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转动钥匙。
“不然我们永远都会这样喔。”
是啊,我心想。
“一直这样喔。”
可是……
至少,昨天和今天不同。
今天和明天一定也不同吧。
就算是每天走的路,也可以踩不同的地方来走。
因为是每天走的路,所以景色不会相同。
只是这样,不行吗?
只是这样,不满吗?
或者,正因为只是这样,所以不行?
只是这样。
明明只是这样……
因为想不出词汇,所以我沉默。
草薙靠着座位闭上眼睛。
我握住方向盘,想起了教堂的赞歌。
一打开车头灯,引擎盖的前面有蛾在飞舞着。
是两只蛾。
车子把我们两人带离停车场。
从哪儿开始都好,到哪儿都好。
我们,一定是希望被带走的两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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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7:一种大家集中在一个地方互相推挤身体的游戏,被推出场外的就算输。
第五话 襟翼
从现在起,在这被玷污的场所之中,虽然偶尔会有令人感动之处,可是场面会在此刻整个转变。人物也会改变,即使我依然会登场,可是接下来,基于那再明显不过且无法饶恕的理由,再藉由我的言语巧妙地装饰后,不管多么具有慧眼的读者,也无法识破我的真实身份。
J。D。沙林杰《九个故事——献给艾兹米》
之后,三架染赤和三架散香一同出过两次任务,不过都是担任轰炸机的护卫,也都平安归返。再加上侦察任务的话我们总共飞了六次,这些都是在两个星期内的工作,跟平常比起来是忙碌多了。
然后,我们突然可以回去之前的基地了。对于这个指令,土岐野和筱田都很高兴。我也有点雀跃,因为除了保龄球和附近的美味餐厅,我对这市镇还是不熟。也打消了坐轨道电车的念头,草薙水素的心情也很好,一定是因为可以逃离最近又要举办的小孩派对的缘故。
可是,我们直到出发之前才被知会,离开这基地的不只是我们,山极的三个属下也要一起来——也就是三矢碧,鲤目新技和鲤目彩雅三人。山极好像是被调到本部了,则可以说是荣升,在失去两名属下后竟然还可以有这么不可思议的调职令。
飞往有笹仓在等待的基地的那一天,是个大晴天。除了变成六架战斗机外,其他都跟来时候一样山极和草薙是搭乘泉流机。虽然草薙好像有点顾虑,可是山极却坚持即使得绕远也要送她,这是他的使命。不过因为这是土岐野告诉我的,所以我怀疑这件事的可信度到底多高。
在这之前我都没注意到,原来我们先前的基地叫做兔离洲。我总是记不住专有名词,连人名也会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例如我就记不得那家得来速餐厅的女服务生的名字,地名亦然,就算是住在那儿,过了半年左右终于勉强记住名字,然而一习惯反而又忘记了,而离开之后就会完全想不起来。我感觉不到人或土地跟名字的符码之间相连的必然性。如果某个人就在面前,那就不需要叫他的名字;如果某个人不在面前,那也不会跟他说话——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机会使用到名字。
可是这次,回到了曾经离开,而且原本以为再也无法回去的土地,在我的人生当中是非常特殊的事,这种经验还是第一次,就算人与人的互动,要和曾经离别过的人再度重逢也很难得——不,就我而言,我可以断言这种经验我一次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我突然在意起了这块土地,也可以说因此而注意到它的地名。
我们轮番着陆在这个叫兔离洲的基地上。在之前的轰炸中,跑道上被炸开的大洞已经填平,填补工程好像终于结束了,让人惊讶的是,停机坪的墙壁被漆上绿色的油漆,变得非常漂亮。看来没有飞机的时候,这里非常地悠闲吧。忙的时候一团乱,闲的时候就整齐得十分干净,可以说是普遍的法则。
