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晋吾以为大出俊次也会像辩护人一样满脸怒容,甚至大闹会场。他调整呼吸,以便随时采取行动。出人意料的是,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作出类似的反应。
大出俊次脸色惨白,嘴巴半张半闭,不知是不是惊呆了。
知晓个中缘由的山崎晋吾无法正视他的脸,只得眨了几下眼睛。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大出俊次没有发火。他受到的冲击远大于愤怒,以致已经丧失了自我。
神原辩护人还在一个劲地和被告说话。大出俊次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藤野凉子来到询问的位置,像一堵墙似的岔开腿站定。
“总之,要保持镇静。”神原辩护人低声说着,坐了下来。
“庭审重新开始。”井上法官敲响木槌。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对不起,我迟到了。我会注意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
她低头鞠了一躬,笔直地看向山崎晋吾。
“下面将继续传证人出庭。法警,请给予帮助。”
早就等着这句话的佐佐木吾郎从座位上站起身,朝辩护方背后的侧门走去。山崎晋吾也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证人正在那儿等着。
眼前的井口充比山崎晋吾记忆中的小了两圈,整个人缩在轮椅里,简直就像个幼儿。
推轮椅的人估计是井口充的父亲。他脸上的神色足以用惊恐万状来形容。像要移交一枚炸弹似的,他轻手轻脚地将轮椅推给了佐佐木吾郎。
“请您坐到旁听席上去。”佐佐木吾郎恭敬地对井口充的父亲说道。随后,他绕到轮椅后方,双手搭在把手上。
“好久不见。”井口充说。不知他这句话是对佐佐木吾郎说的,还是对山崎晋吾说的。
他的发音相当清晰。额头发际处有一条伤口缝合后留下的疤痕。伤疤似乎仅此一处。左右肩的高度稍有差异,脊背应该有点歪斜,到底是受伤的后遗症,还是坐姿的缘故?一下子还真看不出来。
他的脸色很白,肯定是很久不晒太阳的缘故。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嘛。”这种稍带讥讽的口吻跟他神气活现地做大出俊次的跟班那会儿没什么两样。眼珠子总爱滴溜乱转这一点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谢谢你来出庭作证。”佐佐木吾郎说道。如果说他是在由衷地表示感谢,那语调就显得太僵硬了。
“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来的。”井口充回应道。
山崎晋吾发现他说话时下颌的动作不太自然。上下颚咬合不够紧。受伤前的井口充可不是这样的。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发声,脖子也能自由转动。
山崎晋吾缓缓推着轮椅朝证人席走去。
法庭上的嘈杂声如海浪般汹涌而至。有些旁听人员甚至站了起来,惊讶之色也在陪审员们的脸上扩散开来。
大出俊次一动不动,就像一幅静物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神原辩护人也纹丝不动地坐着。
当法庭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井口充身上时,只有野田健一一人紧盯着手推轮椅的山崎晋吾,仿佛在说:你今天早晨就告诉我,该多好啊。
对不起了。山崎晋吾在心中致歉道。
山崎晋吾将轮椅转向,使井口充面朝法官和陪审团,停下后按下制动扣。他用余光看到,大出俊次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大出俊次似乎想对井口充笑。可证人井口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那对不安分的眼珠,正眺望着井上法官和陪审员们。
“肃静!各位,请保持安静!”井上法官向法庭呼吁道。他推了推眼镜,俯视着证人说:“下面要开始证人询问。如果你中途觉得身体不适,请及时提出。”
井口充没有作出回应。
“那么,就请宣誓吧。”
井口充口诵“仅陈述事实真相”之类的词句,下颚的动作依然有些古怪,以致有些咬字不清,句尾发音拖沓。
“感谢你参加此次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对证人表示谢意,并将手头的文件举到眼前,“根据井口证人的陈述,我们已整理出陈述书。我们会将此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下面的询问也主要会据此展开。今天请井口出庭,是为了让诸位陪审员听听他本人的声音。”
藤野检察官微微一笑,将文件放到桌子上。
“井口的出庭是临时决定的,这份陈述书没能事先递交给辩护方。依据校内审判的规则,这样突然袭击的行为并不可取,所以刚才神原辩护人生了气。大家也都很惊讶吧?”
