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听——还打人!”女孩的声音还在抽噎,哭花的的小脸上却满是正气凛然。
男孩靠在桂的肩膀上,悠闲地望着义愤填膺起来的大人们和得胜的女孩,微笑着并不辩解。
接下来的争吵是一片混乱,本家们的矛头从血统令人不满的灵媒身上,又转到了他的双亲身上,“不负责任”“报复”“耻辱”“恶意欺负”“不配”之类的话题吵闹不休,最后赶来的道隆姑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梓姑妈红着眼圈不住地道歉,最后还是挨了某个本家的一耳光。
沉默的山田桂抱着那个男孩,抚着他的后背。
就像他抱着幼时的我一样。
{05}
一扇门,又一扇门,琐碎的记忆,从有意无意的冷言冷语,到露骨厌恶的眼神,从放在新年礼物里的死老鼠,到永远忘记给他准备席位的家族聚会,走马灯一样晃过去,我最终记住的,却是那个男孩凉夜一样深不见底的黑眸。
我开始能够从他身上分辨出那两个人来。
凉薄而温和的悠一像是蛰伏在云雾里的野兽,听不懂人话一样漠然地面对人们的观察和评论,然而一旦遭受到暴力,立刻就露出了真正的獠牙。
在这之间,很显然——出于我不知道的原因——很显然“悠一”是在某种程度上压制着“晶”的。“晶”的行为难以控制,敏捷,残暴而充满了侵略性,“悠一”则怜弱而且有保护欲,但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是阻止“晶”发狂而已。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九岁前的最后那一年里,“晶”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姑妈带着他离开藤堂家,我几乎看不到最初悠一的影子了。
那一扇门上什么也没写,只有毛笔的痕迹圆圆划了一个圈,像一个巨大的“零”。
门的背后,是傍晚清冷的街道,雨点劈头打了下来,我几乎能感觉到它们顺着我的头发落下去了。回忆有时候模糊有时候逼真,然而总是越悲伤的片段越逼真,恨不得把所有令人不悦的细节都刻到脑子里去。
我置身于雨幕迷蒙的街道中央,看着姑妈的背影,和他手里牵着的男孩。
黑色的轿车停在他们面前,车头上金色的花纹我见过,那是千代家族的族徽。
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把车窗摇了下来,对姑妈说:“小梓,上车吧——”他看了看姑妈身侧的孩子,犹豫了一会儿,问,“就是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姑妈低着头,嗫嚅了着,“没有名字。”
“哦……”男人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快上车吧——他可真漂亮。”
“是啊,”姑妈低着头,声音黯淡的几乎听不见了,“他的眼睛长得像你……”
男人神色一僵,看向那个安静的男孩。
男孩朝他微笑起来,眼神无辜,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车里的男人。
“你好。”他的声音清澈,藏着难以察觉的恶毒。“——爸爸。”
他不是悠一。
他真的不是悠一!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在没有任何威胁和刺激的情况下——“晶”主动取代了“悠一”的人格!
我倒退了两步,转身就跑。
拉门还在记忆场景中原来的地方,突兀地立在灰蒙蒙的街道边,我拉开它,冲了出去。
雨水的声音被隔绝在了门的另一边,我背贴着门慢慢地站起来。
幽深的走廊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房间,有的房间里隐约发生着什么事情,却是云雾弥漫的,显然那是极不真切的东西了,即使不真切,却还是那样灰蒙蒙的让人不舒服。
下一扇门就在手边,还是一样的墨迹,戏谑般写着:没骗你,可是上当了!
我正要拉门,一只手越过我的肩头,按在了门上。
“真是个坏孩子。”熟悉的嗓音在耳边犹带着笑意,“难道妈妈没有教过你,进门之前问问主人吗?”
