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扬科夫斯卡亚女土又到病房来了。
我真不明白她在这个病院里究竞是个什么角色。当然,她也穿着一件一般的白罩衫,但是,看来她并不做医务工作。有时她竞离开好几天,有时她就在病房里闲逛,无所事事,也不怕别人看到她闲散。总之,她和病院里别的德国人比有些特殊就是了。
她一声不响地坐到我的身旁,又习惯地仿佛是透视着墙外。
病房里传来了街上的喧嚷声。加什凯仿佛在打磕睡。我打量着扬柯夫斯卡亚。
她身上有那么一种不可捉摸和难以理解的东西,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她这样的女人,而且在我所看到的一些女人身上,也没有发现过有她那种东西。我总感觉她仿佛象个章鱼,随时随地伸动着她那无形的触角。
“您可曾了解过真正的爱情吗?”她突然用英语问我说。她在这个医院里总愿意同我讲英语。
“当然喽。”我说,“哪一个象我这样年纪的男人……我30岁,还没有结婚……”
“不,我不是指那种一般的,规规矩矩的爱情。”她执拗地打断了我的话,“您曾否爱一个女人直爱到忘掉了理智、名誉和良心……”
我想,她又在打算同我搞鬼,我不免又要受她的害……
但是,也不该使她失望啊。
“我不曾那样爱过,”我犹疑地说,“大概是未曾那样爱过,我还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我想,不可以靠着她跑出去吗?
“可是您能否爱我呢?”她突然毫不隐讳地问我说,“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如果我也同意为您……”
我转过头去瞧了瞧加什凯。
他直打呼噜,一定是睡着了。
“他睡了,”杨柯夫斯卡亚很不经心地说,“而且他也不懂。”
“很难说,”我犹疑地回答说,并且想争取一些时间,就补充说,“我们以后再谈吧……”
“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当女人们向他提出这种问题的时候,他是不会踌躇的。”扬柯夫斯卡亚不高兴地说。
“我的热还没有退。”我低声回答说,“另外,这里也黑,我也瞧不见您是否在笑……”
“您说的很对。”扬柯夫斯卡亚说,‘一到晚上就要发烧。”
她站起来走到房门口就把灯打着了。
‘您睡了吗?”她对着加什凯,用德语大声问道。
“没睡”加什凯回答说,“我们还没有吃晚饭呢。”
扬柯夫斯卡亚冷笑了一声,从白罩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块巧克力糖,掰成两半就给了我们一人一块。
“谢谢。”加什凯道了一声谢,马上就吃起糖来了。
“您怎么不吃?”扬柯伏斯卡亚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吃甜的。”
扬柯夫斯卡亚仔细地瞧了瞧我的眼睛。
“不要紧,以后您还是会想吃甜东西的。”她说罢向我们两人点点头,“好好养着吧……”
她也没告别,就出去了。
“这种娘儿们,”加什凯赞许地说,“可比任何巧克力都要好。”
第二天早上,盖世大保少校没带助手,一个人看加什凯来了,因为如今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记录的了。
这个少校坐在了加什凯的面前。
“您觉得怎样?”少校问道。
“很好。”加什凯回答说。
“您算幸免一死了。”少校说道。
“这是上帝和领袖保佑了我。”加什凯回答说。
“可是以后您打算做什么呢?”少校问道。
“少校先生,领袖和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加什凯回答说。
少校沉默了片刻。
“这样吧,”少校说:“我们为您考虑过,我们一定使您有机会表现为一个真正的德国人……”
他给加什凯描画了一幅美妙的远景。虽然加什凯生在俄罗斯并在那里长大,但他却表现得象一个真正的德国人。盖世太保很信任他。他们决定把他留在里加,给盖世太保当翻译。开始时给他的军衔是上等兵,以后怎样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我当时就想,加什凯一到盖世太保,他就一定会表现自己的!
