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从手机里删除了春辰的手机号码。
我们都弄不清楚,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什么。
从相识直到现在,仿佛一直充斥着其它的事情;而且那些事情才是重要的,反而是我们这一段所谓的友情,变质到可笑的地步。
一开始的仰慕,到嫉妒,到渴望独占,到觉得压抑,到觉得愤怒,到心力交瘁……
我算怕了这种不现实的东西了,我更愿意紧抓着那种更清晰的关系,赖在甚至很可能是危险的温床,拒绝清醒。
说起来可笑,我慢慢地清楚了很多事情,却始终没清楚过自己要对此怎么办。
张桃也许说得非常对,我们就是拿着某种逃避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
譬如说,我是个灵媒,这当然并非我所愿意的,所以呢,我做不来,就不是我的错。即使被指责,也可以视而不见。——因为我一直在宽恕我自己呢。
而悠一的态度则是,非他所愿的,他也要将这个身份扮演到最好,才能无愧地接受不指责。
——他就是那么个不给任何人机会把宽恕恩赐给他的人。
别人做不到的、做不好的、不愿意做的;他都能完成、完成得令人满意、毫无怨言。
他可以对别人说: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我不介意的。
而接受他恩赐的人就只能像这样亏欠他,亏欠他,一直一直一直亏欠他下去。
在别人觉得也许无力偿还的时候,他还微笑着加上一句:不要紧,我不要你还。
于是,连这剩下的关系都被剪断,他悠一,谁也不欠,可以潇洒地走远。
留下那曾经受恩的人,永远对他歉疚。
这是多么狡猾的不平等。
正如我日夜害怕失去的悠一,他从来就没有害怕过失去我。
哪怕是现在,都和我们初遇那天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他保护我,但他可以选择不再保护我。
我被他保护,而我无法离开他的保护。
我们的关系就是——我需要他,而他不需要我。
这个世界上最让人不堪忍受的感觉,就是不被人所需要。
不需要,和抛弃是一样的。
我始终都是被抛弃。我的家族不需要我的无能,所以把我抛弃。
而愿意收留我的人却更残忍。——他,是不论我有能无能,都始终不会需要我的。
家族抛弃我一次。
而悠一,是反复抛弃我。
如果我不择手段地让他受到我的帮助,哪怕只有这一次,我是否可以祈求,他欠我一次呢?
让我稍微变得重要一点,哪怕只是对他来说。
否则……
就再没有人需要我了。
{02}
张桃说,悠一周围的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他希望尽早结束这个危险的征兆。
我们都没能准备些什么,没有时间了。
那个人到底是千代晶?是藤堂悠一?
这一切都该在这之后有个答案。
放学之后下了很大的雨,天空低低地像是随时要倾轧而下。
我几乎是提前从学校里落荒而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早退,我只知道早退就不会在走廊,楼梯,中庭或者是前门后门遇到春辰。
感情才死去不久,提起来依旧伤人。
大雨瓢泼中我站在苏富拉比窄小的店门口,犹豫再三,推开了门。
场之内天幕低垂,俨然入夜时分。光影浮动的长廊是我所熟悉的,往内走去,又可以看见厚重的雕花的木门,门后的世界如何,依然不可想象。
张桃出现的时候,没有嬉皮笑脸。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没穿着花里胡哨的唐装,而是黑色肃穆的长袍。他拍拍我的后背说不要紧张,我却因此更是紧张万分,不是赴死的紧张,是赐生的紧张。
经过回廊,我望下看,惊讶地发现原本栽着竹子的宽阔庭院竟被一微微泛光的水池所占据,围绕着庭院的走廊边桃花茂密,落英缤纷。
“这是?”我扒着栏杆向下望,问张桃。
“我花了两天时间做的。”张桃道,“除尘,护神,静念,安魂,清心,辟邪,消杂念。”
悠一在很早之前说过,人体内百分之七十是水,水是最亲近人的事物。当人在水中的时候,也就意味着百分之七十和水合二为一了,只剩下百分之三十属于你自己,水可以浸入念的所有角落,清除所有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疑惑地看着张桃,他正推开我们后身的一扇雕花木门,从房间里走出来。
“这个给你,浴衣。”他把手中花纹繁复的纸盒递到我的手中,安慰地拍拍我的头,“六月十一,你背负的念太沉重了,恐怕要在那个池子里泡一个晚上了。”
“为什么?”我看了看院子里浮着桃花花瓣的水池,迟疑道,“我们‘到悠一那里去一趟’需要顾及到‘念’吗?”
