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少会背九九乘法表嘛。”行夫不满道。
“哼,上次教小昌时还教错了呢。”
“是吗?有这么回事儿?”
昌子早就回来了,正和母亲一起乐颠颠地做刨冰。曾听行夫说,她的学习成绩也不好。
“不过也无所谓,小昌是女孩子嘛。再说她画画好。”
“野田,你家里可了不起了。爸爸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妈妈也有学士学位吧?”行夫的母亲说道,估计是从行夫那儿听来的吧,“小健今后可是前途无量啊。”
“这……”
母亲从未出去工作过。她确实毕业于有名的女子大学,但仅仅是拿了张毕业证,根本没用过相关的专业知识。父亲是学土木工程的,作为一名工程师在铁路公司任职。他好像很喜欢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不过也没有取得过骄人的业绩。
“可小健家的叔叔阿姨也没有整天把‘学习’挂在嘴边呀。”
“现在倒还没有。”健一说道。
“不管怎样,像我们这样做生意的人家,只要孩子以后能继承家业就行了。学校里可学不到生意经。不过,行夫,你至少要读到高中毕业才行。不读高中就交不上同龄朋友,会像妈妈一样,在社会上吃不开的。”
“是吗?”行夫一边搅动刨冰,一边歪着脑袋说,“也是。小健要是进了‘开成’或‘九段’(注:“开成”指开成学校,“九段”则是千代田区立九段中学的简称,两者都是东京的名校。),就算住得近,也不会跟我玩了吧。”
建议不知该如何回应。从小到大,他跟行夫一直是玩伴。可今后要是升入不同的学校,也会渐渐疏远。然而,听着行夫如此单纯和落寞的语气,又不便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于是,他找了一个避重就轻的说法。
“我才不去什么‘开成’‘九段’呢。”
这时,碰巧小昌将刨冰碗弄翻了,话题自然打住了。
回家路上,想起行夫母亲的话,还有行夫那无忧无虑的笑脸,健一不由得陷入沉思。行夫的父母对行夫的要求可谓简单明了。那么,自己的父母是否也对自己抱有明确的期望呢?
行夫的妈妈说,小健是前途无量的。真是这样吗?会不会因为没有家业,自己既不能从父母那里继承店铺或行业技术,也找不到其他的前途呢?
妈妈算是好好学习的吧,如今不也在无精打采地打发日子吗?
“小健。”
被行夫捅了一胳膊肘,健一才从思绪中回归现实。
“你怎么了,发什么愣?”
这时,两人还置身于商场的人海中。看到柏木后,行夫似乎不想进麦当劳了。
“回去吧。”
“是啊,下起雪来可就麻烦了。”
他们开始朝商场的出口走去,途中健一又回头瞥了眼柏木卓也。他依然将脸扭向一边,喝着纸杯里的饮料,似乎并非在想什么心事。
“今天可是圣诞夜啊。”健一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那家伙,孤单一人的。”
“一个人反倒轻松嘛,肯定的。”行夫说道,脸上摆出几分大人的神情,“在学校里,他不也是孤零零的嘛。所以对柏木来说,一个人才更自由自在。”
4
仓田真理子为了圣诞夜,特意给自己和弟弟编织了袜子,红白绿三色相间,十分漂亮。袜子很大,套在头上的话能把脑袋罩个严实。这是为迎接圣诞老人而预备的,万一他带的是大件的礼物呢?宁大勿小嘛。
可是,上小学四年级的弟弟大树分明还是个小屁孩,却尽泼凉水:“姐姐已经十三岁了,还相信真的有圣诞老人,真是个傻瓜。”他死活不愿将真理子编织的袜子挂到床柱上。
“也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圣诞夜里圣诞老人会来派送礼物,这想法本身不就很有趣吗?”
真理子刚说完,弟弟马上反驳:“觉得有趣就非得挂袜子吗?就算不挂,明天早上照样会有圣诞礼物。爸爸妈妈给的嘛,每年不是都这样,不是购书券就是文具券。圣诞老人会挂这些玩意吗?”
“可是,挂袜子会有圣诞节的气氛。”
“又不是基督徒,干吗非要搞出圣诞节的气氛呢?估计姐姐你连圣诞节的由来和涵义都不清楚吧。连基督教都不信,只会瞎凑热闹,可笑!”