“您对我的这种安排有什么意见呢?”少校问道,“我们不急,您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我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少校先生。”加什凯很坚决地说,“我对您的信任表示万分感谢,并且一定不辜负这种信任。”
少校笑了笑,爱护地拍了拍加什凯的肩头。
“我是不怀疑您的。您出院以后马上到盖世太保去好了。”
加什凯送走了他未来的上级,马上就躺下睡了,而我……
我考虑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加什凯安静地睡着,可是我一直在考虑,考虑……
我可怎么办呢?
跑!自然应当跑。回到自己人那里去,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这却是唯一的出路。离开病院,养足了精力就可以跑了。我是不准备死的,不过,如果逃不脱的话,我也要让我这条命死得更有些价值……
后来,我就又想到了加什凯。一定得搞掉这个家伙。他的这种叛变行为就已经该当处死了,如果再让他到盖世太保去,那他会往上巴结,一心一意为德国人干事情的……
可是,怎样杀死他呢?我想起了那么一本书,记得那里面曾描写过在集中营里怎样对付奸细。把枕头扣在他的头上,一直把他闷死拉倒。我的力量还是够用的……
不久,他醒了。因为我不愿意同他谈话,于是他就哼起……“卡秋莎”!这样一个变了节的人竟唱起我们苏联那样一首好歌曲……他真是恬不知耻,我真想走过去堵住他的嘴!
但是,我只得忍着……
到晚上了。他们送来了晚饭。我们吃过饭,他们把餐具拿走了,病房里又剩了我们两个人。
加什凯叹了一口气。
“很想知道知道,那里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他含糊地说道,眼睛望着高处。
“明天你就什么也不想知道了。”我暗自回答他说,不过我并没有讲一句话。
后来他就准备睡觉了,一般说来,他是很爱睡觉的,于是我也就转过身去面对着墙,装作睡觉的样子。
到夜里了。
“怎么这么渴。”我大声说。如果加什凯没有睡,那他一定会吱声的。
加什凯一声没响。
于是,我下了床,把灯关了,这样,万一有人走过病房附近就不会看到里面做什么。
我又等了一会儿,待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习惯了以后,就走到加什凯的身旁。
他匀称地呼吸着,根本没有想到他的末日已经来到。
我回到我自己的床前,拿起枕头,把它抱在胸前,又走近了加什凯的床前……
他侧着身子躺着。
如果他能仰躺着可有多好啊……
他翻过身来了。
他的面孔我看得十分清楚……
“马上用枕头捂住他,”我暗想道,“一直捂到……”
啊,这是怎么了?
加什凯睁开了眼睛,他那两只凝神注视的灰色眼睛我看得很清楚,他没有跳起来,既不起身,也不动一动。他低声清楚地、用俄语冷漠沉着地说:“贝尔金,别胡闹。不要感情用事,也不要轻举妄动。赶快回去,要控制自己。”
第三章 在妙龄女郎的掩护下
应当承认,我听罢加什凯叫我控制自己的这番话以后,茫然无措了……
是的,我茫然无措,两手抱着枕头,呆若木鸡似地站在加什凯的床前。我当时的样子看起来一定是很可笑的。
可是加什凯这时却翻转过去,侧着身子又睡了。
当然,我不能担保他一定是唾着了;我不晓得他是否真的睡了;但是至少他是闭着眼睛侧着身子躺着。他那匀称的呼吸似乎是说明他又睡了。
我在他的床前站着,站着,一直站了好久,后来我就回到我自己的床前,坐下寻思起来了。
我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招!如果他突然向我开了一枪,我也许不会感到怎样吃惊的。加什凯,加什凯……也许他并不是加什凯?那么他是谁呢?……
我忍不住了,又走近他的身旁,这一次自然是不再拿枕头了。
“喂!”我叫道,“加什凯先生……或者您不是加什凯?加什凯同志!”
