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将他排除出去吗?”
“不行。听说他得到了代理校长冈野的许可。”
原来津崎先生知道啊。态度也太不坚决了。
“可是……”
“没事没事。”津崎先生微笑道,“请相信同学们吧。”
舞台两边的喇叭里传出一些杂音,随后响起了一名女生的声音。
“马上要开庭了。各位,请坐到座位上去。”
嗓门略高,有点紧张。
“有点像搞校园文化节。”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轻松话后,津崎先生便从礼子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时礼子发现,旁听席的上座率已达到八成。
体育馆的侧门开着,有热风吹进来。礼子这才注意到,会场里设置了冷风机。因此,体育馆里即使说不上凉快,也至少待得住人。
藤野凉子低着头走了进来。她手里抱着一叠文件,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身后不远处跟着两名事务官。三人都穿着校服。男事务官佐佐木吾郎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像是被纸袋往下拽似的,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脚下。女事务官萩尾一美是空着手进来的。在检察官席位入座前,只有她一个人还仰起脸,忽闪着大眼睛打量整个法庭。
旁听席的视线全部集中了过去。隔了一拍后,神原和彦也进来了,野田健一紧跟在他背后。这两位也穿着校服,各自手里还提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礼子心中的疑团解开了。两人进场后那些旁听席的女生鼓噪起来,“好帅呀”“加油啊”,娇声乱飞。礼子惊呆了。她们原来是辩护团的支持者。神原和野田这对组合似乎成了人气偶像。对那些女生而言,法庭就是他们的表演舞台。
神原和彦快步走近辩护方的席位,将那个看上去很重的书包放到桌面上。然后,他飞快地转身接过野田健一手里的书包。两手空空的野田健一一路小跑回到边门处。在这个过程中,两人没有看自己的支持者们一眼。尽管饱受周围责备目光的注视有些畏缩,那些女生却并没有停止小声的欢闹。
站在拉开一半的边门前,健一正和外头的某个人说话。礼子屏住呼吸注视着他。
高个子的大出俊次悄然出现。
他穿着整整齐齐的夏季校服,衬衫是熨烫过的,纽扣一直扣到衣领;皮带系在腰间,裤缝笔挺;白色球鞋的鞋带没有松开,脚后跟也没有踩在鞋帮上。
他的黑发剃得短短的,耳朵上方多少有些油光,但应该不是涂了发油的缘故,一定是剃得太短了。大出俊次常去的理发店的理发师听到他的要求后,或许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并在心中暗想:这家伙怎么变了呢?
大出俊次看着地板,大步流星地走近辩护人席位。那里摆放着三张椅子。神原和彦已经坐在了中间的椅子上,正在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他抬头望向大出俊次,轻声说了一句话。即使听不到话音,礼子也立刻明白了辩护人对被告说了什么。
抬起头来吧。
一直低着头的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彦。然后他抬起头,越过小个子辩护人及其助手的脑袋扫视整个法庭。
在真正的法庭上,被告将视线投向旁听席时,往往会引发多种多样的反应。有时,旁听席会像狂风吹过稻田般人头攒动,人们纷纷避开被告的目光;有时,旁听席会化为铜墙铁壁,毅然地将被告的目光顶回去;有时,旁听席又会像一块海绵,将被告的目光吸收干净。
然而,在今天的法庭上,任何一种情况都没有出现。除了在第一排孤军奋斗的楠山老师,几乎坐满的旁听席上,没有人对大出俊次的视线作出任何反应,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的出场。或许在他们眼里,这个剃了短发,像个入学典礼上的一年级新生般规矩地穿着校服的人,和他以往的形象对不上号。他已经丧失了原有的属性。
