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道默默地走进女中,默默地踱向西式的红砖楼,来到曼莎所在的班级,四周的景致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京道看到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一只风筝,然而风筝的线只画到一半,如同断了一般。莎,你去了哪了?我就要走了,也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京道坐在曼莎曾经坐过的位置上,那个位置靠窗,京道仰头去看窗外的梧桐树,梧桐的叶儿开始发黄,忽而,一片还很青嫩的叶片被雨水打落,京道的心莫名地被揪了一下。莎,你到底去哪了?
这时,教室外头传来了鞋底拍击路面的击水声,声音愈来愈逼近,随即,停了下来。“你是林京道吗?”京道回头,竟是刚才在门口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孩。京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近乎疯狂地摇晃着女孩的肩膀:“你知道曼莎去了哪么?”
“曼莎她……”女孩有点哽咽,她指着檩子,京道抬头去看,落灰的檩子上有一处微微的裂迹,并带着很干净的环形白痕,“她昨天夜里在这吊死了……”
蝶葬 第二十章(12)
京道顿时感到无法呼吸,这怎么可能,莎莎到底为什么啊!莎,你有什么苦衷怎么就不等我回来告诉我,天啊!
“曼莎等了你很久,她以为他的父亲可以救得了你,谁知她的阿公连同她的父亲都被杀害了。曼莎哭了很久,前些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有十一名海归青年被警察抓去,后来转交给日本人处理,结果被枪毙了,曼莎心里害怕,她魂不守舍的要出去找你,我不放心,就陪她出去,哪料她捡到了你的衣服,上面全是血,你知道那时的她有多伤心么?她当时晕了下去,醒来之后神情恍惚地到处乱走,最里不停喊着‘小京哥哥’,她几乎要疯了,但我哪里想得到她会生出暴殄轻生的念头……”女孩的眼泪落了下来。“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好好守着她,都是我!我没有看好她!”
“什么!”往事填满了京道的脑海,似是想了很多,却什么也没想,那些全是回忆,那些都只是回忆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京道的眼里装满了泪,这天,这地,这周围的景致都变得无限广阔,京道一声不吭地踱出教室,踩在水中,那步伐比灌了铅还沉重……只有近乎绝望的人才会那样走路。他感觉自己像死了一样,走动着的只是自己的灵亡。
“林京道!”女孩呼喊着,京道没有反应。
女孩追上前去,从手袋里掏出八音盒塞到京道手里:“曼莎一直带着这个音乐盒,直到她临死前,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这个盒子。”
雨下得更大了,校园里的水已积了近半尺高,京道顶着大雨站在水里,默不作声。还记得那个诗意的下雨天,他曾拉着曼莎满城地跑,蒙蒙的细雨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复
不久,京道的故乡便光复了。巷陌里弄重新挂起了大红灯笼,爆竹声声惊破了云天。
京道缓缓地在大街上彳亍,天空恢复了昔日的深蓝,街市又过去热闹起来,远处有几个背影正在忙忙碌碌地清理废墟。这日京道的左腿有点跛……那条腿自从一九四一年保护曼莎时在水缸里被鬼子刺伤后,每逢变天,动辄隐隐做痛。此时,他靠在一株香樟树下歇息,刚要低下头去,却忽地停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远处的废墟上……那正是林家宅院。
京道蹒跚地朝废墟走去,突然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轻逸而飘忽,是紫檀香!他从怀里拿出曾经送给曼莎的八音盒,翻开盒盖,里边传出幽怨的音符,曾经就在这块地方,幽夐迷离的声音吸引着成千上万的蝴蝶,而这日,却迟迟不见蝶儿飞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群蝶齐飞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抗日打仗,家破人亡,也是上个世纪的事;曼莎,是上个世纪的事,也是这个世纪的魂,只有灵魂才会叫人欲罢不能。这一切真实得让人感到恐怖的虚幻,它们来去匆匆,没等你晃过神来,早已人景同销了。这些日子,整座城市仿佛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浩劫,而今日终于能在街上看到孩子们烂漫的笑脸,京道的心忽地被一股暖流包围着。