藤野凉子一脸天真,满不在乎地说着。旁听席上有人笑出了声,这笑声当然不会来自辩护方的支持者们。
“可是,我方坚决要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相信,井口的证言定会为我们查清真相提供线索。由于身体原因,井口并不能随时出庭作证,因此,我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在此,我要对法官和辩护人致歉,并表示感谢。”
藤野检察官右手拿着打开的陈述书,绕到桌子前面。
“你在这份陈述书中诉述了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行动。”
井口充转动脖子,将视线投向藤野检察官。藤野检察官也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跟被告大出俊次见过面吗?”
“没有。”井口充答道。
旁听席立刻嘈杂起来。
“无论早晨、白天、傍晚和深夜,都没有见过吗?”
“没有。”
“通过电话吗?”
“没有。”
“你跟辩护人完全没有接触过,对吗?”
“对。”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可以限定在凌晨零点前后吧,你当时在什么地方?”
“在家。”
“是在自己的家里吗?”
“嗯。”
“不在这所学校里吗?”
“不在。”
“你没有进人这所学校?”
“嗯。”
井口充的回答都很简短,不知道是由于他说不了长句子,还是检方的刻意安排。
“这么说来,举报信上这方面的内容是错误的?”
“嗯,是的。”
“根据举报信,你当时在场。信上写道,你与被告人以及另外一人――桥田佑太郎在一起。照你刚才的说法,这部分是错的?”
“嗯。”
“或者说,这部分是捏造的?”
“嗯。”
“那么,举报信上关于被告和桥田在场的记述也是由于看错,或是编造出来的?”
山崎晋吾瞟了一眼大出俊次,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哦,井口,你还是我的小弟。那封举报信是胡编乱造的。你就是为了证明这个才出庭的?
可井口充并不看被告大出俊次,而是将视线停留在藤野检察官的脸上。
“不知道。”证人答道,“反正,我不在场。”
“你自己不在场,所以不知道大出和桥田是否在场,是吗?”
“嗯。”
“井口,”藤野检察官偏了偏脑袋,“你说‘不知道’可真够谨慎的。由于你不在场,举报信上提到与你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也同样不在场――一般都会这样考虑。也就是说,可以据此认定举报信的内容不可靠。”
“我不知道。”井口充的眼珠又开治转了,“因为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是大出说的。”
“他说什么了?”
“是在柏木的葬礼之后说的。”井口充喘着粗气,“他说‘是我干的’。”
‘干了什么?”
“说‘是我杀的’。”
于是,法庭上掀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骚动。
?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高声喝道:“肃静!肃静!请大家保持安静!”
山崎晋吾飞身上前,站到井口充的轮椅旁。坐在辩护人席位一侧的大出俊次猛地站起来,连椅子都差点翻倒。
井上法官也注意到了这番动静。他手拿木槌,用严厉的目光俯视被告,大喊一声:“被告,请你坐下!”
大出俊次依然直愣愣地站着。山崎晋吾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便收起了架势。因为他知道,大出俊次已经动弹不得了。
“如果你不马上坐下,我可要命令你退庭了。”井上法官气势汹汹地说。大出俊次像铰链脱节一般,膝盖一弯坐了下来。
法庭的气氛逐渐趋于平静。骚动来得快,去得也快,看来大家已经习惯这个氛围了。
四周安静下来后,山崎晋吾听到很响的鼻息声。井口充面朝前方,缩在轮椅中,鼻子里“嘘――嘘――”直响。
不是在哭泣,也不是忍着鼻涕。
“可以继续询问吗?”藤野检察官看着神原辩护人,而不是井上法官。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被告又扰乱了法庭秩序,真是抱歉。”
随后他又对井上法官说,“今后会严加管束,让他安静地聆听证人的证言。”
山崎晋吾回到自己的岗位。这时他才发现,坐在陪审员席的胜木惠子正死盯着井口充。她的这副姿态实在有些不妥,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吧。
“那么,井口,”藤野检察官用抚慰的目光打量证人,随即端正姿势,“请你详细叙述一下,这番对话是在怎样的状态下进行的?”
