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紧张的神经慢慢松弛了下来。也是她父亲传授的经验吧。高跳跳的父亲说,任何时候都要吃饱啰。一碗白花花的米饭摆在你面前,再揪心的事会变得不那么揪心。胃里舒服了,血液就流得畅快了,人就快乐正常了。人只要吃饱睡好了,就是老天砸下大石头咱也不怕。那时,高跳跳父亲听闻自己有可能是厂里第一批下岗的消息后,回家照样两碗米饭加半杯黄酒。晚上呼噜打得震天动地。受了父亲的影响,高跳跳也是任何时候都不亏待自己的肚子,哪怕这次考试是全班倒数第几名,也决不会因此少吃一顿。陈菲娜时常抱怨食堂的饭菜,但高跳跳却是吃嘛嘛香。她不像这个年纪多数同学那样心事深埋,多愁善感,考试考砸了最多难过一晚上,一觉睡过,第二天又嘻嘻哈哈的。高跳跳的饭菜票因此也是用得最快的。晚自修后,食堂的夜宵,什么葱油饼啦,生煎馒头啦,赤豆汤啦,是一概不能放过的。到了月末,饭菜票就告急了。问好朋友陈菲娜借,月头再还。有时候觉得不好意思借,就连吃两天便宜的素菜。陈菲娜要是和她一起吃,买的大排小排之类,最后总会大半挟给了高跳跳。想起陈菲娜对她的好,高跳跳总会心头一阵灼热,不但原谅了她有时出语生硬伤人,而且总会由衷地愿意为她做些什么。
“看见陈菲娜了没有?”“看见陈菲娜没有?”高跳跳在操场上教室里英语角,到处这样问她班里的同学。被问的同学一个个摇着头,看着高跳跳焦灼的样子倒是十分诧异。这一对连体婴儿什么时候这样生分过?有同学就大刺刺地问:“怎么啦,你们吵翻啦?”
中午吃饭,下午上课,陈菲娜还是没有出现。陈菲娜失踪了整整一天!
“陈菲娜怎么又没来?”数学老师皱了皱眉头。
“陈菲娜到底怎么回事?她是不想参加竞赛了吗?高跳跳你把我的话转告给她没有啊?还有三天竞赛就要开始了。”下午,数学老师没有看到陈菲娜,更着急了。
“她家里有事回去一趟。她说她要参加竞赛的。”高跳跳急中生智,将数学老师应付过去了。这一天,高跳跳坐在教室,如坠云雾。她听数学辅导课本就是抱着“友情出演”的宗旨,知道自己不是这方面的角儿,但听老师的,重在参与。陈菲娜失踪了一天,她到底去了哪里,跟她也没有说,别人更不知道了。主要是陈菲娜近来情绪糟糕,麻烦在身,高跳跳当然要为她担心。下午上课时,高跳跳在内心拼命挣扎:是要去跟班主任讲陈菲娜的事,还是保持沉默?一会儿前面的想法占上风,一会儿想还是再等等看。恍惚间,只听得数学老师叫了自己的名字,原来是老师要她上来做黑板上的一道题。高跳跳懵懵懂懂地走到黑板前,看着题目一头雾水,当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拿着粉笔勉强装着思考的样子。老师很快又叫了一个女同学上去替她。“上课要专心听讲啊,高跳跳。”
高跳跳点了点头,又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如果陈菲娜晚上不回来睡觉,我就跟老师去讲。最后,高跳跳终于下了一个决断,顿时如释重负,焦灼的心变得稍稍舒缓起来。
二
早晨四点多钟,陈菲娜就翻越校门离开了学校。外面是漆黑一片。冬天的凌晨,整个世界都还在沉睡着。陈菲娜的脑子格外清醒,甚至因为翻越校门的快捷顺利,而微微有着一种兴奋的感觉。学校附近这么早还打不到出租,公共巴士的头班车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有。陈菲娜打算走到集市那里,看看那里有没有早早出来做生意的出租车。
马路上没有人。风吹过来有着一阵阵的寒意。这个时候是气温最低的。陈菲娜走得匆忙,连大衣也没有穿上。她缩了缩身子,因为冷也因为自怜,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十五分钟后,集市处的灯光依稀地能够看见了。卖菜的农民有几个在摆弄着摊位。小点心店在烧着烘饼的炉子和炸油条的铁锅。小店里头已经有人在坐着吃东西。因为不到五点,人还不多,所有看见陈菲娜的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盯视着她。眼光里的东西似是有一番探索。陈菲娜目不斜视,朝着一辆“农工商”出租车走去。司机是一个崇明口音的中年男人,待陈菲娜坐定,就问去哪里,小姐?
