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一点也不明白……”眼泪从树理的脸颊上滚落,“一点也不明白,还偏偏好出风头。拜托!别碍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彦的嘴动了一下,像是要抗辩,却并没有出声。
“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
她终于哭了出来,在泣不成声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椅背,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做什么坏事。”她边哭迈说,“没做什么坏事啊!”
没做什么坏事。三宅树理不断重复着。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主语。她在强调的,到底是“谁”没做坏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语是“你”,是神原和彦。三宅树理在说,神原什么也没做。
她在撒谎。她一边说失去了松子,没理由再继续撒谎,一边却还在撒谎,还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谎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彦。
你什么都没做。对柏木卓也,你什么也没做。那天夜里,你不在楼顶。你没有和柏木见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于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无关系。
三宅树理想通过“大出俊次杀死了柏木卓也”这个谎言,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孽。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神原和彦理解“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他比任何一个与她同窗的三中同学更理解她。没有一个同班同学肯为她着想,只有神原在为她着想。
在这个法庭上,神原尽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内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学生多少都有所了解,却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原却用语言将他犯下的恶行呈现在他们面前,并严加指责。他说,要问是谁写了举报信,是谁在陷害被告,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无论谁当举报人都不奇怪,因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树理的心坎里。所以那时树理会当场昏厥过去。她领悟了神原如此询问被告的意图。
你并不坏。
在严厉谴责大出俊次的询问中,神原向树理传达出一个信息:你撒谎了,但你并不坏。你只是想从被逼无奈的境地中脱身,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错事,但你并没有做坏事。
神原将这一层含义传达给了树理,而并非树理之外的任何人。这不是空泛的场面话,也不是即兴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树理的谎言有着迫不得已的理由。有着关系到她灵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树理受尽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污蔑为妖怪。在学校这个牢笼里,她无处可逃。
即便三宅树理的证言皆为虚妄,她的话语中也依然蕴藏真实。她说她听到了大出的起哄和嘲笑。这确实是她亲耳所闻,只不过,这并非那天夜里大出在屋顶上对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树理在校园生活中反复遒受的痛苦体验。
对于既无法逃走又无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树理而言,老天留给她的选项只有两个:要么消灭自己,要么消灭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树理走投无路之时,机会来了。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她展开了绝地反击。给她这个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原和彦。如果柏木卓也死后,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话,那树理什么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树理依然走投无路,依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也不会成为一个骗子。浅井松子也不会卷入事件,她也不会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通过针对大出俊次的严厉询问,神原在不停地向树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神原和彦,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宽恕这个既不受欢迎又满口谎言的三宅树理。
树理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图。如若不然,她今天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要解救神原,宽恕神原,通过继续撒谎,通过虚构的罪恶,通过无中生有的主张,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
她在说:神原没有做坏事。
“神原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三宅树理泪流满面,嗓音沙哑,呻吟一般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请你们相信我,拜托你们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号啕大哭。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藤野凉子直愣愣地站着,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三宅树理还在哭号。
“检察官,还要继续询问吗?”
“不,到此为止了。”
“辩护人。”井土法官看着神原和彦,“需要作交叉询问吗?”
神原一动不动地坐着。树理痛苦不堪的哭声在空气凝重的法庭内回荡。
“不需要。”他坐着答道,随即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似的猛地站起身来,“不需要作交叉询问。
山崎晋吾走上前,把手伸给蹲在地上哭泣的树理,用轻柔的动作扶住树理的肩膀,让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带着垂头丧气的树理离开证人席,直接带到法庭之外。这时,旁听席上有人站起身,跟着他们出去了。一个是保健老师尾崎,另外两个估计是树理的父母。
不,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别人。那不是浅井松子的父母吗?松子的母亲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的脚步和树理一样踉踉跄跄,在丈夫的搀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们出门后,神原和彦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来,嘴里轻声呢喃了一句。这声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呢喃,只有紧挨着他的健一才能听到。
听到这声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刚才的理解完全正确。
因为神原和彦呢喃道:谢谢!
?