我和土岐野又回到同样的房间,放好行李后我就去找笹仓,带着焊接用护目镜的他只是举起一根手指和我打招呼,好像什么也没改变过。我听到引擎声响,看向铁卷门外,泉流机正好从跑道上起飞,山极也一个人回去了。
筱田也住到我们宿舍来,因为他之前和汤田川共用的房间,现在变成鲤目兄弟在使用。还有,三矢则是住在办公大楼里草薙办公室的隔壁,这真是特别待遇。对三矢我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不要去聚集这附近的小孩子,另一个是希望她不管从哪里都好,再弄来盘投币式娱乐器材,造型种类不限——当然,这两个要求我都藏在心里。
在那之后,大约有三天的时间都没有任务。
笹仓片刻不离染赤机,连晚上都没睡觉的样子。染赤机的引擎很新,还被笹仓说“没有完全出力嘛”。像这样的“不完全”,对笹仓来说就像四分五裂的拼图,是让人无法忍耐的存在——或者说是难以抗拒的魅力。
一星期后,我和三矢碧两人出动侦察任务。染赤和散香的组合,武装守备范围很广。若发生什么状况会比较好应付——这是草薙的判断。只是,很遗憾,还是没能亲眼看到三矢的技术和染赤的活动力。
这么说来,这天是我和来到兔离洲的三矢第一次的谈话,虽然也只是透过无线电说“回去吧”和“知道了”,仅此而已。到底是谁先开口谁回答,我也不太记得了。
三矢很成熟,而且沉默寡言,虽然在第一次碰面的那个夜晚,她对坐在消防车和直升机上的我们的忠告让我们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可是现在想想,她那时应该是处于特殊的情况下吧——或许,当时她喝醉了也说不定。
大约两个钟头后,我们回到了基地,土岐野和鲤目彩雅因为执行别的任务所以不在基地。
土岐野回来后,一定会说今晚要出去吧,一定会这样。我想起得来速餐厅的肉馅派、久头美和富子。我并不会特别想去见这三者——明明都回到这里了。之前也还没能有机会去看看,可是我却毫不在乎。不过,不论是肉馅派还是她们出现在我眼前,都不会让我产生厌恶的感觉吧。就像拉起百叶窗的瞬间——或许我只是在享受从相遇到认识的这段短暂时间。
我的飞机从跑道滑行到停机坪,停在指定的位置后熄火。不过,三矢的染赤机也走同样的路线跟进来,停在我的飞机旁。
笹仓从停机坪里笑嘻嘻地走出来。
“是怎样?”我边问笹仓,便用大拇指指着身后的染赤。
“她跟我约好把它带来给我。”笹仓两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一副无法冷静的样子。
三矢下了飞机,走向我们。
“谢谢……”笹仓微微低头。
“拜托你了。”她面无表情,机械化地说。
我们留下笹仓,并肩走回办公大厦。
“怎样?这里。”我边问边点烟。
“嗯,马马虎虎。”三矢回答。
“你和草薙处的还愉快吗?”
“你是指什么事?”
“没有……”我嘴角稍微上扬,摇摇头,“我没特别的意思,只是纯粹的问候而已。”
“谢谢。”她露出一瞬间的微笑,然后马上恢复成原来的面无表情,“我没什么不满的,可以的话,只想早日做出成绩。”
“不用着急。”
“是啊,时间还很多。”她点头。“你是这么认为吧?”
我们正好走到大楼所前,我打开门。
“我烟快抽完了,你先上去吧。”我对她说完就走向接待室。
三矢一个人跑上楼梯。我在接待室的窗边眺望跑道,一边吸着剩下的香烟,看到笹仓他们正在停机坪前牵引飞机。按熄香烟后,我用叹息呼出最后一口烟雾。当我正打算上楼时,却听到开门和下楼梯的脚步声,原来是三矢又回来了。
“咦?草薙不在吗?”
“不,已经报告完毕了。”三矢两手一摊,“刚好有电话进来……”
“那我不去也没关系啰?”
“嗯。”
“那就好。”我微笑。“害我那么急着把香烟弄熄,真是损失大了。”我走到冰箱旁打开冰箱,“要喝什么吗?”我问她。
“我不喝有酒精的饮料。”
“碳酸饮料呢?”