“你这人真是满嘴歪理。”
“歪理?明明是真理。你就连这都分不清,简直是个傻瓜。”
“哪有人把姐姐叫做傻瓜的呀?”
“事实如此,有什么办法?难道不是吗?全2分(注:日本的中小学成绩单上的分数满分为5分,这里用“全2分”讽刺真理子成绩糟糕。)!”
真理子最受不了别人提她的成绩。同样是父母生下的孩子,不知怎么搞的,弟弟学习出众,小学成绩单上尽是成绩优秀的评语,是个全5分的好学生。要是体育或音乐更差一些,还会讨人喜欢一点,可弟弟大树似乎无所不能,父母也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什么都依着他。连吵架也是弟弟更厉害,真理子总也占不了上风。一般都说女孩子闲话多,嘴皮子更利索,可在仓田家,这条规律也不管用。
今天,全家六口人团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顿晚餐。或许是圣诞夜的缘故,平日里关系紧张的母亲和祖父母也和和气气,谈笑间听不到带刺儿的话语。今天餐桌上不光有漂亮的裱花蛋糕,还摆了鲜花,看来这番精心布置还是值得的。正因如此,真理子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圣诞礼物,可谁知……
真理子觉得很憋屈,将两只袜子都挂到了自己的床柱上。袜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好像扮鬼脸时吐出的舌头。说不过弟弟已经很难过了,更令人伤心的是,家人都不去劝诫弟弟,也没人来安慰自己。孤身一人回到房间,望着床柱上的袜子,真理子不禁流下了眼泪。
真理子的双亲都在位于湾岸堆填区的食品工厂上班。那是一家制作盒饭和三明治批发给超市或便利店的工厂,二十四小时开工,实行早晚轮班制。父母每天早晨六点钟都得去上班,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了。爷爷奶奶上了年纪,自然也睡得早。到了晚上十点,仓田家里还醒着的,只有真理子和弟弟大树。
姐弟俩虽然有各自的独立空间,也不过是用书橱和家具将一间八叠(注:日本的房间面积计量单位,一叠为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合1。62平方米。)大的房间分隔开而已,家具上方靠近天花板处仍留有一段空隙。真理子朝空隙处看了看,打探一下隔壁的动静。隔壁悄然无声,弟弟似乎一如既往地看着书,简直是一条大书虫。
真理子悄悄溜进走廊,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厨房里没亮灯,炉火早已熄灭,空气冰冷。她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拨下号码。听筒里立刻响起“嘟嘟嘟”的呼叫音。她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匆匆穿上拖鞋。
“喂,这里是藤野家。”听筒里传来成年男人的声音。糟了!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啊。
“喂,我是……仓田。”真理子用尽量平静的声调说,“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我想跟凉子说会儿话,可以吗?”
对方的声音立刻轻松了许多:“哦,是仓田啊,晚上好。”
“晚上好。”
“稍等。”耳边传来了对方放下听筒的声音,还有“凉子,凉子”的呼喊声。真理子知道接电话的是凉子的父亲。他是警视厅的魔鬼刑警。打电话去藤野家,由父亲接听的概率很低,且往往是在意料之外的时间段。在真理子的印象中,做父亲的在家一般都不接电话。就像自己的父亲,即使奶奶、妈妈和真理子为准备饭菜或收拾碗筷忙得不可开交,他也绝对不接电话,还会大吼:“喂,电话响了,吵死了,快去接一下。”
凉子的父亲也是个大忙人,估计连家都很少回。电视剧里的刑警不都是这样吗?偶尔有空,就赶紧回家看一眼孩子的脸蛋,换身衣服再出去办案。因此,难得有时间在家里呆一会儿时,他们对家人总会和和气气的,不会摆臭架子,也不会大模大样地坐着不动身;连饭都自己盛,茶也自己泡;孩子跟他说话,更不会不耐烦。
凉子的父亲去叫人听电话时,从不会播放背景音乐,想必是警视厅的习惯。故意让对方听电话这头的噪音,其中也许包含了某种心理暗示。真理子曾就此特意询问凉子,凉子听了哈哈大笑,说真理子大惊小怪,想过头了。
“喂,是真理子吗?久等了。”藤野凉子接起了电话。
一听到凉子平静而明快的声音,真理子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啊呀,你怎么了?”