等到法庭终于恢复平静,井上法官开口了:“刚才,藤野检察官回顾几天来的审议经过,提出建议,希望免去检察官公诉意见,以及辩护人最后辩护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极力保持法官的威严,真是顽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赞同该建议。接下来,检察官将发表公诉意见,辩护人也将进行最后辩护。藤野检察官。”他厉声催促道。
凉子一声不坑地站起身,停顿了一会儿,才绕过桌子,走到陪审团面前。
“各位陪审员。”招呼一声,承受大家的视线后她终于露出微笑,“此次校内审判中,意外变故可谓层出不穷,不过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法庭似乎已尘埃落定,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都没有旁听者摇动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为自己不称职的检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后,凉子抬起脸来,继续说道,“然而,我们传唤了能找到的所有证人,并请他们出庭作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调查了所有能调查的事实,并大白于天下。请大家在此基础上心平气和地展开案件评议。”
请大家尊重事实。
“请各位开动脑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议。”
说到这里,凉子微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问自己:还有什么忘了说吗?随后,她又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的公诉意见到此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报告,凉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们的检察官归来。
“辩护人,请作最后的辩护。”
神原和彦手撑桌面,慢慢起身。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现。与藤野检察官不同,他站起来后并未走向陪审团。
过了一会儿,他才仰起脸,注视着陪审员们。
“正像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这五天里,确实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审员时而愤怒,时而惊讶,心情一定十分复杂。我首先要对坚持参加审理的各位表示感谢。”
他也对陪审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头,又慌忙用手撑住桌面,似乎不这样做,他的身子会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处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说的话是否妥当。可这些话我确实非常想说。”
山野纪央泪眼婆娑。沟口弥生与蒲田教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生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课堂上,无论遇到如何严厉的老师,他们都不会摆出这种姿势。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当事人。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员。在审判的过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强烈。参与此次校内审判的每一位同学都非常了不起。”
说到这里,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话语之中。
“你们策划了难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审判,并付诸实施。对这种创意、勇气和努力,我必须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这在别的学校一定无法实现。正是因为有你们,才能将校内审判坚持到现在。”
不知为什么,全体陪审员中,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低着头。
“遗憾的是,被告此刻并不在场。”神原辩护人将目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他此刻应该在场,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为了让他能留在这里,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却并没有奏效。我对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辩护人挺直腰背。
“虽然他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多勇气,能够为他人着想,也照顾不了别人的隐痛。但是,被告没有逃离法庭。他抵触过、暴怒过,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半途而废。此刻,被告不在这里,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因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许正窝着火,或许会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为什么偏偏被赶出来了?因为,被告就像赌徒押筹码一样,将自己押在了这次校内审判上。尽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还表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被告将自己押在了这场审判上。
“他将自己押在了你们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彦已经恢复了辩护人的风姿。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无论怎样努力,谁都无法让他出庭,并坚持到现在。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认为被告同样值得赞赏。”
所有陪审员将自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连旁听者们都注视着那个空位。
“被告是个为本校制造麻烦的不良少年,是个让老师们感到棘手的坏学生。他动不动就发飙,滥施暴力,恃强凌弱,还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他是本校的一匹害群之马,可即使如此……”
神原辩护人提高嗓门。
“被告仍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他与柏木的死无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被告就是杀害柏木的凶手。不仅如此,被告还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我恳请陪审团在评议时,再次在脑海中回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被告在哪里,在干什么。”
竹田陪审长缓缓点了一次头。
“对本校而言,我是个外来者。校内审判结束后,我就和三中没关系了。我不会和本校的过去及未来产生任何关系。因此,被告带给大家的种种麻烦和伤害,我并没有切身体会。”
神原辩护人停顿了一下,等待他的话语渗透到陪审员们心里。他继续说道:“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还是要拜托各位。哪怕会让各位生气,我也要拜托各位。请一定要依据事实,作出正确的评议。”
不知不觉间,健一听出了神,连胸中的悲苦也尽数烟消云散,全被神原辩护人的滔滔雄辩裹挟走了。
“当然,此次校内审判不具备法律约束力。这个法庭只是一群学生的暑期课外活动。即使各位作出有罪的评议,被告也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
然而――
“若被告得到有罪的判决,便会不得不离开这个学校。这一点几乎确凿无疑。即便他本人想来上学,恐怕也不能再和大家一起上学。换言之,各位完全可以凭借评议的力量,抛掉被告这个拖累三中的包袱。”
这是一种很大的权力。
“能将一个恶名昭彰的坏蛋赶出学校,毫无后顾之忧。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被告或许会受伤,会苦恼,但也是他自作自受。这对之前一直由于狡猾,或是借助好运,或是依靠家长的力量没有受到应有惩罚的被告来说,或许算得上适得其所。”
一直低着头的胜木惠子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这是正当的吗?”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为了清算由来已久的老账,将被告指认为杀人凶手,这样的行为正当吗?难道这就是正义吗?”
这就是各位追求的正义吗?
“请各位一定要经受住驱逐被告的诱惑。如果各位判被告有罪,就等于认同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谎言,比五天中出现在本法庭上的任何谎言都更加罪孽深重。这是不顾事实的伪证,等于在各位心中的法庭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