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彩被她哭得也伤心起来,她是想到了两岁的女儿,乡下的婆婆领着,她一年也看不了女儿几次,只能把思念深深地藏在心里。母女相隔的一幕倒是跟电视剧里头的情节有相像之处,都是生活所迫。“娜娜,我哭还差不多,想女儿想的,你哭个啥?你妈妈好好的,你爸爸妈妈都这么爱你。我们乡下哪个孩子有你家这样的条件?别哭了!别哭了!是你在学校里有什么事不顺心吗?”阿彩递上了热毛巾给陈菲娜擦脸,一边笨嘴拙舌地试图劝慰。她不开口还好,她这么说了一通后,陈菲娜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她嚷嚷着,声音也沙哑了。“他们谁也不爱,他们只爱自己!谁稀罕他们,谁要睬他们,我宁愿做乡下人!”这么标致的一个女孩子,哭起来,吼着,就觉得她一米七零的个子底下还是需要妈哄爸娇的娃娃心理。阿彩叹了一口气,看陈菲娜哭得这样伤心,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跟她父母说一下,他们在家的时间也确是少了一些,经常去了外地,就是在上海的话,回家也是深更半夜了,娜娜早睡了。电话是打的,但因为陈菲娜跟他们说话总是极不耐烦的口气,所以电话几乎都是阿彩在做娜娜的行踪汇报。“今天回学校去了。”“今天有同学来。”“娜娜情绪还可以。”阿彩回答起来小心翼翼,几乎就是报喜不报忧。潜意识里,她似乎也感觉到主人夫妇希望听到的是她这样的话。
阿彩以为陈菲娜是喜欢看这个电视剧的,第二天她在客厅,就早早替娜娜把电视转到播电视剧的那个频道。没想到,陈菲娜不仅不再要看那个电视剧,干脆“啪”一声把电视机也关了。
暑假过到一半那样的样子,陈家一个生意上有来往的朋友过生日,请他们全家到新居吃饭做客。陈菲娜的父母买了贵重的礼物,兴冲冲地准备抽出半天赴约,还恩准阿彩可以休息半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待在家里,反正家里没人,娜娜也不在的,不用替她做晚饭。陈菲娜在一边听着,当场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示。陈菲娜的母亲还带了一件自己店里新的粉红吊带裙让女儿做客时穿上。下午四点多钟陈菲娜父母提着礼物准备动身时,陈菲娜却表示她不想去,他们俩去好了。做父亲的先是好言好语劝她,人家很想见她啦,他们那里也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啦,你去了爸爸就给你奖励啦,一堆的软话推过去,陈菲娜眉毛也不动一下。陈菲娜的母亲有些来气了,说你刚才在发什么梦?这会儿都要走了却拿架子!陈菲娜冷笑一声:“我说过去了吗?我说过去吗?你们有谁听到我答应去的?”陈菲娜的父亲试着换了一种语气说,乖女啊,请理解爸妈一下啦,这个朋友跟我们家有生意上的来往,是个很重要的客人,爸爸答应了要全家到场的!再说,你整天闷在家里,出去散散心也好啊!“噢,你也知道整天闷家里啦!客人重要不重要关我屁事!你们走好了,时间晚了,人家更要不高兴了!对不起,我有我的事要处理!”陈菲娜连珠炮似的,毫无通融的余地。陈菲娜母亲是个急性子,一把拉开了她父亲,索性抬高嗓门较起劲来:叫你去你就去,你能有什么事?怎么这么倔哪!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孩子出来!不长脸!“是我要你们养出来的吗?是我要你们养出来的吗?怪谁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陈菲娜的声音比先前小了一些,但语调里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脸上还挂着不屑的微笑。阿彩吓坏了。她是第一次看到陈菲娜母亲发火。她也不敢劝陈菲娜,只得呆呆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这一场家庭战争。
“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她倒来劲了,一点不体谅父母!叫她投胎到穷人家试试!”陈菲娜的母亲也有点歇斯底里了。
战局的结果是,陈菲娜拿了一把剪刀,当场就把她母亲送她的那条粉红色吊带裙剪了个粉粉碎。陈菲娜哭了。
陈菲娜父亲终于放弃了努力,拉了陈菲娜母亲拿着一堆礼物走了。
阿彩是有一些同情陈菲娜的,虽然事情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陈菲娜不懂道理。
四
后来高跳跳来了。这个圆脸的笑嘻嘻的女同学到陈菲娜家和她一起做作业,她话很多,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嘴里不断地在扔进一颗一颗的巧克力。陈菲娜在一场恶战之后的消极情绪稍稍有了好转。高跳跳一看就是一个没有城府的单纯善良的小姑娘。阿彩对她很有好感。还好娜娜还有这样一个朋友。当陈菲娜要高跳跳打电话给家里表示要在同学家住两天时,阿彩也在一边热心挽留。
这是一个糟糕的暑假。阿彩记得放假第一天回来时,陈菲娜还有笑容,在房间里进进出出脚步轻快。后来,除了发脾气就是发呆。跟父母吵架的第二天早上,她表示要提早到学校去。阿彩听到两个女孩子做作业时的一段对话。
“哇,菲娜,你已经做好三分之二了嘛,真快!”
