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遇之时
耀葵一直认为,黑桃其实已经死了。
15岁时,在一次学校的年级活动中,耀葵认识了他。
那是一个貌似有彩虹的傍晚。
斜阳徐徐驾临,雨水刚刚冲洗过校园,天空却被调成粉红和粉兰交错的复杂色调,篮球场上被耀得地上反光一片。预定今日的篮球比赛并没有得到任何延期的通知,整个初三年级的同学们陆续鱼贯而来,湿漉漉的球场被一种诡秘的粉色所笼罩,所有路过此处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抬头仰望天空。
耀葵也在其中,她在两天前剪了个奇怪的发型,从正面看去,是蓬蓬短短的蘑菇云,后面的肩上,却飘着稀稀拉拉的长发。对于这样的发型,她完全失去了美丑的判断标准,她只是暗自为自己的独特所得意。她和几个女孩子同来,却并不想与她们交谈,目光向球场中的男生望去。几个穿着黄色篮球服的男生球场那边说笑,其中有个男生个子很高,她想看清楚他的脸,便不自觉地将一只脚架在了篮球架的底座上,她的视野渐渐被抬高,在她就要看清楚他的那一瞬间,后面有什么东西向她猛撞过来,她的单脚支点不再平衡,整个身体被推倒,刹时,有一只柔软厚实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援救她,还好她的反应灵敏,纵身单脚轻快跳下。
她回身看见一个脸有点圆的微胖男孩,套着宽大的白色T恤,正用肉质饱满的右手抓着她的胳膊,见她回头,立刻又将手缩了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哦,我不是有意的。”他的另一只胳膊抗着一面蓝色的大旗,一定是在他蹦跑时旗子不经意间撞到了耀葵。蓝色的旗上标了他所在的班机,他应该是啦啦队的成员。
耀葵讽刺地笑笑,却又觉得这个男孩挺好玩的。
他憨厚地抿抿嘴,好似丝毫没有发现耀葵讽刺的笑容,倒是用惊奇而赞叹的目光望着耀葵,
“你的发型真好看。”
耀葵得意地笑了起来,红唇间露出两颗闪亮洁白的大牙,目光随之明亮。
那一天很多同学都误会了天空,因为整个篮球场披着媚人的粉彩,他们以为彩虹要现身了,其实谁也没有等到彩虹,这只是大家对这粉红光影的妄想。
就这么认识了。
他叫黑桃。后来耀葵发现他的家离自己家并不远,他的妈妈兰姨是一个轻闲的家庭主妇,不时地光顾耀葵爸爸的肥肉店,而他爸爸是她们共同生活的这个玄山小镇的镇长――黑哥。
黑桃的身材正代表着镇长的丰厚油水,他敦实而浑厚的样子让耀葵怀疑他餐餐都在嚼肉,然后又在一场足球赛时将热量消耗遗尽,最终转化为一个少年若有若无的蓬松肌肉,虽然后来她知道他的体育成绩平平。他总是穿着洁净而平整的衣服,并拥有各式各样的最新文具和游戏机,连新书,他也会毫不吝啬地买来带到班级给大家看。虽然他看起来是那样明朗和自然,她却难以相信这是他真实的本色。
但他有的时候会超越耀葵的想象。他的耳眉,他的发稍都似乎有一种四处飘散的倜傥神色。在下课的白驹过隙间,他会晃过年级的长长的阳台过道,饶过过道中混乱如菜场的吵杂声响,从七班到一班来看耀葵。他身上洁白柔软的毛衣,涂鸦图案的帆布鞋,让他看起来不失为一个诱人的风景。
与之穿行左右的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熟悉身影,有的在争分夺秒地跳绳,有的在对伏在阳台上装模做样地聊天,有的人在去厕所的路上冲刺,更有的要死要活地捧着一大叠沉重的作业本去办公室。黑桃却神情自若地在过道中前行,有的时候他会吹着口哨,落地无声的短帮棕色靴子显示出一种矜贵的优良质地,那一刻他已经演变为传说中柔软心肠举止得体的王子。于是很可能有女生会呆坐在窗内瞟他一眼,认识他的人更会给他三秒暧昧的注目礼。
他的目的地总是耀葵。
当某个在外面的同学发出阴阳怪调的声音来嘶叫耀葵的名字时,她就会演绎出大梦出醒的样子,在一群眼光目送中去见黑桃。他总是一脸阳光,给她送来一些非必须品,比如前两天她无意中提到她想看的哪本书诸如此类,有的时候他也会给她带来一些色泽璀璨的水果,一个肥大鲜红的大苹果,或者一个精美的小盒,里面滚着5个鲜活的西提。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耀葵装模作样地问。
“小东西,好东西,大东西。”他说笑话的时候总是严肃认真,像上了发条的钟那样有条不紊,看她笑个不停的时候,他的脸上又会露出一种宽容单纯如白痴般的笑意。
他还会给耀葵带来一些奇怪的水果,连体的猕猴桃和香蕉,屁股上有赘肉的大橘子,他往往会说一些有趣迷人的故事片段。比如一个小男孩发现他生活的庄园的苹果都是没有屁眼的,星相师告诉他当他找到一个有屁眼的苹果,他就能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为此他穷尽一生。耀葵原以为他说的故事都来自什么童话书,后来她发现他说的故事竟然都是他自己编的。
在耀葵享受了这些暖融融的惬意光景后,她会问,为什么不放学再给我呢?