“如果是苏打水的话就行。”
“有喔。”我拿了两瓶苏打水,“如果你先讲你喜好哪种饮料,就会有人帮你放进去。”
“这点小事我知道。”
“嗯,我想也是。”我把冰凉的瓶子递给她。
“谢谢。”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点头,坐在塑胶椅上。乍看之下会觉得她看来有些紧绷,但事实上那是她拒绝外界骚扰的惯用方法。
我翘起二郎腿,捏住瓶盖拧开。
“你不觉得草薙小姐很奇怪吗?”她喝了一口饮料后,问道。
“怎么说呢……”我用鼻子呼气,虽然没有特别去注意,可是或许我认识的人类里,很少有不奇怪的。“你讨厌她?”
“不。”三矢露出少见的浅笑,“她是这里最能让人信任的人,虽然我刚刚这么问……”她降低音调,表情变得很严肃,“但我知道草薙小姐才应该是被调回本部的人。”
“那是谁代替她被调回去?”我内心相当震惊。
“当然是山极先生,没有其他人了吧?草薙小姐拒绝了调职令,然后推荐山极先生,因为她说她不想离开前线。”
“嘿……”我轻轻点头。
“可是……真的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嗯?什么?”
“没有,我对这种事没兴趣。”三矢靠着座位双手抱胸,“只是呢,这关系到她的思考逻辑。”
“思考逻辑?草薙的?”
“永远活着的基尔特连。”三矢斜眼瞪我,说:“前天晚上你才问过。”
我沉默不语,努力回想前天晚上我做了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还有在你之前的人也是。”三矢叹气,头靠着椅背,好像在仰望天花板的样子。这姿势看起来好像在说“请掐我的脖子。”
“他怎样?”我保持冷静的口吻问。
“被草薙小姐杀了。”她还是看着上方,低声地说:“真是可怕的妄想。”
“妄想?”
“你知道的吧?”三矢抬起头,面朝这边,直直盯着我。
“总觉你这么说,好像很清楚的样子。”
“那是骗人的……”她苦笑。
“你相信吗?”
“相信什么?”
“就是草薙杀了栗田仁朗这件事。”
“嘿……那是他的名字吗?”三矢露出白皙的牙齿,笑了:“好蠢喔。”
“真的啦。”我说。
她收起笑容,把瓶子搁在嘴巴上,眼睛还是盯着我。我也盯着她,喝了一口苏打水。
妄想吗?
它会发出像碳酸气泡一样忙碌的声音吧。
会运来孩提时代的甜香吧——
以及雨的声音,那声音和海潮很相似。
也和盘旋在灰色海洋上的机翼振动声很相似。
我沉默不语。
三矢没有再笑过,只有两颗冰冷的眼珠子微微颤动,抓着我不放。
“你是认真的吗?”她的嘴里溢出这样的词汇。
认真?那是指我握着操纵杆的右手的握力吧?
“你,如果是基尔特连,这种程度的事就应该会知道吧?”
“我不是。”
“是吗?”
“我……”
“我经常这样想,不过真的有深信不疑的人。这就像职业病,谁也不会真的在意谁。”
“我……”
“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我靠近她。
“拜托,不要再说了……”三矢用快哭出来的表情摇头,“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要说了,求求你。”
“我知道了。”
我抬起双手后退,离开她身边,伸手拿起桌上的瓶子喝一口苏打,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放在嘴巴上,我边找打火机边看她,她没有哭,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能信任我了?”
“不是。”三矢摇头,站起来,“谢谢。”
“谢啥?”
“没有……”
桌上的苏打水还留了半瓶之多,正在冒出小小的气泡,我点燃香烟,把烟吸进体内。
“如果方便的话,今晚……我可以跟你讲讲话吗?”
“这是请求吗?”
“拜托你。”
“我知道了。”吐出烟雾后,我点头,“等土岐野回来,一定会叫我出去溜达,不过我就留下吧。”
“谢谢。”三矢点头。
“为什么现在不能讲呢?”
“对不起,现在,有点,呃……”她闭上眼睛抬起头,“为什么现在不能说呢?因为我要从现在开始思考,先好好整理干净。”
“整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