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津崎校长后悔了。这不是等于在引导他去采访柏木夫妇吗?
他赶紧加了一句:“柏木夫妇心中的创伤尚未愈合,恳请您不要去采访他们。”
茂木记者一边做笔记,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津崎校长:“这么说,举报信虽然有三封,却一封都没有寄给柏木夫妇?”
“没有。如果他们收到了,应该会联系我们。我们觉得事到如今没必要再去刺激他们了,就没有将举报信的事告知他们。”
“那么,举报信的知情人仅限校长先生和城东警察署的相关人员?”
“还有二年级的年级主任。”
“举报信也寄给了年级主任?”
“没有。”
“校长先生一封,森内老师一封,”茂木记者似乎在故意慢慢地数着,“还有一封是寄给谁的?”
在刚才的说明中,津崎校长用了“校方相关人员”的称法。
“这就无可奉告了。”
“啊?”茂木记者圆镜片后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为什么?既然是校方相关人员,那在现在的情况下,比起个人隐私,更应该优先考虑相关人员的责任。”
津崎校长默不作声。不用回答,对方应该能马上想到。
果不其然。茂木记者说:“啊,对了。是学生吧?”
津崎校长再次拿起撕成两半的举报信。他眉头紧锁,像是嘴里正嚼着什么苦涩的东西似的。
信件正中间的撕痕极为整齐,不像是胡乱撕毁的;说是被丢弃路边,却并不太脏。
“真的是被丢弃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茂木记者抬起眼帘看着他。
“信撕破了,撕裂处却能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无论收信人的姓名还是举报信的内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收信人的姓名,你看……”津崎校长将信封递向茂木记者,并用手指压住撕裂处,“裂缝在姓和名的中间。”
“森内”和“惠美子”正好处在裂缝的两侧。
茂木记者笑道:“您想说什么?”
“收到这封举报信的人如果真的想置之不理,会用这样的方式处理吗?要么不撕毁直接扔掉,要么干脆撕得更碎一些,不是吗?”
茂木记者用手指推了推眼镜,脸上仍带着笑容“与其这样猜测,倒不如去问问森内老师本人,那样会更清楚吧?”
“我会向她本人确认的。”津崎校长断然道,“到目前为止,之所以没有将举报信的事告诉柏木的班主任森内老师,是因为作为校长,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因此,必须首先向她告知再加以确认,如果一下子就把撕破的举报信拿给她看,只会对她造成混乱。”
“如果真的不是森内老师撕毁后丢弃的,确实应该这样做。”茂木记者语调平缓,听不出嘲弄的语气,却反而令人害怕。
这确实是个不可貌相的厉害角色。
“那我就等您的回音了。”茂木记者再次打开皮包盖,“原件我不能给您,您拿着这一份吧。”
递上来的是装订在一起的复印件,包括举报信、观众来信和牛皮纸信封。他准备得真周到。
或许是心理作用,津崎校长觉得这份复印件不是递过来的,而是直接戳到了眼前。
“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是节目组办公室的。如果在那里找不到我,就请呼我的传呼机,我会马上回电话。”
名片上果然有手写的传呼机号码。
“好的。接下来您准备去做什么呢?”
“您是问我去哪里采访吗?”
“不能问吗?”
“没关系。”茂木记者又笑了笑,“去城东警察署。有必要重新调查一遍柏木事件的详细情况。”
“重新调查”的说法令津崎校长难以接受,但他还是忍住了。
“是这样啊。负责该事件的刑警是……”
“您不必告诉我。我自己去了解。”茂木记者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即使语气平和,也能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想法:负责的刑警肯定早就和学校统一过口径。
就算是津崎校长,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心生怒火:“参与针对学生的询问调查的,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佐佐木警官。她是个年轻的女警官,非常热心主动。”
“是吗?那我也去会会她。”茂木记者刚想起身,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他扭头看向津崎校长,“我并不想突然将举报信的事透露给贵校的学生。柏木的死留给他们的惊恐和不安恐怕尚未消失……”
“是啊。询问调查时,就有许多学生反映他们心存恐惧,晚上睡不着觉。”
“所以我得向您请教,举报信上列出的三名学生――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到底是怎样的学生?”
