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黑桃说,他经常去黑桃家蹭饭吃。其实在镇上大家的生活状态基本一致,贫富相差不大,他却总喜欢把自己弄成穷得叮当响的模样。
为了能上街载客赚钱,他将自己即将寿终正寝的自行车进行了一番野蛮的修理和改装,自行车的左右两侧都装上了座位,材料来自于两个花絮败露的旧沙发,这直接导致他无法正常地从左右两边上下自行车。他每次上车都会将一条腿高飞而蠢笨地跨过沙发,再艰难地将屁股端正位置。乘客如果要下车,他则死命地踩刹车,若他自己离开车则要依靠惯性飞驰,他将两只手腕伏在坐垫内侧,双腿往后飞,这样车子脱他而前,他才能顺利落地。
这个车的模样实在太怪,他因此被称做怪车男。
怪车男从来就没有为人民服务的职业道德,脸上时常挂着一种心意懒散的无奈感,以至人们怀疑他是否是在做生意,偶尔也有路人在他面前晃荡露出要做车的神情,他的眼神却和鼻涕粘连,飘离地在空气中不知所云,以至于错过这种唾手可得的生意。
但此刻他的目光以无比专注的确定,象一只目光犀利的老鹰猛地衔住了耀葵,还用鹰爪般的余光在她身上刨啊刨,
“你你你告诉我,黑桃这两天做了什么?”他的声音突然间有了一种流星坠落般的凶猛迅疾,所有言语仿佛快速射出的抛物线,让耀葵感觉到危险就要来临。
她还来不及表态,爸爸就将他的身体挡在面前,
“黑桃现在怎么样了?”他瞬间背过身子,转身拉着耀葵近一步去看黑桃。
和周围这些惶惶的人不同,黑桃看起来是那么安详,耀葵觉得黑桃只是在睡觉。她甚至怀疑黑桃在捉弄大家,他假装睡去的样子,其实已经暗自笑得要背过气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向她袭来,耀葵的毛孔渗透出细微的虚汗,但她不相信黑桃已经一劳永逸地死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见过一个死去的人,从来不知道死是一种什么样的奇特的感觉。她也根本不相信黑桃会死。其实前天他们还呆在一起吃饭。
6。最后一天
那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每个学期末的集体会餐时间。
在耀葵和黑桃就读的中学,有个莫名其妙的传统就是在每个学期最后一天的中午,初中部与高中部的人都被吸纳到学校的食堂里,所有的学生都如藻类生物般粘连在一个个庞大的圆桌周围吃吃喝喝。
据说这一传统自见校以来就顽固地存在着,老师和校长们的理由是,虽然只是粗茶淡饭的一顿简餐,但能更好地凝结全体同学们的向心力和集体荣誉感,同时也是一次同学们增进情谊的好机会。
但是老师们是不坐下吃的,他们在圆桌周围晃来晃去如监工般巡视,时而过来和哪个同学说两句,时而用余光扫视呆坐在角落里的同学。耀葵和黑桃自然并肩坐着,这样恣意的行为本该遭到老师的怒目相视,但这天食堂内人太多,老师因此放松了对他们的监督。
这天黑桃显得十分开心,在夏日雨前的中午,他的头发展现出一种婴儿刚出生时的柔软湿润,一片片浅黑的头发贴着脑门。耀葵悄悄望着他,怀疑他的兴奋都在一次次笑意中呈喷雾状从头皮中泄露出来了,由此头发变成了潮湿的热带雨林。耀葵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却也根本不怀疑他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日复一日走动缓慢的日子,难以令人想象出会有什么变化。难道是最近的烹饪课他得了年级第二名,如果是这个理由耀葵不免要小小鄙视一下他的功利,难道他被某女生暗恋?这更会令耀葵笑掉大牙。但是高兴有时候也会带着莫名其妙的帽子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所以耀葵不再多想,只是积极地感染着他的兴奋。两人脸上总是挂着诡异又甜蜜地微笑,那时候他们表现出了一种极其良好的默契,连想奚落的老师,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人。
一齐吃饭前照例是所有人站起来唱校歌。
环绕一个个圆桌的同学们稀稀拉拉地站成一圈圈,都拉开双唇若有若无的缝隙歌唱。耀葵无论如何也记不住那晦涩的歌词,但她的嘴巴不自觉地张得十分大,甚至有一种要攀比周围同学嘴型的预谋,当她发现他们的嘴张成一种像花苞涨开的模样,她的嘴立刻剧烈地扭曲成一个女高音般们特有的小喇叭。她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嘴形逼真自然,然而她发现假唱比真唱还要费力,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她很快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感觉,她的肺像经历了一万米的长途颠沛奔跑,在胁迫重压中苦苦死守着最后的防线。当她听到波涛汹涌的歌声,感到有一种轰轰烈烈的强大气势,但声音却始终漂浮在食堂的上空,近处听不清一个字。
