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喝咖啡的话,楼上有。”草薙说,然后低头看了眼桌上箱子里的东西。
“我想这送给瑞季比较好。”我提议。
“真受不了……做这种讨厌的事。”她不耐地啧啧有声。
“讨厌吗?”我忍不住笑出来。
如果真的讨厌,老实说我也觉得这是最高水准的讨厌东西。洋娃娃穿着航空公司的制服,是个有一头金色直发的女生,跟草薙水素一点都不像。
“不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
“帮什么?”
“接待的工作。”
“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点头。
“是吗?你还真是难以了解的人呢。”草薙目瞪口呆,一脸吃惊。
“为什么?”
“我因为厌恶所以没办法去接待,你真的帮了我很大忙。我请你吃晚餐吧。”
“咦?真的?”我很高兴,结果不小心呛到,咳得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人。”草薙笑了。
6
草薙把接听办公室电话的任务交给汤田川,那是个独眼龙也能办到的工作。土岐野的烧已经退了,好像没什么大碍。我去看他的时侯,他已经起床在喝啤酒。
“别过来别过来!会被传染喔!”他赶我走。
“我要出去一下。”
“干嘛跟我报告。”
我只拿了短上衣就出门,草薙的车正在办公大楼前等着。我坐上副驾驶座,车子出了大门后往右转,我有点意外,因为这个方向我是第一次走基地位在被大河包围的沙洲上,另一边的河上有架桥梁,可是这一边没有——也就是说往这边走的话就会是死路。我之前曾听人这么说过,所以从未往这边走。
右手边可以看到飞机跑道。这么一望,视野的下半部是黑色的轮廓,好像沉淀在些微明亮的天空底部一样。道路的前端只能看到车头灯照亮的朦胧空间。
途中马路转为沙砾并稍微向上抬升之后就出了草原,正好是在飞机跑道的一端。我在这上面飞过许多次,所以对这里的地形大致上有个概念,马路的对面应该就是河川。
这次道路变成下坡。低矮的密集树丛带逼近,可以看得见里面有间小小的木屋。草薙的车子就停在小屋前的广场。
她默默地下车,我也跟着下车。
周围除了天空以外都非常昏暗。附近没有路灯,只有一根电线杆,连接着松垮的电线到小木屋里。这里被森林和草原包围,非常安静。附近应该有河流,可是却没听见流水声。当然,这里一户人家也没有。
“这里是?”我问。
草薙已经走上小木屋的前阶梯,站在门口处,好像要用钥匙开锁
门开了。打开小屋里的电灯后,屋内看起来一片橘色。
这里可以听见鸟鸣声。空中散布着星星,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风。今天之前我从未注意到,原来我的脚步声听来就像是橡胶在收缩的奇妙声音,明明跟平常是同一双靴子。
草薙水素就在基地里生活。不只是她,在基地里工作的人应该都是。附近没有市镇,没有适合居住的住宅——更别说是我们这种工作的人也能轻松入住的房子。这间小屋很明显地不是草薙生活的居所。
我回想着出发前她好像说了些什么……我的确听到她说要请我吃晚餐。虽然我听到的是这样,可是或许她只是单纯地说要请客,并不特定指晚餐。就算要请客,如果车子不开到那家得来速餐厅,这附近也没有能让人填饱肚子的店家。
我也踏上木制阶梯,进入室内。
屋里空气湿润,有股奇异的香气。像是皮革,像是帐篷,像是老旧人偶,那种让人感觉到历史的复杂气味。沙发、暖炉、摇摇椅、窗户、窗帘、吧台、冰箱、电视、房里唯一的一扇门、挂在墙壁上图案连续的布幔、没有小鸟的鸟笼、杂志架、在吧台另一边弯下身子的草薙、玻璃杯并列的轻薄小杯架、许多小脸排列整齐的照片、相框、覆盖着彩绘玻璃罩的电灯泡、没有花的花瓶、白色的拖鞋、圆椅子上颜色暗淡的熊刺绣。
“这里是?”我还没有关上玄关的门就先开口问道。
“你想喝什么?啤酒?或者是葡萄酒?”草薙弯着身子,我看不见她的睑。
“有没有不含酒精的饮料?”