对面的商铺门口坐着两个孩童,一男一女,他们拍打着巴掌,天真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先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故地重返,物是人非,月圆人寂寞。
那,是一种使人昏眩的幸福。
1945年10月
蝶葬 第二十一章(1)
20
石瑶为曦媛订了最早的一班返程机票。是的,她绝不允许曦媛就那样坐等近一个星期。曦媛只要在F城,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个老婆婆凌厉的阴魂残害而死。
她永远都无法看着曦媛坐以待毙,她宁可自己死去也要曦媛好好地活着。对她而言,曦媛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飞机兀自在离地面一万两千多米的对流层中迅速穿行,曦媛默默地回想着《冰蝶儿,沙沙沙》里所叙述的一切。她恍然明白那个名叫曼莎的民国少女为什么会进了八音盒。
是的,她在临死前还紧紧握着八音盒,而死后不久的那段时光,她“在每一个夜晚站在小门外守候,纵使在最可怕的台风夜,她都会苦苦地等,苦苦地唤着林京道的名字。”可见,在她临死的那一秒,只想把自己的灵魂附于那两只双翼瑰丽,纹络清晰,通体发光,如萤似玉的冰蝶身上。是的,她一定觉得八音盒会成为他们死后相聚的地方,而他们的灵魂,则能够永远地借助冰蝶的翅膀飞向他们想去的地方。然而她错了,当她的亡魂走入八音盒的那一瞬间,却抵达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古宅院。在那之前,她永远都不会料到八音盒之门只是通往那座四水归堂的快捷方式而已。
中午,曦媛沉落在成都双流机场。
成都的春天一如既往地被灰蒙蒙的云团所覆盖,那些云团好似舞台灯光中的滤色片,天地万物的色调无奈地与之沆瀣一气,留下单调的灰。灰色的空气,灰色的公路,灰色的机动车,灰色的写字楼,就连路旁的绿化带也一并变成灰化带。
是的,成都的一切都显得安然无恙。
曦媛回到寝室的时候,黎嘉妍正在床铺底下的书桌旁打电话,她一边讲电话一边抹着眼泪……
“怎么会突然生病呢……嗯……医生有没有说什么……啊……怎么会那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吗?噢,天哪……好,让我跟妈妈说几句……妈,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明天就回去看你,你要好好的……啊,爸,你说什么,妈妈她……”嘉妍说着,已然泪流满面,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显得扭曲,仿佛精神受到了非比寻常的刺激。接下来,她就再也说不出话,所有的言语都被“嗯”字替代,然后,她放下电话,伏在桌面上失声痛哭。
曦媛放下背包,走到嘉妍身边。“发生什么事了?”
嘉妍只是很惊异地微微转过头,用余光瞟了曦媛一眼,什么都没说,伏案而哭。
“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曦媛抚摩着嘉妍墨红色的长发,回想着长平坊里所发生的灾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家是在长平坊里吗?”
嘉妍抬起头来,用她那红肿的汪汪泪眼看着曦媛:“你怎么知道?哦……我知道了,是樊斯灏跟你说的吗?又是他……”嘉妍把最后那三个字说得很小声很小声,那种声音细若蚊蝇,然而曦媛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一丝不友善的意味,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敌意,她很意外嘉妍为什么会对她做出这样的表情。她和斯灏究竟有什么矛盾?哦,她记起来了,她记起那天老乡会上嘉妍对自己和斯灏的热聊就有所微词。
“不,我猜的,我甚至猜到你家发生了什么。”
“怎么可能。”嘉妍的语气坚决而毅然,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否认曦媛的直觉。
“那么我就说了。你家,有人染上肺部疾病,属于ARDS疑似病例。”
嘉妍惶惑不解地看着曦媛。
蝶葬 第二十一章(2)
曦媛继续说道:“并且,还在半个小时之内……猝死。”她把“猝死”说得很小声,毕竟那是一种晦气的猜测。
“你怎么知道?”
“我爷爷昨天也得了这种病,然后,猝死过去。”曦媛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爷爷死前的一幕。
“那么,你的爷爷家在长平坊?”
“不,但是他常去那。”
“这种病征和长平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秘密吗?长平坊尽头住着的那个阴魂,就是她给整条巷坊带来了这种怪病。她令全世界的毒蝴蝶飞往F城,又将毒蝴蝶身上的毒粉沁入出入长平坊的人的呼吸道中……”
“够了,我的心情很差,不想听你说这些鬼话!”嘉妍边说边趴上床。
“妍妍,你怎么了?”