“红房子医院。”陈菲娜冲口而出。
陈菲娜离开黎明中学之前,走这么一段路到集市,坐到出租上,甚至一秒钟前,她还不知道自己具体的方向。她没有感觉地麻木地行动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缓心中无限的焦虑。她要采取行动解决自己的麻烦。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只有她自己帮助自己了。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司机问她这么早去医院干什么,她就回答“去看一个住院病人。”
还好,司机是一个一心只顾挣钱的家伙,只开车不说话。
红房子医院是陈菲娜出生的医院。连陈菲娜自己也奇怪怎么对司机冲口而出的是这样一个目的地。这么早门诊还没有开,就是门诊开了,她有勇气去看医生,解决掉自己的那个麻烦吗?陈菲娜一个战栗,全身依然处于一种麻木状态。马路上空荡荡的,车开得很快,车中开着热空调,暖洋洋的很舒服。陈菲娜昏沉沉的,竟有了一些睡意。朦胧中,只听得司机说:到了。
出租停在了红房子医院门口。
门诊大楼前静悄悄的。住院处的路口,稀稀落落有了来往的人。陈菲娜呆立了片刻,不敢作更久的逗留,老城区的人起来早,医院门口的绿地上,已经有了早锻练的老人。在空无一人的门诊大楼前滞留,似乎很引人注目。陈菲娜又叫了一辆出租,目的地是“浦江饭店”。
天渐渐发亮,但只是小小的一角,更阔大的天空还是黎明前的那种暗沉沉的黑。
陈菲娜一个人在外白渡桥上走来走去,已经走了几个来回。她被一种恐惧深深攫住了。如果就此跳下去,所有的痛苦还有麻烦不是都了结了吗?在她的秘密暴露之前,在真相揭开之前,她就从这个世界消失,那么所有的人不是都还保存着对她的好印象吗?那是个多么可怕的真相呀?她才十五岁,就有了这样不耻的男女之事,还会有一个孩子!那个死的念头一经产生便挥之不去。陈菲娜从桥上往下面看去,黄浦江的水黑沉沉一片。桥离水面的距离事实上很远。她俯视着黑黢黢的水面,心一阵猛烈狂跳。没有勇气,没有这个胆子。往下跳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太可怕了!陈菲娜靠在桥栏上抱紧了身子,突然庆幸自己还活着。陈菲娜离开了外白渡桥,继续朝外滩防汛墙那儿走去。长长的一排水泥防汛墙空无一人。陈菲娜走一段再靠墙倚立一会。水仍然是黑黑的,比起桥下面的,江中央的水流显得更湍急一些,一层层黑黑的水花卷起,冲向防汛墙墙根,碎掉。然后,又一波水花卷起来,再冲向墙根。沿墙根的水面很脏,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仍能看到各种漂浮物在水面上摇摆。陈菲娜的手靠在防汛墙上,她又一次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是否比在桥上容易些?她试着将手臂在堤坝上撑起,但手不住地发抖,根本没有力气。一阵恐惧感又深深地向她袭来。那个攀爬的动作,那片肮脏的水面。死也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啊。
城市的一切在晨曦中露出好看的轮廓。各种声音在静谧中渐渐响起,越来越清晰。鸟的,驳船的,汽车的……经过了沉睡的黑夜之后,一切生命在渐渐苏醒过来,要不了多久,一切又像平日一样运转起来。“李锦记”的广告霓虹灯在马路上空高高耸立着,闪着耀眼的红光。这是陈菲娜喜欢的一个辣酱牌子。胃口不好的时候,沾一点“李锦记”蒜蓉辣椒酱,就会精神一振。活着,还是多么好啊!陈菲娜突然涌出了眼泪。哪怕是一瓶辣酱都会让人那样留恋啊。路上骑自行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概是些上早班的工人们。白天会使一切都显得健康与正常。想到白天,陈菲娜突然觉得有些希望。是那些正常地进行着日常生活的人们的正常节奏带给了陈菲娜对于自己的一份希望。
陈菲娜从防汛堤上走下来,突然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跟在了她后面。“姑娘,你有什么心事啊?”陈菲娜吓了一跳,她没有回头去理睬。“我看你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了,挺担心的。你别想不开啊!”陈菲娜的脚步放慢了一些,大概这给了男人继续追问的勇气。“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害怕。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谈谈吗?也许我能够帮助你的。”陈菲娜的脚步更慢了一些。推自行车的男人就走到了她面前。