大出俊次坐了下来。即便坐着,他也要比辩护人及其助手高出一个头。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从会场后方跑来一个高个子男生。他的肋下夹着一把折叠椅。礼子刚开始思索这把椅子要放在哪里,就见他把椅子放在了法官和陪审员席位的正对面,检察官和辩护人席位的正中间。
这是证人席。
这个高个子男生估计也是篮球社派来帮忙的。放完折叠椅,他对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打了个招呼,随后一路小跑原路返回。礼子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看到体育馆的正门处,法警山崎晋吾和北尾老师正在交头接耳。两人各自看着自己的手表,似乎在核对时间。
北尾老师穿的不是运动服,而是短袖衬衫加领带,可惜领带的结打歪了。搬折叠椅的篮球社男生朝北尾老师鞠了一躬,便出了门。
北尾老师点了一下头,用力拍了拍山崎法警的肩头。山崎法警对北尾老师敬了个礼,转身朝辩护席走去。
喇叭里响起蜂鸣声。旁听者们的脑袋不再晃动,窃窃私语也应声而止。
山崎法警走到辩护席桌边,转向旁听席,两脚并拢站得笔直。在少教所,甚至在看守所里,这个立正姿势都足以当成标准范例。
“各位,早上好。”
声音洪亮,穿透力强。所有在场者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他身上,包括楠山老师和茂木悦男。
“早上好。”
旁听席的部分席位上响起回应。是几个男人的声音。山崎法警对着旁听席深深鞠了一躬,约半数的旁听者参差不齐地低头回了礼。
“下面,陪审员即将入庭。估计旁听席上也有他们的家人在座,请大家不要私下议论,也不要向本次审判的相关人员打招呼。”
山崎法警的话音刚落,检方席位后方的边门打开,由一名个头特别高的男生领头,早已等候在外的陪审员依次入场。
礼子点了点人数,一共九名。女生五名,男生四名。其中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最让佐佐木礼子惊讶的是,胜木惠子也在其中。在城东三中的学生中,除了大出俊次,礼子最了解的就是她。入学后不久,她就因品行不端和奇装异服出了名,还成了围绕大出俊次的卫星之一。而就在去年年底,对了,正好是柏木卓也坠楼而死的那段时间,她脱离了自己的卫星轨道。在一些不良少年中,流传着她与大出俊次吵架后分手的传闻。有人说是她主动向大出俊次提出分手的,但是,在去年夏天深夜的天秤座大道上训导过她两次的佐佐木礼子,对此有着自己的看法。大出俊次对待异性和对待服装、鞋子等满足自身欲望的工具一样,无论拥有多少也会想要新的,玩腻了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不听话的也会马上扔掉。因此,胜木惠子应该也是被他抛弃的。事实上,由于胜木惠子始终难忘旧情,她圈子里的朋友已经看不起她了。
再说,无论她是主动还是被动,即使离开大出俊次这颗昏暗的行星重获自由,她也不具备重新认识自己、开始新生活的自控能力。时代造就了早熟的女孩。她们总是受教唆,认为早点学会大人样就能提高自身价值。因此在人生的早期阶段,她们就必须依赖异性,变得毫无自我保护能力。胜木惠子就是个典型。因此,与大出俊次分手后,也只是从“合群的不良少女”变成“不合群的不良少女”罢了。
胜木惠子绝不可能冷静地判断大出俊次是否有罪。那为什么要让她当陪审员?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吗?估计是北尾老师干的吧。
这也许是一个迫使胜木惠子沉默的策略。如果她作为辩护方的陈情证人出庭,泪流满面地控诉“我爱的俊次决不会杀人”,这种场景恐怕谁都不想看到。而如果她成了检方的证人,那她还会哭诉大出俊次对她做了什么,这种事态是校方要极力避免的。仅佐佐木礼子了解的部分情况就足以令人作呕和愤怒了。
胜木惠子进退两难的处境还体现在她的衣着上。其他陪审员全都穿着校服,只有她一个人穿着不着调的便服。陪审员行礼坐下时,胜木惠子耳朵上的耳环还在闪闪发光。
旁听席的一个角落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原来是第九名陪审员,就是排在末尾的胖男孩,对着旁听席使了个眼色。领头的高个子少年跟他应该分属篮球社和将棋社。
陪审员们落座后,山崎法警看了一下手表,再次朗声说道:“法官入庭,请大家起立!”
