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再踏上我的草坪一步，我就会跟着你回到家，然后把你和你的家一起烧掉。告诉你的老板，去别处找那些死犹太人的照片吧。这些照片是我的。”
布朗转过身，向主卧室走去。“克劳德会送你出去的。”
斯蒂芬筛糠一般抖动的双腿一下子松弛了。布朗放了他。但是他感到，颤抖中充满了恐惧。恐惧、悲伤、绝望和希望，正像布朗所说的那样。
苏珊，那个没有牙的苏珊。她可能就是鲁丝的女儿埃丝特。据他所知，埃丝特也在同一个实验室里送了命。这个人面兽心的布朗在那个实验室里获取某种疯狂的乐趣。
斯蒂芬背起背包，匆匆走向大门。现在，他渴望离开这里的心情，像前一天他想得到地下室里的那个保险箱中的东西的欲望一样地强烈。他在楼梯处碰到了克劳德，那个人把他押送到被他烧出一个大洞的车库大门旁。
那块塑料布被扔到了他的身后，斯蒂芬开始狂奔。
他不能回家。如果他们跟着他怎么办？他怎么能冒着暴露哈伊姆的危险回家呢？
斯蒂芬离开那个地区向东跑去。但是，当他确认自己已经脱离了克劳德的视野以后，他又回身钻进了胡同，朝B大楼跑去。打开昨天开过的那个后门，爬到了大楼的第四层。他坐在那扇可以看到雷切尔公寓的窗户旁，那间日光浴室就在街道的对面，几乎在同一高度上。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泪水夺眶而出。
理解看起来并不重要了。情感在这一刻压倒了理智。悲痛、恐惧、愤怒。一种奇特的感觉促使他认为他必须纠正对小苏珊不公正的地方，那是个与母亲一起受压迫的牺牲者。他必须实现那些犹太人在铁窗中难以实现的梦想。为了苏珊，为了他的母亲，为了埃丝特，他必须取回那些原本就应属于她们的东西。
他必须拥有那个保险箱中为他留下的东西。
我的小大卫之石。
如果说他过去是渴望获得那个宝物的话，那么他现在就是孤注一掷地要得到它。他的紧迫感已经不再合乎情理，他的欲望已经变成了不可抑制的强制力。在这三天里，他是怎么从一个理智的房地产经纪人变成一个疯狂的亡命徒的，连他自己也不得而知。
他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踱来踱去，啃着指甲，盯着街道对面的那栋大楼。
斯蒂芬曾经听说过，半数以上的无家可归的人都会患上某一类精神错觉的毛病。其中很多都是曾经获得成功的人，他们在某件事上钻牛角尖，丧失了理智，然后躲到与一座大楼遥相呼应的废弃建筑上。就像他现在这样。
他最终一头扎到角落里，把头靠在墙上。斯蒂芬记得他想的最后一件事是他也正在丧失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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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11（1）
托伦
1944年7月21日 日出前
她听到了呻吟声、低语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但是这些在玛撒的梦里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然而当低语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当她感到一只手开始推她的身子时，她知道这不是梦。
“玛撒！鲁丝要生了。起来！快点儿，快点儿，起来！”
黑暗中，玛撒从梦中惊醒，翻身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鲁丝？”
只走了三步，她就意识到跑错了方向。她迅速转过来。
鲁丝躺在床上，膝盖弯着，轻轻地呻吟着。六、七个妇女围着她。
“准备水！”戈尔达站起来，开始发号施令，“到浴室拿个桶来！”
玛撒跑到雷切尔的身边，跪在鲁丝的头旁。
“给鲁丝让开点儿地方，”戈尔达命令着，“你们往后站。看在老天的份上，让她呼吸。谁去取点儿水？”
“我去，”有人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跑去浴室取水。
“毯子。快点儿，拿毯子来！”
“玛撒！”鲁丝突然由于抽搐蜷缩起来。“疼……玛撒！”
玛撒紧紧地抓住鲁丝的手。“好的，亲爱的。我就在这儿。呼吸，呼吸。”
鲁丝抬起眼睛，看着玛撒。凌晨的月光从窗户照了进来，照在鲁丝的脸上，映出一滴滴汗珠。
“玛撒。”她笑着说，“玛撒。”
“嘘。保存体力。”玛撒转过身，对戈尔达说，“我们需要更多的光亮。”
一般，晚上灯光是被禁止的。戈尔达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雷切尔，拿些蜡烛来。”雷切尔跑去拿来三根蜡烛，这是她们通过偶然的机会攒下来的。这回的确派上了用场。戈尔达把围在四周的女人轰开。“向后站！以前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吗？保持安静，否则那些德国兵会听见的。”