她和黑桃站在靠门近的位置,门上油迹斑斑,倚着门框,耀葵看见外面阳光充溢,远处却压着漂浮不定的乌云。她回头顾盼黑桃,他的胸部平静如斯,目光真诚像明镜端坐,他知道他在认真唱歌,他会背歌词,偶尔他也会忘记一两个字而稍做停顿,他却从不晓得做假。她的小指滑过门板,偷偷地勾到了他的小指,他回头看她,阳光下他一脸温柔,金色融化了他纯净透亮的笑容,她刹时看不清楚他的脸,心里便觉得十分依恋他。
大而无力的歌声终于散去,等来的是让人有实际感受的午餐。
这天上的第一道菜依旧是宴丸汤,宴丸是一种皮取材瘦肉,陷用肥肉做的丸子,据说来自“燕瘦环肥,天璧之合”的古代佳话,据耀葵推测意思就是瘦和胖结合,感觉不错的意思。宴丸一般是开宴的第一道菜,耀葵喜欢吃肥肉所以只吃陷不吃皮,而黑桃喜欢吃瘦肉所以他只吃皮不吃陷,他们将皮和陷各自吐了一堆,然后他们说将桌上的皮和陷再包一下,扔进汤里可以继续吃,黑桃吐吐舌头又做出了恶心呕吐的表情,他的眼珠上下跳来跳去频频做着鬼脸。
下面的菜基本上都是一些味道普通的鸡鸭和蔬菜,大家拿起筷子浅尝而止,然而倒数第二道菜却是在餐桌上不常见的脂肪鱼,这令耀葵的胃口兽性大发。
鱼一端上来,黑桃慌忙拉她的衣袖,小声叫她不要吃。但耀葵早就被兴奋的食欲冲昏了大脑,她开始筷子出手,肆无忌惮地把鱼肉夹到自己碗里,她的手跟不上她嘴巴的速度,和她们同桌的一些男孩子也开始抢鱼吃。当脂肪鱼疯抢一空时,耀葵的胃得到了巨大满足,她就像一个老嫖客一样侧过头,朝黑桃得意地抹了抹嘴,
“好吃哦,你就没有这个福气吃鱼,哈哈。”
“又不是人人都一定要吃鱼的!”黑桃向她挤挤嘴巴。他显然不满。
“你不敢吃鱼吧,你怕刺!”
“就像你不喜欢吃瘦肉,我会吃瘦肉一样,吃什么只是一种习惯而不是一个特长或者技能性质的东西。你不是已经吃了很多鱼证明你有这个能力了吗,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吃不吃鱼的事情,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不喜欢吃鱼的,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啊?!”他的脸涨成一种十分难看的酱紫色,晦气取代了阳光的明媚,目光冷冷地射向餐桌正中脂肪鱼的残骸。
“哦――你不要生气啊,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这这没有什么的――。”耀葵胆怯起来。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耀葵却感觉到他周围的气压在升高,她真的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生气,平日对于这样随便的玩笑他是毫不介意的,阿且她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脾气十分之好的人,不会对她发火。可现在,之前他们的快乐就像酒精棉被拭手后液体迅速蒸发,留下刺鼻的气味。此刻他就这样决绝地侧过头不看耀葵,在熙攘的谈笑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变化。
“这没有什么的,我只是喜欢吃鱼,你只是不喜欢吃鱼,这完全不代表什么的。”
但他仍然不理她。这令耀葵的心情速变,她对他的耐性从来都是极其之有限的,这样的无视她情绪的事件在以往几乎从来没有过,她顿时觉得他矫情又无理,她将筷子往桌上一放,眼睛朝天花板上望去。
“什么都是你说的,我又没有一定要你吃或不吃鱼。有本事就吃鱼啊,比我吃得快,比我吃得多啊。你就是不敢吃嘛!。耀葵以为他会立刻转变态度,非常紧张她的样子进而哄她,对此她似乎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把握。因为耀葵知道他非常害怕自己生气,从来都是以呵护娇贵瓷器的态度来将她的情绪放下和举起。
然而这刻他没有任何的反应,他目光垂落如扫帚对待地上的尘埃,周围嘈杂的咀嚼声让耀葵听不见任何他心肺运动的气息。她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害怕,
