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人的脑袋上下动了动。
“我们和小俊都一样,除了我们相互之间,就没有朋友了。”
“所以你们三个人总是混在一起。当你厌烦这种关系,想抽身出来时,大出和井口就会动怒,甚至会想到你就是举报人。他们来指责你,导致肢体冲突,使井口身负重伤。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使你……”说到这里,神原辩护人停顿片刻,放缓语调,“感到深深的愧疚,是这样吗?”
桥田佑太郎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我问一个假设的问题。”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仅仅是假设。如果大出一时冲动,闯了大祸,或者卷入大麻烦,他会不会一个人闷在心里不告诉你们呢?”
证人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他不会向你们隐瞒吗?”
“不会,他绝对会对我们说。”
“为什么?”
“因为小俊一个人是不行的。”
“一定要你们配合?要你们帮他擦屁股吗?”
证人突然对神原辩护人生起气来:“不是这么回事,他不会叫我们做这种事。他只是不会向我们隐瞒…”
“即使有人不准他说出来?譬如他父亲。”
“即便如此,小俊也会对我们讲。”
“就算被可怕的老爸封了口,大出还是会不听话吗?”
“这不是听话不听话的问题。”
嗯,这是两回事。真理子也懂。她也知道,神原辩护人不会不懂,只是故意那么问罢了。
“因为我们是伙伴。”
真理子原本相当厌恶这个三人帮。可这一瞬间,她却从桥田嘴里说出的“伙伴”上感受到一丝暖意。她知道这一点非常重要。她明白,这是可怕又可恶,总是为非作歹的三人之间难以割裂的纽带。因为他们除了彼此,没有别的朋友。
“就算小俊要隐瞒,我也会知道的。”桥田证人斩钉截铁地说着,身体颤抖了一下,“小俊没有杀死柏木。要是他这么做了,我一定会知道。绝对知道。”
“既然是假设的问题,证人的意见听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藤野检察官尖锐的指责像标枪一样飞了过来。
“不,有意义。”神原辩护人飞快地反驳道。
在这个小法庭上,检察官和辩护人的视线第一次碰撞在了一起。
“这个假设,和你们检方设想的内容完全一致。证人只是对此陈述自己的意见罢了。”
藤野检察官眨了几下眼睛,将脸扭到一边。
神原辩护人依然注视了藤野检察官好一会儿,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再问一个假设的问题……”
还要假设什么?藤野凉子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关于增井事件的,请你整理一下思路。关于你们今年二月犯下的抢劫伤害事件。”明明是昨天极力否定的说法,今天却故意说得这么凶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是不是觉得幸好没被警察抓起来?”
“这是当然。”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法?”
沉默许久后,桥田佑太郎开口了。
“很害怕。”他说,“心想,那家伙会不会真的死掉。”
“你是想到,会不会杀死了增井,对吗?“
“是的。”
“所以你觉得害怕。”
“是啊。”
“因此,以那起事件为契机,你作出了决断,对吗?”
“对。”
“好的。下面我要提出一个假设的问题,请你好好考虑再回答。如果没有增井的事件,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证人又开始哆嗦起来。
“如果没有那个契机,你还会和大出、井口混在一起吗?即使时常感到厌烦,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会是这样吗?”
“这个……不知道。”
“好吧,我们换一种假设。”神原辩护人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后,又立刻严肃起来,“如果你和大出他们一起,在增井望事件之前就干出与此相仿的暴力事件,你会怎么样?”
真理子身边的山野纪央轻轻地“哇”了一声,紧紧握住了真理子的手。
藤野检察官瞪大眼睛,半张着嘴。
“请你好好考虑一下。”神原辩护人注视着桥田证人,一鼓作气地发出了连续攻击,“如果在增井望事件之前,你们已经闯下会担心受害者送命的大祸,你会怎样?我再说得直接一点。如果你们在二月份之前犯下凶杀案,你会怎样?如果你知道大出杀了人并隐瞒着,你会怎样?你还能保持自己原有的生活状态,和大出、井口保持原来的关系吗?你能够不作任何反省,不恐惧不后悔,也不与另外两人产生隔阂,继续亲密无间地相处下去,然后再去袭击增井望吗?”
“我反对!”检察官高喊着站起身来。
同时,辩护人以同样大的嗓音喊道:“我收回刚才的提问!”
陪审团开始小声喧闹起来。竹田陪审长缩着脖子笑了出来。有个男生低声说了句“真乱来”,兴奋的语气传达出与字面意思相反的夸赞之意。是原田说的吧?
桥田佑太郎在证人席上摇着头,对藤野凉子脸上的怒容感到十分惊讶。
“才不会呢。”证人小声答道。这句话是冲着检察官说的,言下之意是:藤野,你干吗要这么激动?
“陪审员们,请将刚才辩护人的提问和证人的回答都忘掉。这是诱供。”井上法官干净利落地说完,为了镇住怒不可遏的藤野检察官,抓起木槌重重地敲了一下,“藤野,你坐下。要我说多少遍!”话音中带着明显的威吓。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
“厉害厉害!”山野纪央在真理子耳畔低声说道,“神原想干的就是这个。”
“哎?”
“藤野率先提起增井望事件,是为了让我们认为大出他们确实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如果桥田不出现,那事情到此为止。可如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真理子知道纪央很兴奋,却听不懂她话中的涵义。
“就是这么回事,真理子。如果杀害柏木在前,那么桥田早就跟大出他们断绝来往……”
“陪审员!”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吓得两人都缩紧了脖子,“不准擅自议论!”
