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梦”既然是一种很强大的东西,那么相对的梦解肯定也是非常稀有的力量。
——可是我讨厌这种说辞!
悠一曾经反问我:因为是难以办到的事情,所以就什么都不做吗?——什么都不做,然后看着它变得无可挽回,再哭着说你不甘心吗?
本来便近乎绝望的事情,如果什么都不做,只会真的成为绝望而已。
不会有任何改变。
“绫人,我是很认真地在请求你!我想知道我能够为他做什么?”我反手再次揪住了绫人,“——即使是很小的事情也好!一点点也好,只要一点点加一点点……总是能稍微改变什么的吧?”
——我能做到的就好!即使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渺小的事情,也和什么都不做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概是向来说话能省就省的人突然讲出了连续的文字这样很奇怪吧,绫人眯起眼睛望着我,逆着光线浅浅褐色的瞳仁里色泽温柔,流转,流转,流转不去。
“……条件。”绫人过了半天,突然慢慢地地说。“——我有条件。”
“啊!”我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他答应了!“谢谢你!”
“先别急着说谢……我可说了是有条件的。”
“那还是谢谢你!”
“谢个屁!不要突然那么乖巧!”
“就是屁也谢谢你!”
“……”
{02}
听一些长辈,或是身边的流言都这样说,——说千代和藤堂两个家族很早以来就敌对着。——但敌对的原因具体是什么?好像并没有人清楚的知道嘛?
离开那个封闭的家族大门,来自两支不同的血脉总是免不了免不了免不了要碰面的;我们彼此带着毫无理由的抵触情绪,互相躲避或者伤害着。
这真的只是存在于远久的先辈们结下来的怨恨吗?
没有人知道。
{03}
人类真是很奇怪的生物啊,——明明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完全没有根据的立场,竟然也能固执地站立那么那么久,互相欺骗残害攻击和撕咬,毫不动摇。
也许只有年幼的小兽在精疲力尽之后,才会想起互相舔舐伤口吧?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大概已经一片迷蒙。绫人把落地窗帘拉上。
我躺在旁边的床上,闲闲地看着他的动作。
“你到底是要自己睡着还是要我打晕你?”
“现在不是睡觉时间当然会睡不着!……不过话说回来,这就是你的‘条件’?”
绫人把杯子塞到我手里面。
“是啊。”他说。
“我睡过一觉这间屋子从此以后就能辟邪了是不是啊?!”我一口气把杯子里的热牛奶灌完,朝他吼道。
“不。相反地这里从此以后就更邪了。”绫人瞪了我一眼把杯子接过来,把我按回枕头里,“你听着,我接受了一个需要你帮忙的‘不可能任务’。”
{04}
是的。
即使很是最强的解梦人,仍然不是无所不能的。
梦是很强大的东西。
因为它诞生在人的心里。
梦相即是心相。
我进入别人的梦中,带过很多人回来,也送走过许多人。
也许这个世界只是我们的一个梦,或者,我们只是这世界的一个梦。
见到在梦中的人的我,必定也在梦中。
我们梦解的工作,使用的不是本尊而是深不可测的,但也是不可能掩盖任何弱点的“自我”。也许没见过的人都不能想象灵魂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它甚至需要时时保持湿润,否则很可能干掉。
对于梦解者来说,身体真的只是一个容器,是完全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
只是给灵魂保持水分,如此而已。
我们的工作在梦中。
面对灵魂最真实最残忍的一面。
一不小心,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
我接下了一个不可能任务。
之所以说不可能,那是“我只有自己一个,根本不可能”。
任务是这样的。
今年5月9日,在芝加哥最大的洲立教会医院,有一对同卵双胞胎在住院期间分别收到匿名寄来的监控病房门限的钥匙,之后在不同的住院大楼同一时刻自杀。
两个15岁左右的男孩,割腕,死因是失血过多。
原因不明。
10月30日,由芝加哥天主教教会医院署名寄来了一封委托书。
委托书上说,孪生子在医院自尽的事件之后,他们的家人、曾接触过的主治医生、以及当时住院过的整个医院的患者,都不间断地梦见他们。
每天每天,见到那对眼神悲伤的兄弟。
他们在说着什么,但是没有人可以听见。
梦和残象不同,它不是纯粹的假象,而是介于实与虚之间的东西,是可以伤人的。
这给所有人都造成了很大的心理负担,于是联名前来求助。
这个案例很特殊。
一对孪生子,他们的“自我”叠加得很完美,即使死亡,依然能够一起出现,我不能够单独进入他们的梦境,这是一个大问题。
离开了身体,灵魂与灵魂之间都一样软弱。
我不可能和两个叠加起来的梦境抗衡。
我可以找一个人一起前往然而又没有和我能力接近的梦解。
但是这有特例。
这个特例就躺在这里还跟我说她睡不着。
——生于六月十一日有着天命之解的灵媒!
愿意帮助我吗?
到等待着我们救赎的灵魂那里去一趟。
{05}
“原来你是要借我一用……?嘁……我还以为你多厉害……”我听着这个离奇的案件眼皮越来越重,但还不忘嘲笑道。“……看来你也……不怎么可靠嘛……”
“优一?”看见我向后倒下去,绫人伸手撑住我,“还好吧?”
“唔……好恶心……”我想坐起来但是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是听话的,“……但是好想睡觉。”
“会恶心吗?”在最后一刻,我听到绫人的声音嘀咕道。“——你该不会药物过敏吧……?”
……
…………
千代绫人!!!
竟然在牛奶里面给我下药!
等我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爆你的头!
我在心里愤怒地吼叫着,堕入一片黑暗。
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仍然还在绫人的公寓里,刚才的房间,刚才的床。
奇怪的是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微微的星光透过打开的窗,洒满了床单和地面。
绫人站在床头,伸手把被子掀开,朝我扬下巴:“来,起来吧。”
“这才几秒钟?”我从床上爬下来,“我醒了?”