“你……?”我回头的时候,晶背着光,身下一片阴影,把我逼得退了一步贴在门上。
“从这扇门开始,是我的记忆。”他慢慢地往前走,越过不知多少道门,随手拉开,转身走了进去。“悠一总算是累了,知道要把身体交给我了。”
“不过让你看看也无妨。”他说。“走吧。”
{06}
我踏入门口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晶已经不见了。
那是一个像私人道场一样的宽阔大厅,横纹的木质训练场,四周的墙面上绘着古怪的欧式花纹,地面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六芒星,之前在轿车里见过的灰西装男人正穿着白色的训练服站在那里,如果我没记错,他就是千代家那时的继承人千代崇德了;而六芒星的中心,是个同样穿着白衣的少年。
白衣少年看起来最多十三岁上下,略长的黑发在脑后扎成小小的尾巴,他跪在地上,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用手才勉强支撑着身体。
“站起来。”千代崇德手里拿着竹剑,没有动,只是重复了一遍。“晶,站起来。”
少年试了一下,但似乎暂时站不起来,他保持着手撑住地面的姿势,没有站起来,但也没有倒下去。
“晶,站不起来了吗?”男人问。
少年慢慢抬头看他,眼神清明而犀利,像一只鹰。
瘦削的脸颊有些苍白,他的嘴角有一丝血迹,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沿着尖尖的下颌滴落到了地面上。
“不,爸爸。”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总是可以的,您知道。”
男人挑挑眉毛。
少年在他的目光下,吃力地站了起来。——很慢,但确实是站起来了。
男人的目光里闪过一点惊讶和赞赏,但随即一伸手,拧住了少年的下巴。
“晶,收起你这个表情。”男人用劲显然不轻,少年吃痛地皱起了秀气的眉。“不许你再拿这样的眼神看人。”
少年垂下睫毛,掩去了眸中的光芒:“是的,爸爸。”
男人点点头,突然手一翻,毫无预警地地钳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显得很疲惫,虽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却完全没有反抗。
男人手里的竹剑向着少年单薄的身体挥了过来。
我在一边震惊得捂住了嘴巴。
——那样的竹剑,即使是成年人,正面挨上那么一下,肋骨也会断掉的啊!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在竹剑的弧度已然晃到身前的那一刹那,闪电般地扣住了男人的手腕,技巧性地一翻一剪,左手在男人肩头一按,还没等人看清他的动作,已经一个翻身闪到了男人的身后,手里是那把竹剑。
少年也许是还太小,剑在半空中挥出的那一个近乎完满的圆弧只是把面前高大的男人击得退了几步。
一招得手,少年却没有逼上去,而是垂眼望着地面,掩饰着唇边的微笑。
男人捂着胸口,喘过一口气,笑着摇摇头。
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少年的头顶,揉了揉。
“还是性急,不过已经不错了。”他说道,“收敛你的眼神,晶。”
少年点点头,并不答话,只是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边的血丝。
“随时保证自己比对方更强,但却要记得保持弱者的姿态。”男人接着说,“别把你强势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否则那会让你真正的弱点一齐被被暴露出来。”
少年咬了咬嘴唇,还是不答话。
“晶,”男人在最后说,“你是一个灵媒。”
“……我知道。”半晌,少年低声回答。
{07}
下一扇门,我看到了绫人,他还那么小,却比年长近两岁的晶还要高;他从身后抱着晶,不屈不挠地抱着,说:“阿晶,阿晶,我喜欢你。”晶抬手按在绫人的额头上,下一秒绫人被看不见的场撞得飞了出去,晶笑笑:“赢了我再说,小子。”
下一扇门,梓姑妈发着高烧,摸着床前的晶的脸颊说:“悠一,你又长高了。”晶拍开她的手,冷笑着回答她:“不要搞错了,我是千代晶,至于悠一,很多年前就被舍弃了不是吗?”
