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程早有预料,心绪变得异常平静,抄起一支伯格曼MP18冲锋枪,检查了一下弹夹,向身后的下级军官道:“还愣着干吗?抄家伙,上吧。”
日军第六师团下属藤田大队奉命执行对光华门的主攻任务,作为帝国陆军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大队长藤田在军队中的战绩平平,同期毕业的同学不少人已经干到了联队长以上的职位,让他感到极大的沮丧与不平。他急于想向陆军部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次拼命争下主攻的名额,就是希望自己率部第一个杀进南京总统府,从此一战成名。至于中国军队的抵抗,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他的心目中,中国军队与大日本皇军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除了淞沪会战初期打得像点儿样子,其余时间都是在溃败和逃窜。与这样的对手交锋,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屠杀。藤田从不把对手的生命当回事,心中充满了对杀戮的渴望,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两个小时之后,他的生命便将不属于自己了。
一轮炮击过后,藤田一步跨出战壕,高举指挥刀,向南京城墙用力一指,不用说话,手下的士兵已如潮水般向前冲去。
藤田冲在第二波队的最前沿,面对南京城墙上稀稀落落的阻击枪声,心中不屑一顾,他相信中国军队的战斗意志已经被帝国炮火摧毁,对于这些丧失意志的士兵,自己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对准他们的脑袋开枪。自大的性格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属下向他请示是否使用云梯时,他将手一挥,指了指远方城墙的豁口,道:“云梯太耽误时间了,既然炮火已经为我们打开了门户,为什么不使用它?”
几百名日军士兵冲到城墙的豁口下,顿时显得拥挤不堪。藤田跳上一块高高的断壁,挥舞指挥刀,大声道:“快速通过,不许滞留,快!快!”
在他的催促声中,日军士兵争先恐后冲进豁口,十多米的通道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突然间,豁口的另一端响起密集的枪声。藤田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对各种枪械发出的声音并不陌生,这些枪声不是中国军队常用的中正式步枪发出的,也不是轻、重机枪的声音,而是德国造伯格曼MP18冲锋枪的射击声。他只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刹那间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对手,这是一群训练有素、武器装备比自己还要优良的军人,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修正自己的错误了,一道长长的火舌扫了过来,密集的子弹几乎将他拦腰截断,尸体重重栽倒在城墙脚下。
古城忠魂(5)
在这场遭遇战中,日军的武器使他们吃了大亏,三八式步枪只能单发射击,人工退壳,每次射击时都需要拉推枪栓一次,这短短几秒钟耽误叫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伯格曼MP18冲锋枪虽然射程近、精度不高,但是火力猛烈,最适合近战,每支冲锋枪的弹匣容弹三十二发,射速高达每分钟四百发。宪兵教导连突然袭击,二百多支冲锋枪在不到三十秒钟的时间内,向日军扫射了七千多发子弹。也许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七千发子弹的消耗微不足道,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密度的火网倾泻在十几米的通道内,造成的杀伤力就变得异常惊人了!
上百名日本士兵甚至来不及开枪还击,就被铺天盖地的弹雨浇透,尸体堵住了豁口,冒着热气的鲜血肆意溅射,触目惊心。
日本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弹雨打蒙了,但是没过多久,他们迅速恢复了强悍的本色,一队又一队的投弹手踩着同伴的尸体,冲过豁口,将手榴弹接连不断向中国阵地狂掷,妄图炸开一条血路。与此同时,五六十名中国工兵冲出掩体,迎着飞来的手榴弹,发疯一般猛挥工兵锹,像打棒球一般将手榴弹挡出工事,不惜冒着被炸碎的危险,捡起冒烟的手榴弹往回掷去。连续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日军的投弹手根本就没想活着回去,掷出手榴弹后全部被打死,无一生还。中国工兵也被炸得支离破碎,生者寥寥。
呼啸的弹道声刺激着双方的神经,人人都杀红了眼。日本步兵见久攻不下,选择了战术中最刚烈、也最盲目的进攻方式,挺起刺刀,迎着弹雨发起冲锋。
这种战法让他们直接走向死亡。教导连的士兵全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子弹打得又准又狠,两百多支冲锋枪组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火网,数百名日军士兵被这道火网死死钉在豁口之中,冲锋者纷纷被打成蜂窝状。
不一会儿工夫,十几米的豁口中堆积了一米多高的尸体。
激烈的枪声渐渐弱了下来,曾经是陆军中最勇猛的藤田大队被彻底打残了,只剩下不足几十人,已经无法组织起像样的进攻。
惨烈的死亡终于让无畏的日军士兵感到彻骨寒意,在盲乱的射击下,开始向后撤退。
教导连一个排长兴奋地对贺锦程道:“贺副官,日本人跑了,追不追?”