山野纪央没有松开握住真理子的手。真理子的另一边,向坂行夫笑容满面,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
“检察官会生气可以理解。我做得有点过头了。”神原辩护人笑着低头道歉,“下面不说假设了,让我们回归事实。”
辩护人重新转向桥田证人,调整自己的呼吸。陪审员们自然而然地随着他一同调整呼吸。
法庭重回短暂的平静
“桥田佑太郎。”
“嗯。”证人点点头。
“去年圣诞夜,你在自己家中,对吗?”
“嗯。”
“不在本校教学楼楼顶?”
“嗯。”
“好。”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你们不在楼顶上。”
辩护人的语调表明,对桥田证人的证言,他不仅表示确认,同时显示出坚定的信任。真理子心底微微一颤。
“你和大出都没有杀死柏木,这就是你想陈述的事实,也是你想让陪审员们听到的真相,对吗?”
证人看向陪审团,陪审员们也看着证人。
“是的。”证人回答道。
停顿一拍后,神原辩护人对井上法官说:“证人去年圣诞夜的不在场证明,有当天在他母亲店里的常客长濑先生的陈述书为证。”
“本法庭将作为证据加以采用。”井上法官看向藤野检察官,“不需要当面询问证人吗?”
藤野检察官没有回答。她正愣愣地看着神原辩护人,仿佛整个人都冻僵了。她身边的佐佐木吾郎见状,悄悄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藤野。”
听到井上法官的喊声,藤野凉子这才回过神来:“啊?不、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
“就是那个,针对长濑证人的询问。我们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见解和主张。”
神原辩护人对证人笑了笑:“这下就省事了。不过,长濑先生说过,他会一直等到你出庭作证结束为止。”
听完这句话,真理子脑海里灵光一闪。她突然明白了,今天和桥田佑太郎一起来学校的,就是这位叫长濑的客人。小山田修一厢情愿地说那是“他老爸”,肯定是搞错了。
“长濑先生出于关心,今天陪着证人一起来了。他承诺,如果有必要,他愿意出庭作证。”神原辩护人对陪审员们说完,随后问证人道,“证人家是母子单亲家庭,是吗?”
“嗯。”
“你没有父亲。不过,也有常来店里喝酒的老客人关心你。真令人欣慰。”
证人没有回答。他依然低着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看到他和上年纪的男人在一起,同学往往会以为那人是他父亲。身处幸福家庭之中,完全不谙世故的人,绝不会考虑到别的情况。真理子望向小山田修的侧脸,见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询问还将继续,请坚持一下。激励过证人后,神原辩护人翻开手头的文件。助手野田健一小声说了些什么,神原辩护人弯下身子倾听,一次次地点着头。
野田好像也很兴奋。
注意到真理子视线的野田健一将握成拳头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检方席上的藤野凉子将一份文件掉在了地上。她嘴里说着“啊呀,对不起,对不起”,和佐佐木吾郎、萩尾一美一起,手忙脚乱地弯腰捡拾散落一地的纸张。真理子注意到,小凉的额头在冒汗。
小凉这是怎么了?
神原辩护人抬起头,端正身姿。野田健一也挺直腰背,握好铅笔,摆开一副随时可以记录的架势,模样有点滑稽。
“桥田,下面的询问需要你回忆更久以前的事。”神原辩护人说着看向井上法官,“下面,我将就十一月十四日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询问证人。在此之前,我想先确认井口充的证言。法官,我可以朗读井口证人的供述吗?”
井上法官按住眼镜夕点了点头。
“谢谢,那我开始朗读了。”
这是真理子他们昨天听过的证言。可是,真理子看到纪央一动不动地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架势,自己也放松不下来。
神原辩护人开始阅读井口充的证言。尽管他今天一直在讲话,嗓子倒一点不嘶哑,读得十分流畅。
“请问证人,你的记忆与井口的证言是否有出入?”
桥田佑太郎摇了摇头:“没有。”
“你们三人与柏木展开言语交锋,柏木说的话,以及后来发展成肢体冲突的经过,这些内容和你的经历一致吗?”
“基本差不多。”
“井口的证言……”说到这里,神原辩护人将目光落到陈述书上,“提到你表情严肃,当时只有你似乎有点怕柏木。”
证人垂下双肩,点了点头。
“这是井口描述的你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这样的解释没问题吗?”
“嗯。”
神原辩护人皱起眉头:“就是说,在理科准备室与柏木言语交锋后,你就觉得柏木有点可怕了?”
“说可怕,有点夸张了。
“那该怎么说?”
“觉得别扭罢了。”
“为什么?”
“他说了‘杀人’之类的话。”
“只是嘴上说说。或许是要在你们面前逞强?”
桥田佑太郎摇了摇头:“柏木的眼神很诡异。”
“如何诡异?”
“他的眼神有些凝滞。他是当真的。”
“你觉得,柏木真的想知道杀人的感觉,对吗?”
“嗯。”
“关于此事,你后来对大出、井口说起过吗?”
“没有,因为被楠山老师训了一顿。”
“就不想再说这些了?”
证人点了点头:“再说,小俊也不会在意。”
“井口在作证时说,他和大出都觉得柏木让他们来气。”
“只是在当时罢了,过后马上就忘了。”桥田佑太郎说道。大家都静悄悄地听着,唯独胜木惠子轻声笑了出来。
“这就是说,在此之后,你们就没有再谈起过柏木的事?”
“嗯。”
“你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吗?”
真理子原本以为桥田会立即给出肯定的回答,可事实却令她大吃一惊。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觉得不对劲。你仍然很在意他?”
“是的。”
“你对柏木在理科准备室说的话,还有他的态度和所作所为都很在意?”
“是的。”证人咳嗽起来。从刚才起,他的嗓子就变得很干。
“要喝水吗?”
“不,不需要。”重重地咳嗽一声后,证人继续说道,“柏木不来上学后,我就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呢?”
“就是那个……”桥田的表情表明,他在回忆早就准备好的答复,“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