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以为那是香香,香香的身体,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香香和她的身体,其实,香香的身体早已经化做了骨灰。事实上,我所得到的,竟然是皇后的身体!我早就应该想到了——那晚当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时,我见到她腹部那道粉红色的淡淡的疤痕其实就是当年盗墓贼剖开她肚子所留下的,当时愚蠢的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但愿这只是噩梦,我突然全身发冷,我干了些什么啊?她,她已经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埋入了坟墓中,而碰过她的人,几乎全都死了。现在,我却完完全全地,从里到外地,得到了她。我算是什么?皇后的情人?也许这种不可思议的情节在小说里是非常浪漫的事情,但是,现在对于我来说,却无疑让我坠落进恐惧的深渊。
也许我会像那些碰过她的人一样?
死亡离我很近了。
我很害怕。
现在是下午,叶萧的电话来了,我和他在外面会了面,叶萧说:“我今天又重新查过黄东海的户籍资料了,现在的关键就是他,只有他和李红旗两人活了下来,李红旗带走了皇后的身体,黄东海带走了皇后的头。那句‘还我头来’毫无疑问就是指黄东海所带走的她的人头。”
“对,找到皇后失去的的人头,也许就是惟一的机会。”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现在我们去黄东海的家里去看看,他家一直都没有搬。我听说有许多在户籍上失踪注销的人其实还是跟家里存在某种联系的,也许我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我们赶到了闸北的一个工业区里的居民小区,四周都是灰暗的空气,令人的情绪也变成了灰色。我们踏上一栋青色居民楼那肮脏的楼梯,敲开了四楼的一户人家的门。
家里只有一对七八十岁的老人,家里很简单,什么都没有。
“请问你们是黄东海的父母吗?”
“你们是哪儿的?”
叶萧说:“我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难道我们家的东海有消息了?同志,是不是?”老人一把紧紧抓住了叶萧的手,两只有着重重的眼袋的眼睛放出浑浊的光芒。
“不是,我们是来调查一些他的情况的。”
“难道他做过什么坏事?”老人依然很关切,从他的眼神来看,我觉得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哪里。
“不,老伯伯,我只是做一些调查而已。”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东海就失踪了,那年他参加了红卫兵,天天出去‘闹革命’,后来,我们发觉他有些不对劲,总说些糊里糊涂的话,好像非常害怕的样子,成天提心吊胆的。突然有一天,他带了一个铁皮箱子回家,我们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他却死活都不肯,反而问我们要了几张全国粮票和一些钱。第二天,他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30多年了,一直到现在,我们老两口做梦都盼着他回家,他是我们惟一的儿子。”说着说着,两个老人都流眼泪了,完全没有顾忌我和叶萧两个年轻人。
“那么我们能不能看看他过去的照片?”我突然问了一句。
老人的手颤抖着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一本照相簿,一边说着:“东海可是一个好孩子,从来没干过坏事,同志,如果有了他的消息,一定请告诉我们。”他拿出了一张照片,交到了我的手里,“瞧,这是他失踪前几个月拍的照片,多漂亮的孩子啊。”
是的,照片上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消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的确很漂亮,照片的背景是外滩的几栋大楼。我仔细地端详着这张照片,觉得照片里的这张脸有些熟悉,在哪儿见过?我锁起了眉头,在脑海里搜索起来。
“小同志,有什么不对?”老人关切地问我。
“不,不,没什么不对。”我再仔细地看了一眼照片,把那张脸牢牢地记在了自己心中。然后我把照片还给了老人,接着向两个老人告辞了。
出了楼,叶萧神色凝重地说:“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相信。”
“我也相信,如果黄东海真的找不到的话,也许我们就没希望了。”叶萧的手搭住了我的肩头,“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我怕你——”
“怕我和那些自杀的人一样?不,我要试验一下我的意志力,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叶萧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自为之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吧。有事打电话给我。”接着,他消失在了夜幕中。
我现在独自一人徘徊在上海的夜路上,这里的空气很不好,我抱着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踱过一条条街道。那张黄东海的照片一直在我脑子里时隐时现,那眉毛,那眼睛,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迷雾,晚上的夜风吹到了我身上,我开始浑身发抖。黄韵,我突然想到了她,那双眼睛,明亮的目光,消瘦的脸庞,黄韵,怎么会想起她?我以为我要遗忘她了,这些天来,我全想着香香和皇后,而黄韵,她差点就和我领结婚证了,而我却几乎遗忘了她,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而现在,凄惨的月光下,我仿佛看到了她的那张脸,那张脸,还有黄东海的脸。我终于记起来了,感谢我的记忆——在我去黄韵家找她的那天,当我发现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以后,我在她家看到了那个小镜框。小镜框里有一张青年男子的照片,那眼睛,那脸庞,我还深深地记着,因为他是一个英俊而忧郁的男子,非常吸引人的注意力。没错,我现在可以肯定,那张照片里的青年男子,和我今天看到的黄东海的照片是同一个人的。不会有错的,虽然一个是十六七岁,另一个是二十几岁,但是变化并不大,脸部的轮廓还是那种独一无二的漂亮男孩的脸,尤其是气质,是别人绝对重复不了的。
我还记得,黄韵的妈妈对我说——照片里的这个男子是黄韵的亲生父亲。
我加快了脚步,冲进了茫茫夜色中。
2月24日
天色还是那么阴沉,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我独自走进那条挤在商务楼中间的弄堂,推开那扇石库门房子的大门,走上陡陡的楼梯。我敲了敲门,黄韵的妈妈给我开了门。
“怎么是你?”