贺锦程瞪了他一眼,道:“追你个鬼?小日本的步枪打得远、瞄得准,咱们的冲锋枪够不着他们,冲上去当活靶子么?”他擦了一把汗,大声喊道,“小日本退了,马上会有炮火攻击,大伙儿撤到藏兵洞去,留下几个观察哨。”
命令一下,所有士兵迅速行动。贺锦程指挥道:“把伤员全撤下去,阵亡兄弟的遗体也抬走,不能把他们留在这儿被炮火糟蹋。”
一个士兵叫道:“贺副官,那些工兵的尸体还抬吗?”
贺锦程一听就火了,道:“废话!他们跟你一起浴血,都是生死兄弟!你敢不抬?老子抽死你。”
那个士兵委屈道:“人都被炸碎了,一地断胳膊断腿儿,怎么……怎么抬啊?”
贺锦程心中一紧,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猛地抬起枪,“哒哒哒……”向天空扫射了一梭子。
周围的士兵都愣住了,抬头望着他。贺锦程垂下冒烟的枪管,大声道:“工兵排的兄弟,还有活着的没有?”
四个被烟火熏得漆黑的士兵走到他的身前,道:“报告长官,我们活着。”
贺锦程吃惊道:“就剩下你们四个人了?”
古城忠魂(6)
一个士兵道:“工兵团二营四连三排,全排五十二个兄弟,阵亡四十八人,就剩我们四个了。”
贺锦程默默看着他们,胸口起伏,蓦地双腿立正,向他们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道:“工兵排的兄弟都是好样的!今天与你们并肩浴血,三生有幸!”跟着向左右大声喊道,“教导连听我口令,全体立正,向为咱们挡手榴弹的工兵排兄弟,敬礼!”
一声令下,教导连的士兵们都挺直身体,举起右臂,齐声喊道:“敬礼!”
四个工兵身体颤抖,泪水夺眶而出。一人叫道:“长官,能不能发我一支枪?”
贺锦程道:“你要枪干什么?”
那兵道:“我们是工兵,没有配枪。我要求编入作战部队,杀日本人,给兄弟们报仇!”
贺锦程不假思索道:“给他们枪。”
四个工兵接过枪,背在肩上,站入教导连的队伍之中。贺锦程向他们说道:“你们四个给我听好了,一定要活下来,把这四十八个兄弟的姓名带回去。他们都是殉国的烈士,得让人记住他们是怎么死的,不能糊里糊涂地埋了,连名字都留不下来。”
四个工兵流着泪,大声喊:“是!”
贺锦程仿佛完成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松了口气,道:“撤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冬夜来得快,太阳一晃间落入山后,暮色随即笼罩古城。
风,极冷极硬。尤其在城头的风口处,呼啸着往身上撞来,仿佛要榨干身体中最后一点暖气。日本人停止了持续一天的轰炸,尽管空气中的硝烟味依旧呛鼻,但是四周呈现出一阵难得的宁静。
贺锦程与方隐锋各自裹着一条军用毛毯,半躺半坐在城墙的垛口后,手中拎着一瓶酒,一人一口,互相传递。
方隐锋每隔一会儿就探头往城外看看,只是星月朦胧,城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贺锦程看他紧张的神情,笑着拍了拍他的大腿,道:“看啥?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赶紧把脑袋缩回来,小心日本兵的冷枪给你点名。”
方隐锋道:“你不怕日军趁夜偷袭?”