你可以一会上课的时候偷偷吃,这样可以早一些吃到嘛,他装出悄悄地对耀葵说的样子,声线压低,其实她和他站的距离还不是很近,但这样似乎已经把语言消散在空气中。耀葵嗅到空气中飘散的浅淡橘子皮味,舒心而沁人心脾,他的话语,就像橘子皮那样容易剥开,让她轻易地就可以吃到水灵灵的果肉。
但更多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带,他仅仅是希望过来和耀葵说两句话。
2 那些不能说的事
2
耀葵总觉得他的脸很圆,弧线分明得几乎没有棱角,眉眼也静静地看起来很乖,似乎永远都不会对耀葵生气。随着他们彼此越来越熟悉,他们的话题显得丰富而凌乱,她是一个喜欢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女孩,常常会在某一刻突然明朗大笑,又会在某一刻陷入沉沉的阴霾。他容忍着她无端的随性,她会肆无忌惮地提醒他她的例假要来了,理由充分地要他纵容她的坏脾气和买好东西给她吃。
但他们没有办法太多地谈论她感兴趣的书,那些让耀葵感觉长上翅膀的东西,她常常贪婪地沉浸在一个个会让她产生美妙未来幻觉的东西,她会对他说她看了一个故事后的奇妙感动,后来她却发现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电影里孤独的人那样在自言自语,他完全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他却常常看那些军事杂志,将军自传之类的封面颜色黑暗的书籍,那些令耀葵从来都无法产生触碰它们欲望的书籍。
但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懂数学。
在镇上的学校里,有语文,外语,历史等惯例的课程,也有许多有意思的课程,花艺,烹调,诗歌,等等,没有老师会逼学生为了升学考试而费尽心机,老师虽然看起来严肃无情,却丝毫不影响同学们自由地选择喜欢的课程。
但在这所有丰富而有趣的课程中,唯独没有数学。
数学是什么呢?几乎没有同学会想到要去学数学,甚至有的人对数学这个课程一无所知。老师们永远不会提起这个词,好像这个世界从来不曾有过这门严谨的学科。没有了数学,他们的学习看似轻松,好像完全是为了愉悦自己而在学习,丝毫不承担考大学这样的功利的义务。没有人会提醒你前面还有考大学这样一件事情,无论是老师,父母还是其他大人。
大人们总在告诉孩子们,镇上是最美好,最诗意,最自由的地方,这里物产丰美,丰衣足食,到处是关心爱护你的人。数学不会被提起也不会有人关注,因为这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买买菜,做做小生意,出入的金额都不大,不用学也知道算。
而大人们屡次提到,外面的世界风雨交加,外面的人尔虞我诈,生活艰辛,到处都是黑暗,伤害和欺骗。
只有镇上,是最安全的。
很多孩子在听了外面种种恐怖事件的传闻之后,对外面充满了畏惧,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出去。而未来,在他们看来,明天和今天仿佛荡漾在一条直白的路线上,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耀葵知道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她的父亲教她数学。在她很小的时候,不知道是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拿出不知从哪弄来的旧课本,在她放学后回到家里时,合上笨重的木门,用窗户避开外面的黑暗,教她加减乘除,分子分母,一直到抛物线,微积分这样的东西。
她起初觉得奇怪,这显然是一种十分特殊的学科,和她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漫无边际的诗歌,可自由创新的烹调不同,数学是严密而有规则的东西,它客观而理性。那时候耀葵白天在宽阔的教室里摇头晃脑,时不时地和同学老师絮絮叨叨,一到夜晚,却费尽心思地解答那些复杂顽固的数学题,这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条神经路线,白天夜晚交换游走,她乐在其中。