“黑桃,你看,我也不会吃瘦肉,我一吃瘦肉瘦肉里的肉丝就会和我的牙齿纠缠在一起,拿什么样的牙签和牙线都挑不出来的,我不敢吃瘦肉,和你不吃鱼是一样的。你说是不是啊?”她拉拉他的衣角。
然而他像石膏一般一动不动,身体僵硬且将牙齿咬紧,坚决地不泄露一个字。
耀葵以为他只是想保持沉默以便此刻处于优势的地位,心中有一种任他去的感觉。她开始拿起黑色的筷子继续吃东西,故意和旁边的同学说笑,对面的男生开始发现他们的异常,他们喊黑桃的名字,在几声呼唤之后,黑桃突然嗖地站了起来,如标杆落地般和地面垂直,大家哑然断开吃东西的节奏,
“黑桃――你怎么啦?”耀葵扯他的衣角不放手。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不是和你说过叫你不要吃脂肪鱼了吗?”他殷切地看着耀葵,声线甚至有些弹簧般的颤动。
他甩开她的手,然后向外面大步迈去。
7。飞车
这就是之前耀葵最后一次见到黑桃,时间是前天中午。
之后她再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她不愿意去迁就和柔顺一个男孩,他们之前的天平从来都是这样地倾斜,她处在那个决定高度的位置,从不愿意下来。
这两天,耀葵看电视,无所事事地在爸爸的店里帮忙,去街上买衣服,生活中布满了夏季炎热的琐碎的躁动,她的大脑里没有出现黑桃的影子。她认为这样漫无目的的生活会正常继续着,可能在某一天清晨她会想起黑桃,而他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来找她玩。然而现在一切就像搁置在冰箱上的一大杯冰水,在她转身之间从头上猛然倾泻。
她伸手去触黑桃的鼻孔,气息若有若无,她完全无法判断他是否在呼吸。不经意间,他的舅舅怪车男猛地扼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的指尖对黑桃的靠近,她吓得大口地喘气,爸爸立刻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你吓唬一个小孩子干什么!黑桃到底怎么样了?!”
怪车男缩回手臂,细长的眼中中闪过一丝惶恐。这个时候黑桃的母亲兰姨进来了,她的步履伧促,肥硕的身体因此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衡感。她的目光穿透耀葵的身体直接面对黑桃,突然间她的情绪肆意升温,泪水迅速开始跌宕起伏的生涯,泪珠从她的眼里垂落到黑桃的脸上,包裹的纱布上,塑料的管子上,最后她自己为自己抚去眼中的水气。
“小葵,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黑桃的?”兰姨猛然回头,耀葵看见她眼睛里布满血丝,然而她清晰地发现,血丝的颜色并非一致,有的是撕裂的深红,有的是浅淡的桃红,天气闷热,她却身着深绿色的法兰绒西装,触目狰狞。
“我这两天没有见过他。上次见他的时候,是一起在学校的食堂吃饭。”
“你出来一下好吗?我们说说话。”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耀葵的父亲耀南,“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她拉着耀葵到医院的走廊里,父亲没有跟出来。
“我知道你和黑桃很要好,可――现在黑桃生病――”她碎字不能成句子,“我不知道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黑桃多一点的事情?”她的旧泪未干,新泪已经开始潺潺,但泪水似乎已经被污染,眼窝下漫出熏黑般的泪迹。
“他现在不会动,更不会说话了。医生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如果今天他还没有醒过来,他就要动手术,手术很危险,医生说不能保证成功。”她旧泪未干,新泪又涌出来,眼窝边的泪迹更深了。
耀葵心里一惊,“啊,黑桃生了什么病?”
“如果能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就好了,今天早上我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他在装死不起床,这孩子――可是他真的什么反应都没有。送到医院,医生说他的食管什么地方发现了异常,影响了中枢神经,他的生命处于一个停止的状态。”
“什么叫停止的状态?”
“就是生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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