“哼,这种破作业我一天就能做上十几页。”
“菲娜,你家真大真漂亮!你一个人的房间也这么大,你过得像公主一样嘛!”
“公主个屁,这家像个坟墓。空荡荡的。”
“我跟你不能比噢,我睡在客厅里,每天拿行军床出来,别提多烦了。我爸爸每天替我搭床时都要说阿囡啊,现在艰苦一下,等家里条件改善了,让你一个人住一个房间。”
“你爸爸每天都叫你阿囡?”
“可不是么,做作业时,不是送杯茶,就是摸摸我头发,我妈笑他有恋女情结。人家都说父亲爱女儿,妈妈喜欢儿子,你们家呢?”
“他们只爱自己,噢,还有钱。”
“瞎说。你穿得这样漂亮,全班,不,全校就数你穿得最时髦!”
“不知道吗?最漂亮的衣服下有一颗最苍老的心。”
“哇,像电影台词!”
“算啦,说了你也不会懂,就凭你这智商!”
高跳跳倒是没有生气,红了脸刷刷刷地在作业本子上写字。
“跳跳,你的巧克力吃完啦?我让你赚点外快怎么样?喏,这几页语文作业你替我写一写,我送你两块正宗瑞士巧克力,是全进口可不是合资的噢!”
“在哪里呀,让我看看!”
阿彩笑了起来。由着别人的话,早就生气了,这个高跳跳真是个天真的好脾气的孩子。来来往往,菲娜似乎也只带来了一个高跳跳,可见她在学校的人缘不怎么的。
陈菲娜真的在学校规定的开学日期之前的一个星期就到学校去了。值班的老师万分惊诧。这些孩子一个假期放下来,心都野了。提到上学一个个都是懒洋洋的,最好是在家里一直待下去。怎么陈菲娜却是嚷嚷着要提前住到宿舍去。面对值班老师的疑惑,陈菲娜狡黠地一笑,说是他们家搞装修,自己没了地方住。
高跳跳也提前到学校去了,为了陪好朋友。
第三章 死婴不见了
一
“跳跳,走,去看看粪池里那个弃婴还在不在?”陈菲娜对高跳跳说话,从来用的是命令的口气而不是商量的口气。她的话是不容违抗的,高跳跳只有乖乖服从。
从六个人在黄昏郊外粪池里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起,陈菲娜整个白天上课一直思想不集中。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放了学,就赶紧急匆匆地在教室外叫住了高跳跳,要她跟自己一起再到昨天去的那个地方。高跳跳心里直犯嘀咕,要走那么长一段路哩,累不累啊。她不敢将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只说:“再去啊?肯定没有了耶!”