真理子流着泪,把弟弟大树的恶劣言行数落了一番。凉子边听边“嗯、嗯”地回应,还不时插上一句“大树真是过分啊”。听声音,她似乎也有些生气。
“凉子,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呢?”真理子擦着眼泪问道。
“说什么呀,这种话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可是……”
“你怎么会是傻瓜?如果相信圣诞老人的人是傻瓜,那全世界大部分人不都得是傻瓜吗?”
藤野凉子也是个挺会讲理的女孩,但她讲的道理不像大树那么尖锐。这是为什么呢?真理子心里暗忖道。
“凉子,你的蛋糕烤得好吃吗?”
凉子跟弟弟大树一样,任何事情都能干的出色,无懈可击。学习优秀,体育全能,还生得一副好脸蛋,又有身为魔鬼刑警的好爸爸。
“这个嘛,妹妹们吵吵闹闹的,可费神了。”
真理子知道,凉子的母亲也在工作,还有自己的事务所。真酷。
有时真理子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藤野凉子,而是仓田真理子呢?自己若变成藤野凉子,那一定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凉子若变成仓田真理子,也一定做得比自己更好,不会手足无措。她肯定能找到真理子的长处,并充分发挥。若是这样该多好啊。
“不过肯定很开心吧,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啊。”
“我可是受够了。还是弟弟有用。”
“有什么用?”
“让他晚上接送你,充当保镖。”
“是吗?可大树认定我是傻瓜,他越长大,心就会离我越远。”
“我说真理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可我确实是个傻瓜,又能怎么办?和有没有圣诞老人没关系。我的成绩也不好。”由于期末考试成绩太差,寒假前,真理子不得不留校接受特别辅导。大树狠狠鄙视了她,说他可不想被当做某个没出息的家伙的弟弟,还宣布自己以后要上私立中学。父母似乎也是这个意思。“明天不是结业典礼嘛。拿到成绩单,又要被他嘲笑了。”
凉子叹了口气,并故意让真理子听到:“真理子,看来你的心情很糟。唉,这可是难得的圣诞夜啊。”
“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呢?打起精神来。明天告诉我收到了什么圣诞礼物吧。我也会告诉你的。”
“嗯,好的。”
凉子的口气变得急促起来,看来是想挂电话了。真理子赶紧道声晚安,便挂断了电话。她感觉,自己比打电话之前更加孤单了。
没意思。
泪眼朦胧间,她渐渐泛起了困。
她想到成绩单,想到自己将被弟弟嘲弄,被父母轻视,连自己都无法喜欢自己,身体沉重得似乎连自己那张小床都承受不起。自己的圣诞夜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圣诞夜。胡思乱想中,仓田真理子进入了梦乡。
5
天亮了。
闭着眼也能感到朦胧的光亮,野田健一从毛毯里探出脑袋,望向窗外。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背后透着微光,看来雪还在下。
闹钟的时针正要指向六点。当健一眨着眼睛盯着它看时,秒针转过一圈,发出一声“嘀嗒”的轻响,随即铃声大作。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按下闹钟的按钮,闹心的响声便立刻停止了。闹钟的金属表面冷冰冰的,可见房间里的空气也冷得够呛。
楼下传来人声,钻在被窝里听不太清,但应该是父亲的声音。
健一的生物钟很准,常常会在闹钟响前一刻醒来。今早睁开双眼之前,他似乎一直在做梦。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被这个梦催逼着醒来的。他调整枕头的位置,再次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的梦。
楼下又有声音传来,这次似乎是妈妈。紧接着,像要打破这一声响的回音似的,传来“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
躺在枕上的健一霎时睁开了眼。楼下再次传来人声,嗓门很大,听得很清楚。
“你别管!”是妈妈在大声叫喊。健一从床上弹起,没来得及罩上外衣,便赤着脚蹦到走廊,径直跑下楼梯。
几乎在他双脚落到楼下走廊的同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咣当”。是厨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该趁势冲进厨房,还是躺回被窝装睡。当他在这两种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