这里拿走。”
“它是假的。”福特温和地说。
“你是珠宝商?”
“不是,”福特说。“我们在寻找生产这种蜜蜡石的矿山。”
寺院住持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激动。他似乎在犹豫,用手摸着他干枯的光头。手指拂过那些短发根时发出轻微的声音。“为什么?”
“我来自美国政府部门。我们想知道矿山在哪里,想把它关掉。”
“那里有许多退伍军人,他们装备齐全,有枪、迫击炮,还有单兵火箭筒。都是些暴徒。你去了那里还指望活着回来?”
“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寺院住持毫不犹豫地答道:“愿意。”
“关于矿山,你知道些什么?”
“大约一个月前,森林里发生过一次大爆炸。没过多久他们就来了,搜捕山民去开采这种恶魔之石,这些山民累死之后,他们又到外面去搜捕其他的山民。”
“这个矿山的布局如何,有多少士兵,是谁开的,能给我们说说这些情况吗?”
寺院住持打了个手势,在房间另一边的一个和尚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他领着一个身着和尚服的盲童回来了,盲童大约十岁左右,脸上和头皮上亮铮铮的伤疤密如蛛网,鼻子和一只耳朵没有了,两只眼窝里全是红色的疤痕组织。僧袍下的身体成了畸形,又瘦又小。
“他是从矿场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寺院住持说。
福特仔细打量着这个穿得像个男孩的孩子,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孩。
寺院住持说:“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把她藏起来了,我们就性命难保了。”寺院住持转向小女孩。“到这里来,我的孩子,把你知道的情况都告诉这位美国人,包括最惨的事情,都告诉他。”
小女孩说了起来,声音单调、冷漠,好像在学校背书一样。她说了山里的那次爆炸、那些退伍军人是怎么来的,是怎么袭击他们的村子的,怎么杀害她父母的,又怎样把幸存的人赶到丛林里挖矿的等等。她还说了自己如何在成堆的碎石里寻找宝石,结果慢慢失明的情况。然后,她用清晰准确的语言,详细描述了矿场的布局、士兵的巡逻点、老板的居住地和矿场的运作情况。说完这些,她鞠了一个躬,朝后站了站。
福特放下笔记本,深呼一口气。“给我说说那次爆炸的情况。是什么样子的?”
“就像一次大爆炸一样,”她说,“烟云一直冲到了天上,随后几天一直在下泥土雨。很多树都被炸倒了。”
福特转向寺院住持。“你看见了那次爆炸吗?是个什么样子的?”
寺院住持看着他,双目炯炯有神。“简直像是从地狱最底层冒出来的一个魔鬼。”
①印度教三大神之一。
19
阿贝把销子塞进锚索里,来到船尾,跳进操舵室。“我们离开这里吧。”她说,抓着舵,加大油门,调转船头,离开了她们刚刚搜过的马什岛。
“什么都没有。”杰姬乖戾地说。
“才找了两个岛,还有三个呢。”阿贝说,试图让声音带上些高兴的色彩。“别担心——会找到的。”
“最好能找到。在那些灌木丛里爬来爬去,差点把我搞死了。我感觉自己像被绑在一个装满野猫的袋子里。看看这些伤。”她把手伸到阿贝面前。
“是打仗留下来的。你可以拿这个向你的孙子们吹嘘了。”她开着“玛利亚号”,绕过马什岛的北端。落日让远处的大陆披上了红橙色,空中飘浮着柔和的薄雾。她查了查自动海图仪,确定了去清单上的下一个岛屿里普岛的航线。她看见这座小岛在海平线上,过了克劳族岛上那座破旧的地面站,还有几英里。这座地面站看上去总是那么格格不入,一个巨大的白色气泡从崎岖不平的小岛上升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马勃菌①。水面上倒映着一小簇灯光,克劳族岛上的渡船正向特南斯港驶去。
“还记得我们去那里实地考察的时候吗?”杰姬望着地面站说。“三个怪人住在岛上,不分昼夜地伺候着那个地面站。”
“那段时间他们正在利用它向土星探测器发射信号。”
“你真是不得不感到好奇,小岛这么偏僻,什么样的疯子才会接受那样一个活呢。还记得那个长着獠牙、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的家伙吗?好恶心哪。你觉得他们整天都会干些什么呢?”