但是,他并没有回答。
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床前。该睡了,但我却睡不着。
如果加什凯制止了我,而不马上向盖世太保告发,那就说明他本是他们的人。但他的一切行为又和我们自己人不一样……
我决定第二天把他好好考察一番……
可是第二天早上事情却象飞快的电影镜头一样,突然起了急剧的变化……
我们还没有醒来洗脸喝咖啡,前些天陪着盖世太保少校来过的那个盖世太保中尉就来接加什凯来了。
“万岁!”
“万岁!”
“加什凯先生,我接您来了。我们需要您……”
我仔细地观察着,也可以说是研究着加什凯,打算看透他的内心活动。可是这位加什凯先生却没有注意到我在瞧他,他甚至都没有往我这边看一眼。
“我完全听您的吩咐,军官先生。”加什凯回答那个中尉说,“但愿我不愧为我们伟大祖国的儿子……”
这位加什凯先生,他真就这样有腔有调地说出口了!
卫生员进来了,他象兵士那样笔直地站到了那个中尉的面前。
“中尉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报告说,“病人先生可以换衣服去了。”
“走吧。”中尉说。
“请稍候。待我归拢一下报纸。”
于是,加什凯便开始把他住院期间所得到的各种法西斯报纸都从托架里拿了出来。
他的情绪很高,甚至竟唱起一支不堪入耳的德国歌曲:
一个美丽的姑娘,要想过河,
她就应当对船主,万分亲切……
他一面归拢着那些废报纸,一面又津津有味地唱起了迭句:
给他一束花,
一束花,还有你那深情,
至于他是否答应,
就要看你自己的本领……
他有点儿嘲笑般地望了我一眼,又意味深长地唱起重句:
唉呀呀,唉呀呀……
就要看你自己的本领!
一个投敌者,他不仅跑了过来,而且还在盖世太保处弄到了工作,因而情绪很高.并且唱起了歌子,这是毫不为奇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仿佛觉得这首歌是唱给我听的。
我总觉得加什凯特别意味深长地瞧了我一眼,又故意引人注意地唱了这首歌里的迭句,说什么要想过河,就得同船主万分亲切,又说什么为了过河,可以舍出一切,至于船主是否答应那就要靠自己……。
很难说这其中的意思究竟是好是坏,但这首歌里的确包含着某种言外之意。
加什凯昨夜为什么制止了我?他为什么没有告发我,但也并没有肯定地回答我?或者是他自己舍出了一切,要我也象他那样干?他或许以为我们两人是一丘之貉?……
我也许会一直这样想下去,但不久,扬柯夫斯卡亚走进了病房,并且宣布说也要我出院了。
“我把您的东西带来了。”她说,“他们马上就把提包拿来,把衣服穿好吧,我在下面等您。”
提包拿来了,很漂亮,是一个很贵重的猪皮手提皮包,但并不是我那个。我把皮包打开了:里面有衬衣,西服,皮鞋;这一套男人的装束相当朴索,但很精美,价钱一定很贵。这些衣服并不是我的。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穿好了,可以说也合身也不合身,仿佛裁缝和徒匠给我做小了一点;但是一般说来,想必是还挺不错,因为来送我的那个值勤护士不无赞赏地叫了一声:“噢,贝尔金先生!……”
扬柯夫斯卡亚在过道里等着我。我们走到了外面台阶上。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党卫军制服的岗兵,他给我们行了一个敬礼。
门口停着一辆车身很长的雪茄形咖啡色德国竞赛用汽车。
汽车里并没有司机。
“坐进去吧。”扬柯夫斯卡亚请我。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使我模不着头脑:一个苏联军官处在德寇侵占着的里加,我不仅没有被枪毙或者被投进刑讯室,反而进了德国人的医院并且享受着特权,党卫军向我施礼致敬,还有人请我坐汽车……
我上了车。扬柯夫斯卡亚坐在司机位置上,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在里加的大街上行驶着——街道依然宽阔而漂亮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