“不要这样叫我,太丢脸了。”嘉妍把被窝铺好,“建议你去吃点药吧,你的胡言乱语只会加重我的难过。谢谢。”
一个悲痛欲绝的人,居然会说出如此尖刻无情的话。
曦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惊讶地望着床上的嘉妍。大概一个月前她还是那样认真地听她说话。或许,她不应该对她说这些。
“以后,请不要再对我说你的幻觉,我不信鬼神,只相信科学。”
曦媛感到天地万物都在围着她旋转起来,是的,在这个学校里,越来越少人会相信她的话,越来越多人把她当成疯子、神经病人。这里的朋友,她令他们感到困惑,他们更令她感到困惑。
什么电磁波。什么不灭的磁场。事实上,她在从前也不会相信鬼魂竟然能够以这么科学的姿态存在于世上。
时间缓缓地过了一个星期,某天曦媛用笔记本写Blog的时候,旁边突然多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笺。信笺是旧时的信笺,红条竖格,字是毛笔书写的繁体字。纸质看起来很脆弱,墨渍有晕染开来的痕迹。看来,这封信放了很久很久了。曦媛清楚地记得她并没有带来这样的一封信,那么,这封信大概是从夹着曼莎画像的旧相框里掉出来的。是的,曦媛这才发现相框的一角并没有被固定住,或许是木质相框保养不够,后置板的那一角已然被岁月摧残得微微翘起。
曦媛打开信,默默地读着:
京道,曼莎有件东西我无法给你,那就是当她暴殄轻生时悬梁用的白色围巾,如今,它已经随她而去了。是的,那条围巾她编织了整整三年,从你到新加坡读书的那一个冬天开始,她就一直一直地编织,织了拆,拆了织,前前后后不知返工了多少次。最后,她终于在你回来的那个冬天织完了,很遗憾的是,她还来不及把它给你,你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莎莎以为你死了,她太脆弱,经受不住痛苦,终于把花了三年时间亲手打完的白色围巾把自己吊死了……
曦媛的泪不知不觉地涌上眼眶,但她只是强忍着没有让它滑落。她想起了爷爷发表在《抗战岁月》上的自传体小说,想起了瑶瑶做过的梦,想起了红砖楼,想起了实验室里的断檩。笔记本的播放器里传出了一首未曾听过的歌曲,她的注意力被歌词的内容打断:
那是一个下雪的午后/女孩的眼中流着忧愁/花了三年编织的白色围巾/送给她最心爱的人/他坚强地说要去闯一闯远方/临走许给她幸福的愿望
时光就像河水一样缓缓地流淌/女孩依然等候在那约定的老地方/但病魔让她无力再为爱祈祷/梦中的团圆她永远看不到了
那条围巾已经戴得泛黄/男孩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白色围巾慢慢地慢慢坏掉/青春的美好永不衰老/白色围巾慢慢地慢慢坏掉/她对他的爱天荒地老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蝶葬 第二十一章(3)
那是一首写满感伤的歌,然而这种伤感的调子却很温暖,它俨然叫回忆越过失望的轨道,然后把她逼近绝望的边缘,然而往事却在那绝望的边缘擦出了希望的火光,一颗心沿着抛物线回环,整个世界的冰山开始融化,天地万物瞬间复苏。她的思绪在半个世纪前的黑白记忆里找寻着某个点,记忆瞬间由黑白变成彩色,叫人温暖。温暖的声音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作词者是一个名叫莫筝的男人。她想起了《冰蝶儿,沙沙沙》中,曼莎临死前在教室的黑板上画的那幅断线的风筝,那是林京道老人年少时送给曼莎的礼物。是的,风筝虽然没有飞上天,但他们已经断了线。
是的,一切都仿佛是上天事先安排好的。那个作者的名字,莫筝,读起来就有点像“沉默的风筝”。风筝沉默了,爱情沉默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沉默了。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嘉妍开始像往常一样坐在镜子前涂涂抹抹,甚至还哼着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歌曲,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