“很遗憾,没有。”草薙探出头来摇头。
“那,就啤酒吧。”
我关上门。屋子把黑暗排除在外,感觉稍稍明亮起来。
“坐啊。”
我遵从她的指示,坐在沙发上。因为窗帘拉了起来,我看不见窗外。天花板很高,粗壮的梁柱整个露出来形成一个十字架。暖炉的烟囱是黑色的金属制的圆筒,笔直地往上伸,在快碰到天花板的地方斜向弯出去。
草薙拿了两个玻璃杯,一个递给我,另一个放在餐桌上,然后又去拿一张屋子角落的小圆椅,拉到餐桌附近。她坐在小圆椅上,双腿朝两边伸展,两手扶着椅子,简直就像是体操选手在平衡木上的姿势。
“那,要吃什么?”她问。虽然她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可是看起来就像在笑。大概是因为屋内的橘色灯光,又或者,是我多心了。
“这里是?”我边喝啤酒边问。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住宿设施。”草薙回答:“就像是客房之类的东西。”
“嗯……”我回头,“还真不赖。”
“嗯。”
“然后,我们要在这里吃饭吗?”我问。
“你不喝酒吗?”
“嗯,我酒力不是很好。”我老实回答:“不过,嗯……这样的程度还没关系。其实我还满喜欢这味道的。”
“为什么不喝?”
“因为会头痛。”
“头痛会怎样?”
“会变得讨厌思考。”我又喝了一口啤酒。
“这样会很困扰吗?”
“不……”我笑道:“倒不会。”
草薙伸手去拿餐桌上的啤酒,一口气就喝掉一半,然后脱去外套拿去挂在摇椅的椅背上,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叹息一起吐出后问:“接下来,要做什么菜?”
“你要做菜吗?”我身体前倾,“需要帮忙吗?”
“反正也没什么像样的材料,别介意。”草薙挥挥手说:“这里只有调理包而已。啊,莫非你很擅长做菜?”
“不,完全不会。”我摇头,“我连吃都不擅长。”
“那就好。”草薙用认真的表情点头,一只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把杯子拿到嘴边,一口气喝光里面的液体,“呼……对了,你就先看看电视吧。”
“不用……”我说:“可以的话,我比较想聊天。”
“是吗?”她边往厨房走去边回答:“看不出来你喜欢聊天。”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我坦率地问,这个疑问因为太过沉重而使我肩膀酸痛。
“这里,公司的每个员工都有使用权,有时侯不用都不行呢。”草薙说:“基本上我有把这件事告知所有人的义务。不过,对喔……每个人都只来过一次,从来都没再来了呢。”
“大家都只来过这里一次?和草薙小姐你一起来的?”
“很少只有两个人一起来。”
“为什么?”
“这个嘛,为什么呢?”草薙打开冰箱看看里面:“因为做菜很麻烦吧。”
“我可以看看隔壁的房间吗?”我拿着玻璃杯站起来。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我很在意屋子里的那扇门。
“请便。”
我把玻璃杯放在餐桌上,走过去看里头的房间。我推开门就找到了旁边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灯,可以看到里头只有两张床,并排在大约有起居室一半大的房间里。窗帘果然也是拉上的,有两个藤制的低矮衣橱并列在墙壁边。房间里头还有盥洗室,再往里面是淋浴间。
我靠近窗户,从窗帘缝里向外看,外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就算试着调整焦距,也只能看到自己一部份的脸孔映在黑暗的窗户上。
这里是给两人住宿的设施。如果有三个人的话,就一定有一个人得睡沙发。
我回起居室。草薙正在厨房里把锅子里的东西装盘,然后盖上锅盖。
“你带妹妹来这儿不是很好吗?”我隔着吧台说
“那就变成公器私用了。”
“她住在基地里的某处吧?”我问。
草薙用鼻子哼声后点头,盯着我,嘴角一撇。
在餐桌摆好料理之前,我已经喝了两杯啤酒。草薙喝的量是我的两倍多吧,后来她换成喝葡萄酒,酒瓶现在正站在吧台上。
盘子里是带有义大利酱汁面条风味的黏糊糊料理——沉在汤底弯扭的面团以及从罐头中解放的海鲜和玉米。手上的叉子和汤匙都是塑胶制的。
