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和你的父亲有相同的味道,我和他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九
“你感到良心不安了?”杨森剥开一个桔子,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希望阿吹知道真相?”
“有苹果吗?”我问。
“没有。”他说,“你的胃还没完全恢复,苹果不适合你。”
我侧过脸,窗台上有一盆不知是谁栽培的波斯菊,花凋谢了,光秃秃的枝干上挂着一片枯黄的叶子,什么力量让它坚持到了现在?
“你不是想知道我不做医生的原因吗?”我用手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那我告诉你,因为我父亲的死。”
他停住了咀嚼:“我记得那是一桩意外。”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我说,“直到三年前,鱼铺老板娘的丈夫打来电话,对我承认是他把我的父亲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什么?!你保留那个电话号码了吗?”
“别白费力气。”我苦笑道,“父亲去世时尚且没有发现他和此事有关的证据,重新调查更没意义。我很清楚,他是想从精神上折磨我,看我现在这副模样,他的目的达到了。”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逍遥法外?”杨森怒气冲冲地问,“你明知他的目的,却辞职躲进了鳞人公寓,难道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赎罪?”
“重新振作,救治更多的患者,我知道你想告诉我这些。但你不明白,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医生这个职业,那是父亲替我做的选择。他从小就希望成为医生,可惜始终没有实现,于是他的梦想,在我的身上实现,结果间接害死了他。”我发出似哭似笑的呻吟,“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去做医生?”
他像是要寻找恰当的词句来安慰我,但最后只说了五个字:“你得想开点。”
“我没有承担医疗事故的责任,老板娘的丈夫没有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实际上是一回事。”我喃喃自语道,“我想过报仇,可那有什么意义?”
“……暂且不说这个,你把这些往事都告诉了阿吹?”
“是的。”我说,“我的身上什么味道都有,唯独没有医生的味道。”
我能感觉出阿吹对我的信任,因此我更有义务告诉她真相。
信任有时是一种负担。因为在很多时候,信任会衍生出依赖。
依赖会让你感到心情舒畅,意气风发,但在不知不觉间,它就像条绳子,像根藤蔓般的缠住你游离的脚步,那时你或许就会把它当成负担,甚至是累赘。
我还要继续在鳞人公寓里生活下去,阿吹迟早要离开,这里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效果很好,真相有时就像一把锋利的刀,能割断所有牵挂和羁绊。阿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个多月,我不猜她是故意躲起来不见我,这样更好。
这一个多月中,我的生活恢复了以往的节奏。做些散工,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了不让阿吹见到我狼狈的模样,居然放弃了伴随我很久的伙伴,我是个傻瓜,就算被她见到了又如何?那才是真正的我。
然而当阿吹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却萌生出一种猝不及防的窘迫。
“这些天我去上学了。”她站在走廊里,背着褪色的书包,那只虎斑猫躲在她的身后,警惕地上下端详我。
“唔,挺好。”我想不出该怎么回应,只好含糊其辞。
“学校还是老样子,老师糊弄学生,学生糊弄学校,学校糊弄老师,总是这么奇怪的循环。”她嘟哝道,“没意思。”
“换个好一点的学校吧。”
“能在这里上学,就不容易了。”她挠了挠后脑勺,“多少还是有收获的。”
其实我很想问她有什么收获,话到嘴边忍了回去。
“给你的。”她打开书包,取出几个苹果,双手捧到我的胸口,“看我重新上学,妈妈也舍得给我买好点的苹果了,我没吃,给你攒下了。”
苹果很红,很大,小手苍白而瘦弱,这种鲜明的对比令我的鼻子发酸。我连忙转过身,竭力让口气显得冷漠:“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事了。”
“我说你和爸爸身上的味道很像,不是指医生的味道。”
“嗯?”
“爸爸对我有时很温柔,有时很暴躁。我喜欢爸爸,每天睡觉前都会许愿,希望他明天会对我好。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后来我终于感觉到,爸爸似乎是既想对我好,又怕对我好……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也是这样!你的态度让我忍不住想到了爸爸,我是不是很讨厌……求求你告诉我!”