这等于在说,你如果不提供信息,我就只好去找学生了。
津崎校长决定如实相告。即使现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糊弄过去,他到了城东膂察署,也会了解到那三人接受过管教的事实。实话实说比较妥当。
“他们是问题学生。”
“三个人都是?”
“是的。我们和他们的家长都谈过话,也尽力教育过他们,却一直不见效。”
回答的同时,种种往事像警报器般在津崎校长的脑海闪烁不已。柏木卓也自杀的一个月前,就是他不来上学的前一天,他在理科准备室抡起椅子跟那三人大打出手的事;大出他们平时胡作非为的事;那三人在校内/伤害其他同学的事。
还有最近那起新鲜得仿佛刚刚出笼的敲诈事件。再加上他们的家长自始至终不配合的态度和毫无责任感的教育方针。
就感情而言,这一切都能作为举报信内容的佐证。但这仅仅是“就感情而言”。麻烦正在于此,因为谁都会认为那三个家伙做得出这种事。
事实上三中有过类似的传言,即使好不容易渐渐淡化消失,也难免旧事重提。
因为不是事实,传言才会自动消失;但换个角度,正因为可能是事实,传言才要故意湮灭。世人的想法普遍倾向于后者,而学校往往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以前曾因此引发过震惊社会的恶性事件。对此,津崎校长心中一清二楚。
“可是,他们与柏木的死毫无关系。柏木自己选择了死亡。没能阻止他,是我们的失职,不是那三人的责任。”
茂木记者用隔着镜片的毫无感晴色彩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津崎校长。他终于站起了身。“打扰了。”
记者走后,津崎校长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着桌子上那叠复印件,他不由得抱住了脑袋。
?
走出校舍,茂木记者立刻穿上了大衣。扑面而来的强劲北风不仅令他鼻子干燥,风中夹杂的尘埃竟让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正如津崎校长察觉到的,茂木记者确实有着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强悍。其实,他并不是HBS的正式员工。《新闻探秘》在升格至如今的时间档之前,只是一档于星期六深夜播放的不受重视的栏目。而在那段踏实苦干的时期,茂木是节目编辑组的成员。现在,他成了一名专门从事调查和采访的记者。
他向来不怎么关心教育问题,自己原本也不算电视行业的从业者。他现在身兼独立撰稿人的工作,四年前还出了一部书。那时,他关注的尽是些刑事案件和事故,对交通事故鉴定特别感兴趣。由于他跟踪采访的某起交通事故被《新闻探秘》搬上荧屏,他才跟这个节目组沾上了边。
开始关注教育问题则是由于《新闻探秘》做过的一档探讨欺凌导致自杀的节目。琦玉县某公立中学的一名一年级男生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进人初中后,他便受到同班同学残酷的欺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班主任竟然在欺凌事件中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
校长和年级主任全都了解这一情况。但是事件曝光后,他们竟然推说毫不知情。即使面对确凿的证据和第三者明白无误的证言,他们仍想推得一干二净。那位班主任曾要求学生们写下针对自杀学生的“谴责文”,其中竟包含“xx,你快点去死”“你快点消失吧”之类恶毒的言语。而收录这些谴责文的作文集,都无法动摇校方装傻卖乖的态度。
人是会撒谎的。作为末流记者在影像与文字领域摸爬滚打十多年的茂木对此深有体悟。可面对如此明目张胆、徒劳无功、愚蠢至极、少廉寡耻的一连串谎言,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若无其事地撒下弥天大谎的家伙,竟然一个个都是教育工作者。
从那时起,茂木记者就开始主动关注校园事件。至今,被《新闻探秘》节目采用的事件已有三起之多。
其实,那封装有举报信的观众来信,已经在《新闻探秘》节目组收到的大量来信中躺了近一个月。由于每天的来信数量非常可观,天根本来不及拆封阅读。其中近八成都没法用作节目题材,剩下的两成中则往往埋藏着“金矿”。所以茂木记者从不将观众来信交给实习生处理,而是尽量找时间亲自阅读。
于是,他发现了这一封。
看到撕成两半的举报信的瞬间,他的血压陡然升高。当确认森内惠美子就是城东三中的教师,并且还是柏木卓也的班主任后,虽然自己也感到颇为失态,他的心头仍涌起一阵狂喜。直觉告诉他,其中必定隐藏着巨大的失职,只要深挖下去,定能揭露出一个巨大的谎言。
茂木记者眯起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抬头仰望城东第三中学灰色的校舍。
柏木卓也就是从这栋楼的屋顶上纵身跳下的。
不,也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真相仍隐藏在黑暗深处,而此地无疑沉淀着许多模糊不清的事物。校长那惊弓之鸟般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分明是个心胸狭窄的小角色,哪里有领导教育工作者的器量?