贺锦程道:“他们有飞机、坦克和重武器,可以轻松对我军实施火力压制,没必要趁夜偷袭,多死人不说,还发挥不了火力上的优势。”他长长伸了一个懒腰,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道,“今天小日本轻敌,叫咱们捡了一个便宜,明天可不会这么走运了。他们必定发起疯狂报复,有没有飞机助阵不知道,坦克是一定会来的,再加上步兵的集团式冲锋,那才是真正的考验呢!”
方隐锋道:“你想怎么打?”
贺锦程道:“我从八十八师搞了三门战防炮,架在城门后边了,炮手都是打过淞沪会战的老兵,明天等日本坦克上来,给他们来个齐射,干掉五六辆不成问题。剩下步兵对步兵,没啥说的,咱们拿命跟他们换命就是了。”
方隐锋担忧道:“这么打,守得住么?”
贺锦程沉默一阵子,道:“这已经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了。我接到的命令是死守,守不住,我就得死在这里!日本兵可以攻占南京,但一定是跨过我尸体进城的。”
方隐锋心中一阵难过,半天说不出话来。
贺锦程看了他一眼,道:“方医生,好兄弟!听我一句话,走吧,这儿用不着你了。”
方隐锋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锦程道:“我们这些人是要和南京一起死的,这是我们做军人的道义!你不一样,你可以不死……”
不等他说完,方隐锋道:“我不是军人,可我是中国人!一寸山河一寸血,有你们的血,也有我的血。你再说这种话,就是不把我当兄弟。” 。 想看书来
古城忠魂(7)
贺锦程苦笑一声,道:“行,不说这个。来,喝酒。”
两人接着喝酒,方隐锋酒量平平,贺锦程却是海量,一瓶酒十之七八都被他喝了,意犹未尽。一阵倦意袭来,两人裹着毛毯,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远处观察哨低声叫道:“谁?口令!”
贺锦程骤然惊醒,顺手抄起身边的冲锋枪,哗啦一声,保险盖打开,子弹上膛,身子呈半卧射姿,枪口对准声音发出的方向。
与此同时,人影一晃,方隐锋也出现在他的身边,手中握着一颗手榴弹,一根手指已经勾住拉环,随时准备投掷。
贺锦程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反应挺快,像个老兵!”
一会儿的工夫,哨兵带来一个通信兵,向贺锦程敬了个礼,道:“贺副官,我是教导总队第一旅二团的,奉谢团长的命令通知您,城防司令部发出撤退令,我们团已经撤离光华门驻地,你们也赶紧撤吧。”
贺锦程听后,浑身猛一激灵,大声道:“撤退?不可能!日军就在城外,这时候撤退,不是把南京拱手相让了吗?”
通信兵道:“上峰让撤,我们当兵的只管服从命令。”
贺锦程心中一阵燥热,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回去吧,替我谢谢你们团长。”
通信兵又敬了个礼,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贺锦程再也冷静不下来了,来来回回在城墙后根上转起了圈,过了不久,派出去打听情况的士兵纷纷回来报告,各支部队确实已经接到撤退的命令,正在陆续向城北集结,准备渡江突围。
贺锦程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一掌拍在城墙上,砰的大响,道:“不能这么撤啊!那么多好兄弟战死城头,难道白死了吗?”猛地转过身,道,“不行!我要回司令部,找萧司令说理去。”
方隐锋插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贺锦程道:“事不宜迟,走吧。”
两人心急如火,一口气赶到宪兵司令部,沿途看到不少部队向城西北退却,秩序混乱,不成队形,既不知道什么番号,也不知人数多少。贺锦程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一进司令部,顿时感到情势不对,四处都是乱糟糟一片,来不及销毁的文件扔得满地都是,人人神情焦躁忙乱,崩溃之态显露无遗。
在作战室的一个角落里,萧山令默默坐在椅子上,神色肃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鼻孔喷出浓浓的烟柱,把他的脸庞都遮在烟雾中。
贺锦程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萧司令,我回来了。”
萧山令没有抬头,淡淡说道:“接到撤退的命令吗?”
贺锦程道:“听说了。”
萧山令道:“那就执行命令吧。”
贺锦程站在原地没动,道:“萧司令,我不撤!”
萧山令这才抬了抬眼皮,看着他道:“为什么?”
贺锦程道:“不是说要与南京共存亡吗?弟兄们都准备好了战死到最后一人,怎么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