我以为自己早已对声泪俱下彻底免疫,可是阿吹的眼泪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她的手一松,苹果滚落在地面。我手忙脚乱地捡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你不讨厌,你没有犯任何错,是我错了。”
没想到这句话一出口,阿吹由小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蹲下身,搂进怀里,任凭眼泪横流。哭吧,阿吹,把这些年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爸爸……我想你。”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没有人愿意成为别人的幻影,但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他父亲的灵魂能够附到我的身上,像我一样体会到怀中那个生命的温度和颤抖。
十
杨森答应了我出院的要求,他从未见过我在别人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么肆无忌惮。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鳞人公寓去。那冷漠阴暗的地方,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一段我原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感受的温暖。
成年人很容易低估孩子直觉的敏锐,我就是其中之一。这种敏锐,给我带来过恐慌、茫然,同时带来过充实和幸福。
鳞人公寓的轮廓出现在前方,我忽然萌生出一种惶恐:倘若有一天它被拆除了会怎样?
阿吹被害后,我压抑住心中的悲伤和愤怒,生怕被杨森看出自己脆弱的一面。想想真是可笑,这种固执和坚持,本质上毫无意义。或许正如杨森说的,我是在用折磨自己的方式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但离开了鳞人公寓,我又能到哪里去?
楼上掉下了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我的身旁,发出一声闷响。
是一个人!
他的脑袋摔开了花,不过从衣服上可以分辨出,是阿吹的继父!
一阵眩晕险些将我击倒。缓过神来向上张望,窗口大开,窗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黑色的土壤贪婪地吮吸着逐渐蔓延开的鲜血,然后逐渐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紫红。他的腿偶尔触电般的颤抖一下,就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理反应结束后,**赶到了。
“除了你,还有别的目击者吗?”杨森把我带进了警车。
“就算有,你也问不出所以然。”我麻木地说,“因为这里是鳞人公寓。”
“该死的!”他暴躁地解开衣扣,“为什么会有这种倒霉的公寓?”
“任何事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我蜷缩在后座的角落,身上的寒意越来越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面对的东西,每个人都有逃避的理由,当他们发现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令自己恐惧,并且无法面对的时候,就会躲到这里来。”
“那么,阿吹一家搬到这里,是为了逃避什么?”
我愣住,这个问题我从未思考过。管理员告诉我他们是为了上班方便,我就没再多问。长久以来,我的好奇心被消磨到最低限度,再过几年,恐怕我会和那些幽灵一样的住户成为同类。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据管理员说,看房和办理租房手续全都是阿吹的继父一人所为。我盘问过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如今他死了,真实动机怕是更无人知晓。”他苦恼地挠着头发。
一个**拉开车门,交给杨森一张纸:“死者留下的遗书。”
看完了遗书,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咝咝地吸着气:“怎么会是这样?”
我抢过遗书,上边只有草草两句话:“我受够了这种负债累累的生活,既然看不到未来的希望,那么不如全家一起去死。阿吹死了,轮到我和妻子了。”
救护车尖叫着停在楼前,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冲了进去,很快抬着担架跑了出来,阿吹的母亲的脸毫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着。
“根据初步勘测,死者试图用一根绳子勒死妻子,然后跳楼自杀。”**向杨森解释道,“好在他的妻子还剩下一口气,不知能不能抢救过来。”
杨森思忖了片刻,转过头看着我:“你回家休息吧,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我神情恍惚地站在楼下,那些昼伏夜出的住户意识到**已经离开,偷偷地将窗帘拉开,神色各异地打量着我。
“你们在看什么?”我吼叫道,“你们都是孬种!要是有勇气,就像他一样跳下来摔死!活得这样鬼鬼祟祟,还有什么意义?!”