下一扇门,新年宴会的长桌边,听到那个时常鼓励和照顾自己的小姐姐对自己的姐妹说:“什么灵媒,只是个普通的小鬼罢了,对他好一点,哄两句,就会乖乖听话了。我们打赌好不好,我能让他穿裙子跳一个舞。”当小姐姐满会场寻找晶的时候,晶独自一个人在露台上,崇德在他身后,把酒杯递给他,说:晶,不要被甜言蜜语迷惑,不要渴望绝对得不到的东西,不要爱上任何人。
下一扇门,接下去的好几扇门,叫千代崇德的男人开始病重,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千代家族的人们对待藤堂母子的态度一点点地微妙地变化着,从遮遮掩掩的轻视,到压抑着的不满,最后到明目张胆地排斥。
在某些夜里,悠一的人格会出现,然而却像是在冗长的梦境中偶尔醒来似的,不久又会消失。
他静静地和晶对着话。
“晶……”
“嗯?”
“我又梦见未来了。”
“哦,有趣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有出错过。”
“我们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是。”
晶睁着眼睛望向房间里的一片黑暗,问道:“去哪里呢?”
“不知道,去未来吧。”悠一说。
“未来是怎样?”
“不清楚,一片红色。大概是藤堂,千代,和李家,三大家族血祭的时间要到了。”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们的未来。”
“我们是什么?”
“祭品。”
晶霍地翻身坐起来:“时间到了?”
“差不多吧,藤堂家的史书,没让我看。”
“你需要看吗?哈,天大的笑话。”
“当然不需要,只是摸了一下。”
“哦,千代家的那本我也摸到了。”
“嗯,我这里计算,差不多还有七年吧。”
“我这里也是。”
“……血祭要到了。”
晶侧着头思考了一阵,咧开嘴笑了。
“哈哈,原来如此。”他把手枕在脑后,重新躺下来,“悠一啊。”
“嗯。”
“所以说……才会诞生‘有史以来最强的灵媒’吧。”
“也许吧。”
“你说,为什么我们的未来可以提前看到啊?”
悠一似乎想了想,道:“因为太强势了吧。”
“是定数了吗?”晶撇了撇嘴。
“估计很难逆转了。”
“噢?”
“从很早以前,和我们遇到的人,他们的未来很多次和我们的冲撞,可是,始终是他们的改变方向了。”
“我们呢。”
“没有变。”
晶沮丧起来:“唉,真无趣,听起来让人真想去亲手破坏它。”
“要是能的话。”悠一说。
“嘁。”
“但是昨天,除了梦到这个,我还梦到一个陌生人。”
“谁啊。”
“要是我知道是谁,就不会说陌生人了。”
“哦,有什么了不起吗。”
“那个人走进来之后,未来的片段变了。”
“嗯?”晶翻了个身,问,“什么?”
“未来冲撞了,被改变了。”
“哈哈,你做梦吧,谁还能影响到我们呢……”
“可能吧,就是做梦啊。”
“……”
后来他们一起沉默了。
我离开那扇门的时候想起了张桃,他对悠一说“我还不是那个注定的人”,“那个人陪你去你的未来”,“这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了”。
是谁呢。会是谁呢。
终于在某一扇门里,看到了簇拥着白花的灵堂,哭得晕了过去,却被千代家的人抬上车吩咐送回藤堂家的梓姑妈。最后在一片纷乱中,某个面生的千代本家问道:“有谁看见那个男孩?”“谁?”“那个什么——那个晶啊。”“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不知道——”
还能去哪儿呢。
去某个未来。
总觉得行星的轨迹很早以前就在悄悄地行进了。
去某个未来。
不论路上做出怎样的挣扎目的地也不会变。
去某个未来。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走向那个最坏的结局而作的准备吗?
{08}
十四岁,晶和悠一离开了第二个家——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家。
一开始就哪里都不是。
在那之后他遇到了张桃吧,直到二十岁,遇到我了。
然而下一扇门,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我茫然站在门前,侧过脸,问刚刚出现在旁边的晶:“为什么总是会有打不开的门?”
“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