“不。”绫人把被子铺回床上,“——你睡着了。”
“……我在哪里?”
“梦里。”
无视在一边惊讶不已的我,绫人拉开窗帘爬上窗台。
晚风夹杂着泪一般凉彻人心的味道掠了进来,绫人抓着窗沿的手松开来,他跳了出去。
——五层楼高的公寓,他从窗口跳了出去。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还是说梦里死不了人?我大叫一声扑到窗台前去看,结果和正好站起来的绫人撞到了一块。
“来啦,出来啦。”绫人朝正揉着脑袋大声抗议的我伸出手来,“我拉你。”
“谁要你拉?”我拨开他的手臂,在窗台边上一撑,也跳了出去。
公寓的窗台似乎只是一个通向异空间的口,那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盛夏的夜空,漫天的星火灿烂得像神悄悄注视大地的眼眸。
——不过,这么美的夜空下面,竟然是水。
我在离开窗台的刹那就沉了下去。
有人似乎在水面俯视着我,接着一只手相当不客气地把我拎出了水面。
“叫你拉着我了吧。”看着被拉出水面正在咳个不停的我,绫人仍然捏着我的胳膊不放,“给你个教训。”
“这是怎么回事?”我捏起完全湿透的裙子角看了看,又看看旁边的绫人,“你的窗口外面什么时候直接就是湖?——喂,你怎么站在水面上?”
“不,我的公寓外面是很正常的繁华市中心。”绫人拉我站起来,“我说过了,你在梦里。”
方才掉进水里,浑身湿透了。我正在想怎么办,绫人伸手拍拍我,水气立刻向四周散了开去,那场景煞是诡异!
“梦是最不讲道理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绫人替我拉拉完全干掉的衣服,“——只要你想。”
梦里么?
我木木地被绫人拉着往前走,四处张望着。
满天的星斗倒映在脚下全黑的水面上,一瞬间让人分不清了天空和湖面,绚烂如焰火。细一看那却哪里是“星斗”,分明是十分细小的文字。——有英文字母,也有荷兰文或希腊语,有华丽的花体也有手写体;日文平片假名,复杂的法语、韩文,甚至中文的隶书,楷体和小篆。
各式各样的文字像星星一样闪耀着冷冷的光华,静静悬在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中。
……梦啊。
这果然是梦啊。要是这是现实,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脚下的水面呈现出和夜空一般纯粹的黑色,布满星辰。一圈一圈的波纹缓缓随着我们的脚步荡漾开,远远,远远,直到消失不见。
再向前走,眼前出现了微弱的光亮。那是或疏或密盛开在水面的白色莲花,有着向四周展开的雪白花瓣和露光闪烁的圆形叶片。而花蕊的正中央,竟是一簇小小的淡黄色火焰无声在燃烧。
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温柔安静。
“我们都睡着了么,绫人?”我踩着幻象一般的水面跟着绫人的步伐,问道。“——这里好安静。”
“我可以自由地出入梦境但是你不能,——现在睡着的只有你。”绫人慢慢道。“梦境是各人心理的场景,每个人的梦境都是不一样的。我的梦境之所以如此安静,那是因为我很安静。”
我看了看绫人,没有说话。
“身为梦解,我们要一直保持安静,干净,心无杂念。因为人与人的梦总是相通的,一旦我们这些管理梦的人心神不宁,就会有许多人受到影响。”绫人拉着我仔细绕开水面燃着细小火焰的莲花向前走,“我是做不得亏心事的。”
很早以前,是谁跟我这样说过呢?
没有哪个人的不幸,会是自己一个人的不幸。
每个人生来都不是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个体,我们总和别人有关系,总是在互相牵制,互相影响;没有人能够例外。
因此,不论你做了什么,也总是有人必须为你承担一部分的后果。
——你无法自由。
无法真正地自由。
绫人正是在遵循这条规律,哪怕这是在梦之中。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水呢?”我低头看着微光闪烁的湖面,问。
“水是一种通用的介质,有能力操纵梦的人都会在自己的梦境里准备水,方便到各个地方去。”绫人说,“不过我梦里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氧化二氢那么简单,——这是弱水。”
“弱水?”
“是啊,弱水。——除了主人的梦以外,没有什么是可以浮在上面的,连羽毛都不行。”
“……那我呢。”
“你不拉着我,就会马上沉下去。”绫人嘿嘿一笑,“也就是说,除了我本人的允许,没有任何一个梦解能随便进到我的梦里来。”
弱水。
弱水的深渊就是万劫不复。
该沉下去的都沉下去;没有孰轻孰重,只有孰真孰假;没有能与不能,只有该与不该。
放开他的手,我就要沉下去化为虚无。
他是主人我是客。这个人是梦的操纵者。
我们向前走着,手指只是尴尬地勾着一点点。
然而低头看水面,莲花火焰游移的浮光之中,倒影却分明是我怕得要命的样子,抱着绫人的手臂跟得死紧死紧。
梦果然是最真实的自我呵,不会有半点掩饰。
人是做不得亏心事的!
你知道有谁在看着你的梦么?
我们就这样走着,水波无声荡漾远去,偶尔有扑着翅膀的的鸟类怪叫着飞腾起来,在夜空中扑腾扑腾就飞远了。天幕里那些莫名的字符受惊一般缓缓朝旁边挪开,闪一闪或者干脆熄灭掉。
“找到他们了。”绫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下的水面。“——待会见到客人记得先打招呼,优一。”
我不明所以地低头看,接着吃了一惊。
隔着一层水,黑漆漆的湖面下面隐约有一口开着的窗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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