我咒骂着,用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的恶毒词汇。他们惊慌失措地拉紧窗帘,剩下我在呼啸的北风中喘着粗气。
我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方才那番话到底是在骂他们,还是骂我自己?我不知道。
回到家,我瘫倒在椅子上,心脏还在悸动,依然没有从接二连三的震惊中解脱。
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墙角里放着几个空酒瓶,客厅中央的餐桌上的盘子里,装着半盘没吃完的菜,旁边有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我缓缓地拿起苹果,冰凉的泪顺着眼角淌下,这是阿吹送给我的最后一个苹果。
在她被害前的几天,她生病了,和前一次生病一样,我一直没有得到她的音讯。心情烦躁,跑到外边转悠了两天,然后进了酒馆里想要一醉方休。
阿吹死去的时候,我却在呼呼大睡。
如果我那天没有喝多,如果我听清了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很可能她就不会被继父杀害。想到这里我心如刀绞,痛苦地缩成一团。
苹果干瘪得不成样子,可我不打算扔掉,我会一直珍藏,直到死去。
是错觉吗?苹果似乎散发出幽幽的绿光。我揉了揉眼睛,果然是错觉。但那天她把苹果交给我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它在冒着绿光……真的是错觉吗?
僵硬的死鱼,冒着绿光的苹果,阿吹继父的跳楼自杀,加上那张有点古怪的全家福。。。。。。,陡然间全部在脑海里一起涌现,脑袋里仿佛有岩浆在翻滚,热辣、沉重、剧痛。
一阵痉挛从左腿传送到肩头,我惊恐地跳了起来,难道……?!
我穿上外衣,飞快地出了门,有些东西必须要得到切实的证明。
十一
半个月后,在阿吹母亲康复出院的当天,我拨通了杨森的电话。
“我听说快要结案了,大家都认为阿吹是她的继父杀害的。”
“是的。”
“我看了报纸,阿吹的母亲说,她丈夫试图杀害前向她坦陈:阿吹被害的前两天,我一直没回家,她本来没下定决心动手,见我回来了,担心夜长梦多,就下了手。”
“没错。”
“他为什么要用我的鱼当凶器?”
“为了嫁祸给你。”杨森说。
“你当时认为这种手法很笨。”
“所以说是快要结案,并不是彻底结案。”杨森咳嗽了几声,“没有把全部的疑点澈底澄清就结案,我心有不甘。但是舆论都认为案情已经很清楚,我的压力很大……”
“我养的是条热带鱼。”我打断了他的话,“水族箱断电的话,它挺不过十二个小时就得呜呼哀哉。这些日子我找到了水族箱的制造厂家,他们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我的水族箱并不是因为猫跳进去而造成了短路,进而烧毁,是被人破坏的。”
“是谁?”
“那天阿吹的继父在酒馆里和我发生了争执,我调查了一下他的行踪,随后他去上班了,并没有回到公寓。”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件事?”
“你还记得咱们上物理课时老师做的一个实验么?”我没有回应他的质疑,“通电后,富含汁液的水果会发光,要是通电时间长一些,水果的皮层会因为化学变化而产生一种可以散发荧光的物质,这个可以在相关专业书籍里查询到。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我最后见阿吹一面时,她给我的那个苹果,恰好发出了荧光。”
“……继续说。”他紧张地催促。
“由此我想到了第三件事。”我阴郁地说,“法医说阿吹嘴里有轻度的烫伤,这丫头有时很粗心,如果有人引诱她喝下热水,借口给她上药,然后将鱼塞进她的嘴里。那条鱼鳞片坚硬顺滑,卡进喉咙中就会顺势下滑,造成窒息。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和阿吹家共用一个电源,水族缸有自动断电保护,即便她推上电闸,它也不会运行,除非进屋打开开关。阿吹对我的水族缸很感兴趣,凶手由此知道这一点不足为奇。我想,当时凶手一定是大出意料,毕竟热水器漏电不会引发这等规模的短路,作案手法便讲不通,那时我在屋里睡觉,凶手急得心急火燎,撬门怕引起邻居的注意,以后阿吹要是和我提及此事,引起了我的警觉,事情就大大不妙,用这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