茂木记者既不装模作样,也不盛气凌人,只将旺盛的斗志隐藏在心中。他离开了城东三中。
他并没有马上去城东警察署,而是去了柏木卓也家。住址早就调查好了。他知道现在去见柏木的父母为时尚早――倒不是因为津崎校长的请求,可他很想亲眼看看柏木生活过的住所。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很好。太阳开始西斜,身边走过购物回来的一家子。一群身背棒球用具,身着统一外套的少年排列在交叉路口。茂木记者默默地走着。
柏木一家生活的公寓房很整洁,除此之外没什么明显特征。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专职主妇。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哥哥,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去年圣诞节,听说有初中生从学校楼顶跳楼自杀的报道,茂木记者的干劲就被勾了起来。他跟报道部联系后,便展开基础性的调查。因此,他知道柏木家和卓也的一些基本情况。
他还参加了柏木的守灵仪式和葬礼。只要不以媒体人士的身份出面,尽量保持低调,这样做几乎没什么难度。再说,茂木记者确实怀有悼念柏木的心意,所以也不算心怀叵测吧。
出殡那天,他听到了柏木卓也父亲的致辞。
柏木的双亲认为儿子是自杀的,原因在于他过于脆弱的内心。父亲的致辞内容十分明确。
从那时起,茂木记者的注意力曾一度离开这一事件。他虽然对柏木卓也不去上学的环节难以释怀,不过他觉得,这一点不会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
年轻人的自杀自然非常不幸,但如果是心灵的纯洁与幼稚导致的死亡,那就不是茂木记者想追踪的事件了。
然而,收到观众来信,看到举报信,情况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于双亲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会接受孩子自杀的事实,茂木记者自认多少有所了解。自责的念头带来的痛楚,往往是旁人难以估量的。
如果校方明显存在失职,孩子的死是周遭逼迫出来的,双亲常常会从悲痛中挺身而出,为死去孩子的名誉和公道而奋斗。
柏木夫妇却没有这么做。卓也的父亲甚至还在出殡前的致辞上向在场的老师和同学致谢,希望同学们珍惜生命,带上卓也失去的部分一起,把握好自己充实的人生。
当时,茂木记者觉得卓也的家长非常信赖学校。这倒是个十分罕见的现象。如今的想法就大不一样了。柏木夫妇是不是没有得到完整的信息?他们是不是被校方巧妙地蒙蔽了呢?
茂木记者设想着种种可能性,在公寓大门前站了一会儿。
七七法事应该是在不太远的地方举办的,毕竟校长那么快就回到学校了。柏木夫妇将卓也的骨灰葬入墓地后,也已经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了吧?还是由于不堪家中的孤寂,而迟迟不肯归来呢?
无论如何,今天要采访柏木夫妇,恐怕有点准备不足。茂木记者刚要转身离去时,发现附近的电线杆旁有一个人影。
两人四目相对。那是个初中生模样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