法官也是该校的一名学生。有多少人会为了迎接他的入场而起立呢?佐佐木礼子在慢慢站起身来的同时,瞄了一眼周围的人们。出乎她意料的是,没有人抵抗山崎法警的命令。伴随椅子的响动,大家全都站起身来。由于茂木悦男起了身,石川会长也只好跟着站起来,他的脸上露骨地显出不悦之色。
从刚才陪审员进场的那扇边门处,法官上了场。对这名学生,礼子也有几分了解,他是全年级的顶级优等生井上康夫。他在校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袍,右手里还拿着一件物品。哦,是木槌。
没有人发笑,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井上康夫也一脸严肃,没有一丝笑意。他直视前方,步履敏捷地走向中央。藤野检察官咬住了下嘴唇,她的两名事务官仰视着法官。辩方的两人腰背挺直,大出俊次多少有点东张西望,神原和彦则微微皱起眉头,盯着他看。
井上法官轻轻一跃,飞身上了用榻榻米垫高的法官席。
他将木槌放在桌子右侧,正面会场。
“大家早上好,我是担任此次校内审判法官的三年级一班的井上康夫。请大家落座。”他一口气说完,嗓音清亮,传遍整个会场。
大家都坐了下来。全场鸦雀无声。石川会长的表情依然不悦,茂木悦男倒是乐滋滋的,似乎觉得很有趣。大多数旁听者的魂魄都被井上法官的第一声发言勾走了。
在学校举办的文化节和艺术节上观看舞台剧时,大人们也时常会为孩子们的出色表演所感动。今天的状况恐怕也是如此。井上法官身上并不具备真正的威严和气魄,可佐佐木礼子依然心悦诚服。井上康夫是个不错的演员。
在大家落座之后,井上法官发表的演说更让礼子感到佩服。
“在正式开庭前,请允许我阐述校内审判的若干基本规则。”
说完这句开场白,他扫视了会场一周。陪审员们都在法官脚边低头坐着。只有高个子的篮球社主将扭过上半身,仰视着法官。
“此次校内审判是我们三年级某个小组同学的暑期课外活动,目的在于查清本案的真相。因此,即使本法庭判决有罪,被告也不会受到处罚。我们既没有也不想拥有处罚被告人的手段。考虑到在座的各位中或许会有人对此抱有疑问,因此本法官首先声明这一点。”
茂木悦男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却满是笑意。他简直像一只童话里的猫,一只太想笑以致全身都散发出笑意的大猫。
“本案在现实中并没有提起诉讼,因此,检察官在起诉被告时,也不会有足以支撑诉讼的材料。”
一下子把话说得这么绝,真的好吗?佐佐木礼子皱起了眉头。
“我们之所以决定采用在法庭展开嫁论的方式弄清真相,其动机在于通过检方和辩护方的论战,使案情逐步明朗。同时……”井上法官看向辩护方,双手握拳抵在桌面上,“还要补充一点,本法庭的开设也是出于被告的强烈要求。
旁听席上出现一片嘈杂声,比旁人高出一头的大出俊次脸上却没有明显的反应。
“在座的九名陪审员,在接下来的审议中,你们有义务认真倾听,抛弃个人先入为主的看法和偏见,仅以本法庭公开的事实为依据来作出合理、客观的判断。九名陪审员已为此作了宣誓。”
此时,篮球社和将棋社的主将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用拳头擦了擦鼻子底下。有一名女生陪审员闭上了眼睛,肩背僵挺挺的。仓田真理子则由于过分紧张而热泪盈眶,不住地用手指擦拭着眼角。
“正如各位手中的文件上写的那样,对于前来旁听的诸位,也有需要协助的地方。特别是其中‘法官依据职权’云云的一条,由于本人只是城东三中的一名学生,是个未成年人。”说到这里,井上康夫猛地提高嗓门,“什么法官?明明只是个小鬼,耍什么威风?”
法庭内寂静无声,只听得到冷风机低低的呻吟。
“或许有人会提出如此异议。”
井上康夫银边眼镜后的那双细眼露出轻微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茂木依旧笑容满面,丝毫没有变化。
“我既已受命担任此次校内审判的法官,就被赋予了在此场合的职权。我有指挥诉讼的义务,也有管理法庭的责任,所以……”
他慢慢抬起身子,拳头离开桌面,端正站姿。
“请检察官、辩护人、陪审员以及各位旁听者,在任何情况下都要遵从法官的指示。若有