“让那些士兵听见，”玛撒说，“他们期望什么，一个美好的安详的安息日吗？”
“不，但是他们可能会把她送到诊所。相信我，我可不希望她在诊所里生产。”
玛撒并不否认集中营里的医生也会像那个指挥官一样，乐于享受鲁丝生产时的痛苦给他们带来的快感。他还可能非常轻易地把刚刚出生的孩子杀死，然后说孩子生出来就已经死了。
“好吧，那我们必须保持安静。”她说。
“我们不说话，”雷切尔表示反对，“但是她很疼，你不能强迫她也……”
“闭上嘴，所有人都给我闭上嘴！”鲁丝喘着气说。
她们看着她，一言不发。此刻的集中营令玛撒等人感到既恐怖又愉快。而她自己很快也要像鲁丝一样躺在那里，企求上帝保佑自己顺利生产。
那些女人就像一个笼子里的一群母鸡在照顾唯一的一只小鸡一样，照顾着鲁丝。雷切尔点燃蜡烛；戈尔达把毯子铺在鲁丝的身下；玛撒为鲁丝擦着背，在她的耳旁轻声地和她说话。她们把那桶水放在床脚下。
其他的人在一旁说着悄悄话，或者站在远处看着。即使那些已经十分疲惫的女人也无法对鲁丝床铺周围的纷乱完全置之不理。
一个婴儿就要出生了。一个新的生命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在这里创造这种奇迹，可能要比在地球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有意义。玛撒知道，集中营里的一些女人非常嫉妒她和鲁丝，因为指挥官偏爱他们。或许因为他们准备让她们的孩子出生在这个可怕的战争年代。甚至有人可能在诅咒她们流产。对于那些人来说，不管怎么残酷，总比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要好。
三个月里，鲁丝曾经和她们谈论过欢乐和感情，曾经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责骂那些人为什么总是拉着一张长脸；她曾经使不止一个女人心烦意乱，也曾经帮助很多人敞开心扉。在这个集中营里，所有的女人都在她的孩子身上打过赌。
那些女人集中在鲁丝的床边，看着这一幕，好像一场戏剧的大幕就要在她们的眼前拉开。一个小时以后，鲁丝的羊水破了，浸湿了身下的毯子，玛撒穿过营房，又去拿来一块毯子。她看见在营房的另一端，只有一个女人还坐在床上拉特维娜，一名来自苏联的二十岁的女孩子，前一天，她因为在制砖厂洒了一桶泥被德军士兵打了。
心魔11（2）
“她是要生孩子了吗？”拉特维娜问。
玛撒转过身，答道：“是的！”
“是……活的吗？”
一个简单的问题吓了她一跳。“我想是的。躺下，好好休息吧；我们会把孩子带来给你看的。”然后她转身跑去拿毯子。她忽然因为没有呆在鲁丝身边而感到不安。她为什么不让别人去拿毯子呢？
“毯子！”她把毯子举过头顶。
“让她过来！”戈尔达喊着，“让玛撒过来！”
那些女人一下子分开一条路，窄窄的，就像是地图上的红海。玛撒从人缝中挤了进来，她的大肚子把一些人挤到了两旁。她把毯子交给雷切尔，自己跪在了床的旁边。
泪水顺着鲁丝的脸颊流了下来，玛撒警惕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鲁丝？鲁丝，怎么啦？”
鲁丝睁开眼睛，笑容和泪水一起出现在脸上。“我要生孩子了，玛撒。”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喊了出来，掺杂着疼痛和感激之情：“我……有……孩子啦！”
“孩子。”玛撒把手放在鲁丝的头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是的，你有孩子了。”她看着其他的女人，脸上洋溢着喜悦。“她有孩子了。”在玛撒充满喜悦的双眼中，热泪盈眶。
几十名女人盯着他，有些人在笑，而有些人则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鲁丝的身体开始颤抖，玛撒转过身。她的朋友张着嘴，虽然一声没出，但是满脸的痛苦。然后，寂静被打破了。鲁丝尖叫着，长长地、大声地尖叫着，足以让整个集中营都听见。
最后的分娩持续了大约三十秒钟。戈尔达和雷切尔帮着那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而鲁丝紧紧地抓住玛撒的手，直到四只手都变得煞白。
这可真是难以想象。首先，只是鲁丝躺在床上尖叫，过了一会儿，床上还是鲁丝，但是旁边的雷切尔怀中已经抱着一个全身沾满了粘液的婴儿了。
上百个女人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个宝贝的降生，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远处，一个人鼓着勇气问了一句：“它活着吗？”一句话划破了全屋的寂静。是拉特维娜。
孩子哭了出来，哭声传遍整个屋子，好像是在回答那个问题。
营房里面一片混乱，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