父亲严肃地告诫她不要告诉别人这一切,否则后果严重,她因此老实地粘住自己的上唇和下唇。
黑桃自然也不会数学。
他喜欢朗读一些诗歌,以及参与琐碎的手工课,在耀葵看那无一不是些胸无大志的事情。他自然不知道数学是什么,也从未向她谈起过数学,有好几次,耀葵试图向他提起自己暗中学数学的事情,但她总习惯在说什么之前仔细地观望他的脸,那种通透直白的脸色,她知道,里面蕴藏着某些她不能兼容的信息,她因此又咽下了话语。
她究没有提起。
但他对她是重要的。他是她忠贞不渝的听众。她小小年纪已经十分擅长自圆其说的宏伟言说方式,无论耀葵怎样奇怪的话语,他都愿意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聆听每一个冗长而无规则的叙述,天气冷得可以呵出白雾的时候,他还会伸出过来轻巧地拍一下她的手背,称她思维敏捷,赞她说得极其之好。 。 想看书来
3 我不能不去死
学校是一个灰头灰脑的地方。
大门是暗灰色的,总是被同学们凿上无聊的字又被校工强行抹去。而教学楼的墙体则常年无人打扫,不断叠加的涂鸦图案,常常在白天突然冒出,怎么画上去的呢?那些墙面的位置离窗户很远也没有平台,大家常常猜测是哪路高人在半夜为之。老师们看见了常常又叫又骂,同学们则笑得满脸红光。
平日里同学们一律穿着灰色的校服,老师们却常常穿着格格不入的亮色衣服,比如那种刺刺的朱红,耀眼得仿佛耀要把人眼睛弄瞎的明黄,成为灰蒙蒙校园里一道滑稽风景。
耀葵毫不热爱学校,她坚信这里不变的真理就是永远流行着一些庸俗的时尚和娱乐。她尤其嫉恨音乐课上的合唱,每次当她看到左右的同学们都表现出张大嘴使劲唱的样子,却发现自己的耳边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他们的神色却是那么洋洋自得。
耀葵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都是假唱。
那声音从哪里来呢?有时候她故意卖力地唱歌,想找到到自己的声音,却只能听到混杂不齐的哄哄合唱。有一次那个指甲涂得血红的老师告诉同学们为了参加学校的文艺晚会,全班必须弄一个大合唱,耀葵兴奋地想我用力地唱把,麦克风的力量也许可以让她可以找到自己的声音,但在几分钟之后老师说你们根本就唱不齐的,还是别唱了,到时候假唱就可以了,音响会播放出买来的合唱唱片。那天耀葵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窗外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很大了,空气里的水气浓重,足已令人呼吸困难。
这一切令她失望。但黑桃总会陪她一起歌唱。后来的一天他们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出来游走,到内陆湖去淌水玩。那是一个广阔得貌似大海的湖,站在淤泥堆积的浅摊上,看不见对岸的风景。身边一排排的大树,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带给浅滩一片片阴影。他们搀扶着在很浅的水里前行,不经意中飞起透亮的水花。她清晰地看到黑桃的小腿在水中被泡得白白胖胖的,像密封坛子中腌制的白萝卜,她不甘心地去踢他的双腿,
“你好白哦――”她用力地捏他拽他,想他来一个大跄踉。
“你才白,你的腿像死猪肉一样白啊,哈哈。”他也想用力拽着耀葵,却担心她一不小心摔倒,只敢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胳膊。
太阳渐渐探出脸了,水面上开始摇曳点点金光,但他们似乎感觉更冷了。耀葵想拥抱他却似乎还不够胆魄,只能试着怀抱着自己的身体。
“黑桃,我们唱歌吧!我们来个大合唱,大大的合唱,好不好?”
“好哦,唱什么呢?
“唱《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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