“这不是航机上用的吗?塑胶制的叉子会让我吃不下。”草薙说。
可是,她已经用那叉子吃过酱汁面条了。
虽然每道料理都走味,可是我却完全没有不满。要说唯一的不满,那就是没有咖啡。不过我没有说出口,因为今晚并不是世界末日。
草薙没怎么吃,几乎都是在豪饮。跟平常比起来,她今天的阳刚气确实比较重。那些访问客的离去让她那么高兴吗?我不清楚,不过至少她看起来是醉了,我想回去时得由我开车了。
7
我们聊的都是跟飞机有关的话题。草薙以前也是飞行员,所以有很多话可以聊。从我被调到这里之后,今天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就算把和土岐野以及笹仓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次多。不过我几乎都是在听,说话的都是草薙。我凝视着手舞足蹈热心解说空中战斗的她,虽然表情没变,不过她确实是醉了。吧台上并排着两个空空如也的葡萄酒酒瓶。
至于我只是慢慢地啜饮啤酒。因为微醉,所以有点发愣,不过心情很好。我们两人的料理都还剩下一半以上,而且全部都冷掉了。
“被敌人击中时,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个攻击你的人,是你以为已经被你收拾掉的敌人。”草薙眯起一只眼睛,用复杂的表情摇头,“那家伙往下坠。因为可以看到座舱罩里面,而我也想看看那家伙,所以我也跟着下降。对方的油槽已经起火了,螺旋桨也不能动,如果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降落的话,可以迫降在海面上;可是他却利用下坠的速度紧急切换方向盘,特地让飞机呈现失速状态再拉高机首。这是自杀的行为啊,你觉得呢?”
“是说敌人?还是草薙小姐?”我问。
我就算觉得自己不行了,也还是会想去击落对手,这是很正常的举动,这种想法已经在草薙的料想之中了吧。对方在可及的范围内,应该没有他们自己的飞机。
“他正在失速,发射左翼的对地火箭炮,藉由反作用力将机首转回我这边。很厉害对吧?也因此我被他击中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刚好是在我必须通过那家伙眼前的那一刻。”
“受损程度呢?”
“座舱罩的正面被开了洞,伤到我重要的钢盔……虽然我是在回到基地之后才发现的,不过我的头的左边,就是这边,被铝片给刺到了。”她把一只手伸到头后方。
“我也坠机过喔。”我一口气喝光啤酒后说:“那时脚骨折了。”
“在海上吗?”
“这个嘛……我还来不及知道掉到哪儿,就先昏过去了。”我笑道。
“然后你就被送到医院?”
“大概吧。”
“谁送你去的?”
“这个嘛……”
“还有,飞机呢?”
“呃……再也看不到它了。”我微笑。
“是怎么坠机的?”
“尾翼一边被吹起……嗯,不过方向盘还是很好操纵,真是神奇呢,所以……总之,我试着寻找平坦的地方,打算紧急迫降,可是一只脚还没有伸出去,偏巧就在一个养了马还是牛的小屋前陷下去了,就像倒立一样,嗯……一边的主翼好像沉到泥沼里去了。虽然飞机大致上停了下来,可是我跳下来时被打到背部,嗯……就这样,我也不太记得了。”
“只有脚骨折吗?”
“嗯,那个时侯我以为不只是脚,连脊椎都骨折了。”我呵呵笑,是回忆的笑,“虽然很痛,可是我没喊出声。附近有牛和马,好像在盯着我看,还有像是鸭子的鸟禽。不过我很庆幸没有猫。”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猫。”
草薙拍拍手笑了,虽然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勉强从泥沼里爬出来,就这样满身是泥地躺在那儿不知睡了多久。我还祈祷飞机不要爆炸,因为那架飞机正在冒烟,漏出来的燃料流到泥沼的表面上。虽然我当时很想吸烟,不过还是不过还是忍住,否则产生火花就糟了……可是我又想到,更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就一定得生火,那么干脆想吸烟就吸吧。不过最后的情况是,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