张桃笑笑,领着我往下走。
“你太小看你的哥哥了。我好像已经说过,他是我近两千年来见过的最强大的灵媒,就是把现存的灵媒全都集中起来,也不见得能强迫他,何况是你?”张桃见我沉默,补充道,“要进入他不想让人见到的地方,已经难上加难,他不让你进去你是死都进不去的;他打小就对‘干净’有过分的偏执,你想带着从外面世界沾染的气息进入他的梦场吗?”
张桃带笑的眼眸看着我,分明在说,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差距……这该死的差距!
我换上浴衣后顺着小石阶往水池中走,夜色和水一般凉,凉入五脏六腑都慢慢失去温度。
池子底部并不平坦,似乎铺满了细细的鹅卵石,往两边走走,奇怪的是这池子比方才看到的要大,而且似乎大很多,从水边,水面冒出的石头间冒出来的桃枝密密地缀满了花,水波轻动,又把落下的花瓣往远处推去。我伸手拉了拉浴衣的前襟,朝石头多的地方走过去,想找个地方靠一靠,总不能这样直僵僵地在水中间站一晚上吧?光线很暗,院子四周回廊上悬着的灯笼微弱的光随着风动忽明忽暗,张桃不知哪里去了,除了轻轻的水声,此处静得令人发慌。我一紧张,脚下一滑我整个人扑到水里。
准确地说,是扑到了水里的一个人的身上。
水里……的人?
饶是看见多了不合理事件的我也不免头皮发麻。
……更何况……水里的人长长的手臂顺势就缠住了我的腰……
我大惊之下扑腾起来,那人却拉着我一下子露出了水面。
抹了把脸上的水,勉强站稳,刚才的人正捂着肚子扶石头:“你个不识好歹的……早知道就淹死你算了……居然踢我……”
这把声音……
“绫人?”我把湿透了的头发从眼前拨开,“你在这里干什么?”
“除念啊。张桃没有告诉你?”绫人扒在石头上,一片片捡粘在了身上的花瓣,“我试过了,怎么样都打不开那个场,不来泡一下不行啊,看来阿晶可是很娇贵的。”
慢着。
“阿……晶?”我有点厌恶地重复那个名字。
“怎么?”绫人靠着石头坐回水里,“你找藤堂悠一,我找千代晶,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我一下子噎住了。
是啊。
千代晶。
千代晶就是藤堂悠一,藤堂悠一就是千代晶。
他们在同一个人身上被表现出来,却又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我找这个他,你找那个他。
恰巧走在同一条路上罢了。
是谁……
究竟是谁,是谁对我说过了呢?
世界在每个人眼睛里,都是呈现不同形态的。
我们所相信的一切,不过是自己所能看到的,摸到的,听到的,如此而已。
我们所认识的人,也不过是我们能接触到的,感受到的,有过交流的那样子而已。
又有谁知道,那是不是真实的样子呢?
我往旁边挪了挪,找了个水浅的地方也挨着石头坐了下来。摇晃的光影之中可以看到水面下手指长的红鱼缓缓摆尾游动,三两成群,身后曳着细小的黑色文字,筝尾一般悠然拉开,一晃一晃地就游远了。眯起眼睛去看,却又认不出那是些什么字,只是依稀觉得很小的时候,在家里的古老藏书上见过这样的文字,咏唱一样行云流水地爬满了纸张。
山田医生说,那是诀。
诀是一种“语言”,只有当它被说出来或写出来的时候,才会产生“效用”。
“你看。”我伸出手指去逗弄拖着一溜文字的小鱼,小鱼吃了一惊,迅速从我指间溜走了。“绫人你看。”
绫人侧过身,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我手指的地方,问:“看什么?”