“谁说的?你不去看怎么知道还在不在?如果那小婴儿还在的话,我们就在地里挖个洞,把她埋起来。”
“对呀,我们给可怜的小妹妹造个坟!坟上种棵树!我怎么没想到啊?菲娜,你真天才!”高跳跳在瞬间欢快起来。真心实意地觉得她的朋友主意极妙。要不,怎么菲娜能够做班干部,而自己是普通一兵。
“史迪奇、章小茜、武立、斯二强,你们去不去啊?”高跳跳像个传令兵,一个个找到其他四个人,向他们转达陈菲娜的主意,怂恿六个人一起去,“昨天也是一起去的嘛。”
反正放了学也没有事,那四个人答应一起去看看。
走出校门口一段路,武立和斯二强突然改主意了。他俩不跟他们一起去了,而是换了另外一个方向。他们打算到一个旧书摊去淘淘。“去那里比去看死人强。唉,小女婴,多看了也不会活转来呀。”武立说着,拽着斯二强的胳膊往书摊的方向走,斯二强的眼睛看着陈菲娜他们那边,面露犹豫之色。“谁要你们去啦?臭美。跳跳,我们快走!”陈菲娜白了两个男生一眼。六个人,终于分两路而行。
武立、斯二强两个孬种要走就走好了!死人死人的,说得多难听,一点没有人类的悲悯意识!史迪奇仍然很兴奋,一路上说个不停。他说他已经替小妹妹取好了名字,他叫她丹丹。因为她好像长着一双丹凤眼。唉,如果她能长大,说不定比你们三位美女都要美丽咧!他要报告警察此地有一桩谋杀案!哎,昨天他们怎么没想到?应该看到小女婴就给公安局打电话的呀。报110,立案侦察。吓蒙了吓蒙了,统统是一帮胆小鬼哟!人家不是说知识分子是最脆弱的嘛。我说章小茜,丹丹长得有点像你啊!章小茜低着头走路,没有理睬他。史迪奇就是有这个本事,没有人跟他搭腔,他一个人可以滔滔不绝说上半天,意识流蒙太奇一样地滾动,中间还穿插不同的语气,变幻不同的情绪,活活的一个人演一台戏。这跟《星际宝贝》里的外星实验品626有绝大的不同。626只是超级多动症,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而史迪奇是动作语言样样都多。
有史迪奇宝贝一路上窜下跳的,行程倒也不觉得长了。
陈菲娜一声不吭,斯二强和武立没有跟着一起来,她有些恼火。
二
死婴不见了。
史迪奇捂着鼻子把头探进粪池洞口,仔细朝四周张望了一遍,喘着气报告说丹丹没有了。
粪池附近有两个农妇在菜地里挖菜,四个孩子走过来时,她们就好奇地抬起了头,连菜也不挖了。四个孩子围着臭臭的粪池好半天,她们更奇怪了。
“找啥呀?”
“昨天我们在这里面发现了一个死掉的婴儿,今天没有了。”
“噢,那个私囡呀。”
两个农妇交换了一下眼神,顿时兴致勃勃的。
“你们也看到了?什么时候呀?真是作孽,连脐带还在肚皮上哩……”
“她是怎么死的,后来你们怎么发现了她?”
陈菲娜朝她们瞥了一眼,语气里透着一股不耐烦。
“总要发现的喽,一个人呀,又不是什么畜生,可以随便一扔的。”
“阿花娘说生下来就死了。”
“她的话你也听得?她当然要替女儿遮羞了。”
“也许是她亲爹弄死的。”
“她亲爹到底是谁呀?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又说那个。”
“那要问阿花了,嘻嘻。”
两个农妇顾自交谈,越说越来劲了。在她们浓重的郊区口音及兴奋的神情中,四个孩子可以判断出她们对于死婴事件的态度与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们热衷于谈论的,似乎是生者,那个生下女婴的母亲。
“阿花是谁?大妈,是她生下了扔在这个粪池里的孩子吗?”
高跳跳问农妇中年龄比较大的一个。
“你们要见阿花呀?很方便咯,喏,她现在就住在乡卫生院妇产科里,看她的人多哩!”
“去不去——你们?我是要去看的,跳跳,我们走!”陈菲娜问了卫生院的大概方向,揽紧了高跳跳的肩,也不管身后的史迪奇和章小茜是个什么反应,就野豁豁地踏上了去卫生院的路。高跳跳给她勒紧了身体,走路也变得踉踉跄跄的。
“去就去,章小茜,你走不动我背你啊!”史迪奇说。
章小茜不想去,她想一个人回学校了。但回去的路她一个人走又有些害怕,便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们三个人身后。
“乡下人大概见惯了死女婴,瞧那两个女人幸灾乐祸的!我真想骂她们几句。乡下人就是没有素质。他们经常弄死女婴吧?我看到一张报纸上说,有个做奶奶的,勾结做爷爷的,一起把自己生病的孙女活埋了,恶劣吧?”史迪奇大发感慨。
“我也看到了,那张报纸。真罪恶!”章小茜说。
“大人都恶心!我爸爸看到街上好看一点的年轻女人眼睛都不眨一眨。”陈菲娜转过头补充道。看这么多人都响应她的号召,她有些高兴。
“你倒是观察得很仔细啊!”史迪奇呵呵笑起来。陈菲娜一向不大说她父母的事,在同学们的印象里,她的家和她本人一样高深莫测,似乎充满了一种高出于一般人家的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