“对不起,阿姨,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快进来吧。”我走进了屋子,黄韵的那张黑白照片挂着,她依然在向我微笑。然后,我看到了梳妆台上的那张年轻男子的照片,那张忧郁消瘦英俊的脸,独一无二,绝对是他——黄东海,我不会认错的。
“黄韵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月了,你是来上香的吗?”她平静地说。
一个月?对,黄韵是大年夜守完岁以后死的,到今天整整一个月了。她离开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月,而我几乎遗忘了她,我不敢再看她的照片了,我低下头,给她敬了一炷香。然后我回过头看着黄韵的妈妈,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和黄韵一样漂亮的女子,风姿绰约,结果却红杏出墙,现在,她却显得老了许多。
“阿姨,其实我来是因为别的原因,我知道这些问题对你来说可能非常敏感,不方便回答,但是,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想知道,黄韵的亲生父亲是不是叫黄东海?”
“对,你怎么知道?”她显得很惊讶,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运气比较好,我原来以为黄东海失踪以后应该改名换姓的,看来他没有这么做。
“阿姨,我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黄韵的死很可能与他有关。”
“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是,但有间接的关系,请你相信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也许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我只想知道,黄东海的情况,全部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就请告诉我多少。”
“一切都要说吗?”
我知道有些事情她是不会告诉我的,我的年龄能做她的儿子,问这些她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实在不妥当,我只能做一些让步:“阿姨,我明白你很为难,那好吧,你认为纯属个人隐私的事就不必说了,但关于黄东海的事情请你告诉我吧。求你了。”我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
她却出乎我的意料,淡淡地说:“都是些过去的事,告诉你也无所谓啦。”她看着自己女儿的遗像,对着照片里的黄韵笑了笑,然后也对我笑了笑,非常自然,就像黄韵还在她面前一样,我觉得她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接着,她缓缓道来:“那是1976年的时候,我的父母早就被打成右派去了内地接受再教育,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当时我既没有去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也没有进厂做工人,初中一毕业,就进了街道的生产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不会明白什么是生产组的。做的无非是糊糊火柴盒,装订纸张之类的活,非常辛苦。有一天,生产组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就是黄东海,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生产组这种地方,也没人去过问。他很少和别人说话,但是他什么活都肯干,生产组里多是女同志,我们也乐意把重活脏活留给他干。他每天晚上都睡在生产组的小仓库里,那里是间四面漏风的小房间,对着马路,潮湿阴冷。冬天里,在那地方过夜简直会被冻死。于是,我可怜他,就让他搬到我家里来住了。那些天里,这整栋石库门里就我一个人住,趁着没人注意,他在我家里住了几天时间。他一直随身带着一个铁皮箱子,用铁锁锁着,从来不让我碰这个箱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天很冷,他拎着箱子悄悄地走了出去,我很奇怪,就跑到窗户边上,看,就是这个窗户,从这个窗户往下看去,是石库门的天井。”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果然,天井里除了中间的过道,四周都是泥地,种了许多普通的花草。
黄韵的妈妈继续说:“那晚,我从这个窗户往下看去,看到天井里有个人,正握着一把铁锹似地东西在泥地上挖坑。我很奇怪,那晚的月光特别明亮,那个人抬头看了看四周,我看到了他的脸,在清澈的月光下,我可以看清楚,那是黄东海的脸。他的身边放着那个被他当作宝贝似的铁皮箱子,我屏住了呼吸,偷偷地在窗口看着,他似乎没有发觉我,他还在卖力地挖着,挖了好几个钟头,挖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大约有一个人这么深,最后,他把那个铁皮箱子埋进了坑里,又把挖出来的泥土再全部掩盖上,弄得严严实实地,一点挖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然后,他就走出了大门,我以为他只是出去走走,却没有想到,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9个月以后,黄韵就出生了。20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明白她省略掉了中间很多情节,比如她和黄东海之间的事情,仅仅是可怜他才让他住到这里来的吗?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了,我又看了看梳妆台上那张黄东海的照片,他的确很能吸引女子,尤其是他的忧郁,也许的确能让女人来同情可怜他。当然,那些暧昧敏感的事,就让她自己埋在心中吧,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我已经知道最重要的内容了。
我又把头靠在窗边,从这里可以望到不远处几栋高档商务楼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我指着下面的天井说:“阿姨,下面天井里一直没人动过吗?”
“没人动过,八几年的时候,楼下的人家在这些泥地上种了许多花草,你看,就是天井里的这些,到了夏天,下面全是一片绿色,黄东海埋那个箱子的具体位置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那棵最大最高的山茶花的下面,瞧,就是正在开花的那棵。”
我看了看天井,的确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茶花,我爸爸过去也种过一棵同样高大的山茶,就是这个样子的。早春时节开花,现在应该正是花期,姹紫嫣红地开了一片。这时候,我看到有个中年人走进天井,在给那些花浇水。小时候我家住在底楼,也在天井里弄了个泥坛种葡萄,并不太深,大约只需往地下挖几十厘米就行了。刚才黄韵的妈妈说黄东海那晚在下面挖的坑有足足一人多深,楼下人家种花的话,应该不会挖得那么深,也不会发现黄东海埋在地下深处的那个铁皮箱子的。我想了好一会儿,依着窗口,呆呆地看着下面的天井。
“你怎么了。”黄韵的妈妈在叫我。
“哦,没什么。”
“我能说的全都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嗯了一声,说了声再见,最后看了黄韵的遗像一眼,慢慢地挪到了门口,刚要跨出门,黄韵的妈妈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下面天井的大门每晚都不上锁的,楼下种花的那家人大约10点半以后睡觉。”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走下了陡陡的楼梯。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