我愣了愣,低头看水里颜色鲜艳的红色小鱼,仍旧拖曳着文字来回穿梭,绕着绫人转了两转,又游开。绫人顺着我的目光沿着势头逡巡了一周,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看什么啊?”
“不。”我摇摇头,“没什么。”
世界在每个人眼睛里。
果然——都是非常不同的吧。
看见了的,就很自然地去相信。
看不见的,无论如何都有人怀疑。
妄想无效。
口说无凭。
{03}
一直记得,大约是6岁左右的时候吧,不知名的一家三口从乡下到城里去,天晚了在市郊找不到可以住宿的便宜旅社,不巧天又下起雨,带着个孩子的年轻夫妇请求留宿一晚。藤堂家在市郊的庄园非常大,空置的客房并不难找,家里有自己的保镖,安全也有一定的保证,看着羸弱的一家三口,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管家领着他们去吃晚饭的时候,我在走廊里远远地看了几眼,大概是从乡下来的关系,一家三口带的东西并不多,穿的也是灰扑扑的外衣。在这并不怎么冷的天气里,父母和他们带着的孩子都穿得非常多,甚至还有一件宽大得有点别扭的大罩衫,连着同样旧旧的兜帽,就连进了屋也没拿下来过。穿过走廊到客厅前面的小玄关的时候,管家习惯性地在一边伸出手示意他们把外套脱下来,他会帮忙挂在衣帽钩上,两夫妻却吓了一跳似的面面相觑,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把身上那件肥大的罩衫脱下来,又小心翼翼地脱下孩子的外衣。
更奇怪的是,他们在罩衫的连兜帽下面,还戴着帽子。相当大的帽子,连后脑勺都遮住。
管家显然也是觉得奇怪的,但看样子他们坚持不脱帽子了,因此也没有多问。
几乎从来不离开本家的我很少接触家族以外的人,因此好奇地远远跟着,他们在偏宅的大厅里用餐的时候我在二楼的走廊上一直看。
两夫妇都很沉默,那个孩子也是,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穿着过分宽大的衣服,显得很瘦小。因为离得相当远,他们又戴着滑稽的大帽子,几乎把脑袋都包起来了,那时我一直没能看清那孩子的长相,却更因此好奇起来。
祖宅一共分为七个主院,正中央的是灵媒居住的地方,周围枝藤花叶芽实六个院用水榭分隔,回廊相连,呈倒六芒星形分布。——那就是嫡系血亲和外来人住的地方了。当晚沉默的一家被安排在枝院的客房暂住,我颠颠地跑到和枝院相邻的芽院去找住在那里的山田桂医生,主院之间的结界是从来拦不住我的。
我在桂家里住下来,总希望能和那家人的孩子碰个面,就是说两句话也好啊。
自从……走了之后,我失去了在这个家族的唯一一个朋友。
寂寞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酷刑。
晚饭后到入夜的时间是比较闲,在我的印象里,温柔谨慎的桂也很少过问我的无意义的行为,我说要在这里住,他只是笑笑说知道了,也就由着我在芽院后面乱逛了。我顺着长廊溜进枝院里面,转了一圈终于在水榭的小溪旁边遇到了那个孩子。小溪是人工做出来的,流经整个宅邸七个主院,穿过每一间宅子,族里的人利用它来做紧急的联系,只要把诀往水里一放,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遍祖宅每一个角落。不过平时这就只是普通的小溪而已,那个孩子当时正在溪边……看样子在玩水。
我走近他,发现他正以一个非常奇怪的姿势蹲(或者说是跪)在小溪旁边,这时候他已经又穿上了那件大得不成样子的灰罩衫,由于衣服太过长和宽大,我无法看清这个类似蜷缩起来的动作具体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想如果一般人去尝试着做这动作,也会十分别扭。——他看起来就像是半跪在地上,身体向后仰,手臂撇到身后捧小溪里的水洗着后脑勺。——向后弯腰洗后脑勺,这还不够奇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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