“大概在忙着给外星人打电话吧。”
“唷,外星人,你们火星上有大麻吗?”杰姬调侃道。
阿贝大笑起来。“说起提神的东西,我发现太阳已经落到横桅下面去了。”她举起一瓶占边威士忌。
“知道了。”
阿贝喝了一大口,把瓶子递过去。杰姬也喝了一大口。太阳从海平线上落了下去,暮色渐渐在玻璃一样的海湾里铺展开来。
“哦,哦,”阿贝看着前方,说道。她从遮水板上拿起双筒望远镜,前方的小岛出现在望远镜里。“里普岛上的房子里有灯光。看来海军上将已经从新泽西来这里度假了。”
“见鬼。”
她们离小岛越来越近,一栋由鹅卵石砌成的房子出现在她们眼前,屋顶上全是小塔和山形墙,在海潮的映照下闪着光亮。
“那个海军上将,他是个卑鄙无耻的疯子,”杰姬说。“他们说他在朝鲜战场上杀死过很多妇女和孩子。”
“这都是传闻。”
“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应该别管里普岛了。”
“杰姬,那条线正好从这座小岛的中间穿过。我们晚上——今晚就去这座小岛。”
杰姬咕哝了一声。“如果那颗陨星落在了里普岛的话,那个海军上将可能早就发现了。”
“陨星落下的时候,他不在这里。再说,这座小岛很大。”
“他们说他有警卫。”
“对,没错,是有一两个坐在厨房里一边吃着油炸卷一边观看《美国偶像》②的人。”
阿贝用双筒望远镜扫视了一遍海港和那栋房子。海军上将的游艇——一艘发动机外置的“科罗娜”系在浮动船坞上,还有一艘巨大的机动快艇停泊在港湾里。透过房子的窗户,她看见有人在活动。
“我们停到另一边去。”
“当心西侧有激流。”杰姬说。“那里非常凶险。最好的办法是从南面呈二十度角往西南方向航行。”
“好吧。”阿贝转动船舵,改变航向,从另一边靠近小岛。她们在离小岛一百英尺的地方停下来,把船固定。这时星星出来了。她关掉锚泊灯和电子设备,船上变得漆黑一片。杰姬把必需品装进一只小背包里:有装在精钢小酒瓶里的占边威士忌、潜水刀、双筒望远镜、水壶、火柴、手电筒、电池和一罐梅斯催泪瓦斯。
她们爬进小划艇。海面平静如镜,一片漆黑,小岛淹没在黑暗之中,影影绰绰。阿贝朝岸边划去,为了减少水花,她让桨面几乎与水面平行。小划艇“嘎吱”一声,停在了沙滩上,她们从船上跳下来。透过树木,阿贝刚好看见房子里的灯光。
“现在怎么办?”杰姬低声问道。
“跟我来。”阿贝拿着罗盘走在前面,穿过沙滩,又艰难地穿过一片密集的灌木,最后进了森林。她能听见身后杰姬的呼吸声。森林里黑黢黢的,像在山洞里一样。她打开手电筒,用手罩在上面,在长满青苔的森林里穿行。她用手电筒左照照,右照照,寻找那个陨星坑。她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用罗盘确定她们所处的方位。
十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找到。她们朝着小岛最远的那头进发,缓慢吃力地走过一片沼泽地,又蹚过一条齐胸深的缓缓流淌的小溪。阿贝把背包举在头顶上方。她们来到一片空地。阿贝在树林里蹲下来,用双筒望远镜侦察,杰姬则把鞋子脱下来,倒掉鞋子里的泥水。
“我快冻死了。”
那片空地斜着向上是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块修建整齐的草坪和一个网球场,网球场那边是那栋大房子。她看见一扇窗户里有个影子在移动。
“我们得穿过那片空地。”阿贝轻声说道。“那个坑可能在那里。”
“或许我们应该从空地边绕过去。”
“不行。我们从空地上穿过去。”
两个人都没有动。
阿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
“好吧。先喝口酒吧。”
阿贝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小酒瓶,递给她的朋友。杰姬喝了一口,阿贝也喝了一口。
“有信心了?”
“没有。”
“我们要把它攻下来。”阿贝感觉到腹部有暖意在蠕动,她冲进了那片空地。房子里透出来的光亮足够了,她把手电筒塞进背包。她们四肢着地,压低身体,缓慢前行,在那片了无生气、暗淡无光的草地上爬着。
快爬到一半时,远处传来了狗的狂吠声。两个人本能地趴在草地上。房子里传来弗兰克·辛纳特拉③微弱的歌声,随即又消失了——有人把门打开又关上了。她们等着。
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声。阿贝感觉冰冷的水从她背上滴落下来,不禁打了个寒噤。
“阿贝,我求求你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嘘。”
阿贝正要起身,突然看见两个影子敏捷地转过屋角,疾速穿过草坪顶端,鼻子朝下,向她们迂回穿行而来。
“是狗。”她说。
“天哪,不要。”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数三下,我们就向那条小溪跑。”
杰姬低声抱怨着。
“一、二、三。”阿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