“怎样的状态?”井口充的鼻子又发出了哼声。
“在柏木的葬礼之后,你和被告在什么地点有过这样的交谈?”
“在天秤大道里。”
“是在天秤座大道的商业街上吗?”
“是的。”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大家不是都参加葬礼了吗?”井口充动作僵硬地转动脖子,让脸部朝向藤野检察官,只是做这个小动作就很费力,“也遇到了你啊,你不记得了?”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记得。我在回家路上走过你们跟前,记得是在一家便利店门前。”
“大出和我,还有桥田。”
“和往常一样的三人帮。”
“嗯。大出说要去看一下。”
“去看一下?去看一下葬礼的情况?”
“不是。是去看看大家的表情。”
“‘去看一下参加葬礼的同学们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你们三人没有参加柏木的葬礼,对吗?”
“没这个义务嘛。”
“可是,你们对参加葬礼的同学会有怎样的表情很感兴趣,所以要去看看,是吗?”
“等着就行,总会有人经过我们面前,顺便就知道葬礼是怎么回事了。”证人说道,他的鼻子终于不发出怪声了。
“你是说葬礼的情况?”
“嗯。”
“大出――被告为什么想知道葬礼的情况?”
“因为那时已经有传言了。大出说,‘他们都说可能是我杀死了柏木’。”
“这说明,被告很把那个传言当回事,对吧?”
“嗯。”
“那么,你们埋伏在天秤座大道,等待同学们经过,到底有没有打听出葬礼的情况呢?
“我们可没有埋伏。”
“好吧。只是守候在那里,可以吧?
“我们听说,柏木的老爸说他儿子是自杀的。”
“还记得是听谁说的吗?”
证人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们听到好几个人都在说。”
“从他们中间的某一个那里听说的?”
“是啊。藤野你不记得了吗?”
藤野检察官抬头望了望井上法官。“我可以就我个人的记忆和证人交谈吗?”
井上法官立刻作出判断:“可以。”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大出俊次怄气似的将脸扭向一边。
“我记得当时,被告、证人和桥田在一家便利店门口,你说的是参加葬礼的三浦刚才路过,告诉了你们葬礼的情况。”
“对,对。好像就是三浦。”
“我记得被告还说,‘反正我们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轻松啊。’不过,我有点记不清了。”
“嗯。说过。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记性真好。”说着,井口充用手按住下领,还皱起了眉头。虽说长时间交谈不会有大问题,可他还是会觉得累,甚至会有疼痛的感觉。
“你不要紧吗?”
“水,有吗?”
没等山崎晋吾有所行动,一名守在法庭后方的篮球社志愿者已经拿纸杯在饮水池接好水端了过来。
接过纸杯时,井口充的手有点不稳,似乎使不上劲。喝水的动作也很滑稽,醉鬼似的用嘴巴凑着纸杯喝,结果打湿了胸前的衬衫。
“我的下巴骨折了。”水咽下去后,他拿着纸杯对陪审员们说道,“右肩也脱臼过,所以你们看我都没力气,像个老头子。”
他的语气倒是很平淡。陪审员中有几人低下了头。胜木惠子仍然是一脸诅咒的神情,但也低下了头。
“可以继续了吗?”
“嗯。”
“在我的记忆中,我跟你们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
“我们还在那里待了一会儿。”
“还在交谈?”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