“是个女孩！”雷切尔宣布。她迅速地擦干净孩子身上的粘液，把她递给玛撒，玛撒又把孩子小心地放在鲁丝已经等待了许久的怀中。
鲁丝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用那双充满母爱的眼睛看着怀里的孩子。她温柔地抱着孩子，开始抽泣。
玛撒也和她一起泣不成声。在她们的身后，那些女人有的在静静地流泪，有的在小声地抽泣。整个营房沉浸在这个小生命的出生带来的一种情感中。有好几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
“你给她起名字了吗？”雷切尔问道。
鲁丝松了一口气，擦了一把眼泪，把一根手指放在女儿的胸前。“她的名字叫埃丝特。她……”
孩子的名字一个传一个，传遍了整个屋子。声音压住了鲁丝后面的话。
“嘘，别出声！”戈尔达喊着，“请对别人尊重一点。”
女人们又静了下来。
“让这里的每个女人都看看我的孩子，看看这是一个希望。她是天空中的一颗星星，她为我们指明道路。”她又开始哭泣，但很快止住自己的眼泪。“你能说这个宝贝值多少钱吗？埃丝特是我们这些人的希望。她是以色列的种子。”
一个年轻的女人拨开众人，走了过来。是拉特维娜。
“我可以抱抱她吗？”
戈尔达挥了挥手。“等一会儿……”
“不要，来吧。”鲁丝说。
拉特维娜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孩子。她笑着亲了亲埃丝特的额头，开始轻声地用俄语给她唱一首摇篮曲。这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埃丝特，仿佛这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可能她想知道自己如果怀上个孩子，是不是就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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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11（3）
另外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女人也想抱抱孩子，虽然戈尔达表示反对，但是鲁丝同意了。玛格丽特高兴地抱着孩子。在被运到这里前，她刚刚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失去了自己两岁的女儿。第一缕晨光照进营房，这里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寂静之中。离鲁丝最近的六、七个女人都轮流抱到孩子的时候，蜡烛就已经燃尽了。一种平静的气氛中充满了敬畏和惊奇，感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充满了希望和爱的泪水从每个人的眼中静静地流出。
孩子传到了戈尔达的手中，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抱起了它。那个女人盯着孩子那张小小的、尚未平展的脸，自己的五官在微微地颤动着，最终，一行泪水顺着她的右脸颊流了下来。“希望。”她低声地说，轻轻地在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鲁丝的希望。”
“我们的希望。”鲁丝说。
戈尔达向前走了几步，把埃丝特放回玛撒的怀中。“犹太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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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12（1）
洛杉矶
1973年7月21日 星期六 早晨
斯蒂芬醒来的时候，一缕炙热的阳光正照射在他的脸颊上。一种有着泥土气息的温热而湿软的东西舔着他的脸。一时间，除了这种特别的感觉和脖子上的疼痛感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只狗，一定是那只狗。
他用胳膊肘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看见了布兰迪。它站在他旁边，咧着嘴，摇着尾巴。梅丽莎站在它的后面，上身穿着三角背心，下身穿着宽松的裤子。在她的旁边，站着两个男子，都穿着灯芯绒的裤子和军衣。他们全都是嬉皮士。
“格鲁威先生，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梅丽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