这是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穿戴齐整,脸上的神情似乎颇为诚恳。陈菲娜仍然没有理他,继续往林荫。道走。男人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看,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不是坏人,你放心。我就在这附近的研究所工作。”男人说着,真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工作证。陈菲娜没有看他的工作证。她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些。“你看,这里可以坐下来,你有什么苦闷可以说一说,女孩子这样在外面很危险的。”男人指着大树下的石头凳子劝她。陈菲娜心里一热,满腔的绝望向外涌着,也似乎想寻觅某种突破口。她被恐惧与孤独折磨得快要窒息了。“也许这的确是个好人。要不要跟他谈谈呢?反正他是个陌生人。”陈菲娜朝男人看了一眼,仍然没有决定。“你不用害怕。”男人安慰道 。陈菲娜仍然没有吭声。林荫。道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朝前面看去,笔直的马路上除了呼啸而过的自行车,也是空无一人。陈菲娜突然有些害怕。“还是不理他好。”她继续向前走。男人竟仍然没有放弃,一直推车跟着她。陈菲娜想起在电影院退电影票给她把她害惨了的,也是一个中年男人,心咚咚狂跳起来。眼下的这个男人想干什么?他竟是这样好耐心,一直紧追不放,他怕也是个坏人吧?陈菲娜加快了脚步,急匆匆穿越马路,走到了广东路口,再回头一望,只见那个中年男人正缓缓地骑上车。他没有跟着她过马路。
广东路比起外滩中山东一路的宽阔来要窄得多。而且有了几个行人。窄窄的街道、比邻的店铺使陈菲娜刚才绷紧了的神经终于松驰了下来。有人有店有安全的气息,那是多么好啊!陈菲娜走进了一家已经开门营业的点心店,坐了下来。陈菲娜要了油条豆浆。想想刚才的那一幕,她还是心有余悸。如果那个男人是个坏人,她面临的又是多么危险的局面啊!想叫喊都没人会听到。她为自己穿越马路奔到广东路的决断而庆幸。她仿佛又一次从死亡中逃离出来。正常地活着是多么好啊!就像她为自己放弃了从外白渡桥往下跳而庆幸一样。油条豆浆她很快就吃完了。很久以来她似乎都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食物。
从点心店出来,陈菲娜继续漫无目地走着。小学生中学生三三两两的,已经从弄堂里走出来,准备乘车上学了。马路上的人多起来了,公共汽车、出租车、私家车也不断往来穿梭。灰尘与废气开始充斥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一天的喧嚣与热闹又开始了。陈菲娜又走进了一家点心店,要了一份排骨年糕与一碗鸡血汤。她的食欲被唤醒了,只想不断地吃。她的整个胸腔似乎都是空空如也,急需食物的填补。胃里终于撑得满满后,她决定回家。
陈菲娜乘上了一辆开往自己家方向的公交车。连她自己也诧异怎么会突然滋生这样的念头。她知道她父母如果不去外地的话,这会儿还没有上班。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陈菲娜知道她是向她父母求救来了。也许这是一种本能。不管她与父母的关系怎样,在危难关头,她最终还是想着父母,期待着父母能够向她伸出援助的手。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啊!
三
“菲娜,你怎么回来啦?”正将拖鞋换成皮鞋的陈菲娜母亲惊叫起来。她看了一下手表后,再次万分诧异地看着女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你早上是几点钟从学校出来的?不是还没放假吗?你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昨晚就在市区?”陈菲娜的母亲提包已经拎在手里,看样子是正准备上班去。她发问的语气明显是急了。陈菲娜的父亲听到外头的动静,匆匆从卫生间出来,这个时候看到女儿神情疲惫地站在厅中也大为惊奇。
“我……心情不好。”陈菲娜换上拖鞋,支吾道。
“是考试考得不好,还是数学竞赛没把握?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要参加全国的数学竞赛吗?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家呀?老师知道不知道?”陈菲娜母亲问。
“是不是有什么人欺负你?”陈菲娜父亲见女儿脸色不好,有些担心。
“你问问她昨晚在哪里过夜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